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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鹤 川端康成 1302 字 2个月前

第三日海面同样是一派暖洋洋,雪子先起来,梳洗打扮一番。

今早,雪子从女佣那里听说,昨晚有六对新婚夫妇游客入住这家旅馆。但是茶室远在山下大海这一方,听不到喧闹的人声。小提琴伴奏的歌唱也传不到这里来。

不知太阳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直到下午都不见波面上星星般的闪光。然而,昨天是有星光的。就在下边的海上,七艘渔船出发了。先头的一艘发出蓬蓬蒸汽,拖曳着后头的六艘。那六艘由大到小,井然有序地排成一列。

“是一个家庭啊。”

菊治微笑了。

旅馆送给他们的礼物是两双鸳鸯筷儿,包裹在绘有仙鹤图案的桃红日本纸里。

菊治忽然想起来了,问道:

“那绘有千羽鹤的包袱皮儿带来了没有?”

“没有,全都换了新的,换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雪子脸蛋儿飞红了,连那线条直达眼角的美丽的双眼皮都涨红了。

“发型也不一样了。不过,收到的贺礼上也有绘着仙鹤图案的呢。”

三点钟前,他们驱车前往川奈。

网代海港驶进来众多渔船,也有涂着白漆的船舶。

雪子回头望着热海方向。

“海水变成了红珍珠的颜色,色彩很相像。”

“红珍珠?”

“嗯。耳环和项链都是绯红色的,拿出来给您瞧瞧吧。”

“回旅馆再说。”

热海一带山峦的襞褶阴影变浓了。

他们遇到一个汉子蹬着柴车疾驰而来,上头坐着他的妻子。

“我也很想像他那样生活。”雪子说。

菊治心中痒抓抓的,他想,雪子或许也觉得找到了意中人,不论日子过得如何,都心甘情愿同他过一辈子。

他们看见海岸松林间,一群小鸟飞走了。小鸟飞得几乎和汽车一样快,汽车稍微快一些。

雪子发现,今早从伊豆山旅馆下面驶出的七艘拖船,原来都抵达这里了。从大船到小船,依然如亲密的家人一般,井然有序地打海岸附近驶过。

“好像专来会见我们的。”

雪子的温情通达这列船舶之上,她眼下的喜悦也温暖了菊治的内心,或许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去年自夏至秋,菊治一直在寻找文子的下落。就在他既感到疲劳不堪又沉迷不醒的时候,雪子突然独自来访了。菊治犹如黑暗中的活物见到太阳。雪子虽然觉得自己的到来令菊治目夺神摇,又有几分惊怪难解,她本人也有所约束,但自那以后他们就常来常往了。

不久,菊治接到雪子父亲的信。大意是:“你似乎在同我家女儿交朋友,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同她结婚。这亲事早先已经由栗本千佳子牵过一次线了,而且我和内人也希望女儿能嫁到当初一开始就称心如意的人家。”这封信可以理解为做父母的担心他们两人的交往,或者说对菊治有所警惕,同时又是父母替女儿传达她的意思。

自那至今,整整一年了。那时菊治既想等待文子,又希望得到雪子,他一直在两种心情间徘徊不定。然而,每当他想起太田夫人,寻找文子而感到追悔莫及时,菊治头脑里就描画出千只白鹤飞翔于早晨天空和夕暮天空的幻影。那就是雪子啊!

雪子为了看拖船,走近菊治,再没回原来的座席。

川奈旅馆的人将他们带到三楼顶头的房间。这里两侧没有墙壁,镶嵌着适于赏景的落地玻璃窗。

“海是圆的啊。”

雪子兴奋地说。

水平线描绘着和缓的圆形。

草地中央的游泳池对面上来五六个身穿浅蓝色制服的女球童,她们肩上扛着高尔夫球袋。

西边玻璃窗敞亮着通往富士山的道路。

他们想到宽阔的草地上去。

“好大的风啊。”

菊治背向西风。

“风有什么关系,走吧。”

雪子强拉菊治的手。

回到房间,菊治入浴。雪子趁这时候理理头发,换件上衣,准备到餐厅用餐。

“戴着这个去吗?”

她把珍珠耳环和项链拿给菊治看。

晚饭后,他们在日光室待了一阵子。这是一间椭圆形的伸向庭园的大房子,因为是寻常日子,只有菊治他们来。四周围着窗帘,一对儿盆栽的桃红山茶花开得正旺,朝向椭圆形房间的前方。

接着,他们来到大厅,坐在暖炉前的长椅上。大块儿的木柴在燃烧,暖炉上面放着大朵的君子兰,也是一对儿。早开的红梅在长椅背后的大花瓶里展示着芳姿。高旷的天花板上镶嵌着英国式的木质结构,看上去落落大方。

菊治靠在皮椅上,久久望着暖炉的火焰。雪子也目不转睛地瞧着,感到双颊温热。

回到房间,厚厚的窗帷垂挂着。

房子轩敞,但没有套间,雪子只得到浴室换衣服。

菊治穿着旅馆的浴衣坐在椅子上,雪子换上睡袍,不觉间来到他跟前。

那是一件款式自由的和服,呈现着西装式样的颜色,铁锈红的底子上微微散落着细白的花纹,袖口宽大而浑圆,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她裹着柔软的绿色缎子腰带,好似一个洋娃娃。绯红的里子翻露着雪白的浴衣。

“好漂亮的和服啊!是自己想出来的?圆形短袖?”

“袖子稍微不同,是随便缝起来的。”

雪子走向化妆台。

他们睡了,只留下化妆台的电灯,保持室内光线微明。

菊治猛醒过来时听到“咚”的一声巨响。风,呼啸着。庭园尽头是断崖,那巨响或许是狂涛巨澜的撞击声。

他朝雪子那边望望,雪子不在**,她站在窗户旁边。

“怎么啦?”

菊治也起来了。

“那响声好怕人呢。海面出现桃红的火光,快来看……”

“是灯塔吧。”

“一醒过来就害怕得睡不着了。从刚才起来后就一直瞧着呢。”

“是波涛的声音。”

菊治把手搭在雪子的肩膀上。

“怎么不叫醒我呢?”

雪子的一颗心仿佛被大海夺走了。

“瞧,泛着桃红的光亮。”

“是灯塔。”

“虽说也有灯塔,但比灯塔的灯更亮,而且是突然冒出来的。”

“是波涛的响声。”

“不对。”

似乎是撞击悬崖的涛声。海面上冷月弯弯,沉寂于黝黑的底子里。

菊治也望了好大一会儿,灯塔的明灭和桃红的闪光是不一样。桃红的闪光间隔较长,还没有规律。

“是大炮!我还以为是海战哩。”

“啊,那可能是美国军舰在演习。”

“是的。”

雪子也信服了。

“那响声好可怕呀。”

雪子说罢放松了肩膀,菊治抱住她。

弯月映着夜间的海面,风在鸣叫。远方闪现桃红火焰,紧接一声巨响,菊治也有些害怕。

“深更半夜,不可一个人观望。”

菊治紧缩着臂腕,把她抱起来。雪子怯生生地搂住菊治的脖子。

一股悲戚之情袭上菊治心头,他断断续续地说:

“我呀,不是残废,不是残废。不过,我的丑陋的污点和背离道德的记忆尚未饶恕我。”

雪子似乎昏了过去,重重依偎在菊治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