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千羽鹤 川端康成 1110 字 2个月前

从热海饭店回来,雪子给母亲挂电话,没什么可说的。“母亲很担心,问‘你们怎么啦?’,您能来说几句吗?”

“不,请代我问好吧。”

菊治立即婉拒了。

“是吗?”

雪子回头看看菊治。

“妈妈问您好呢,叫您多保重……”

电话就在房间里,菊治一开始就知道,雪子不会背着自己诉说什么的。

然而,菊治闹不明白,是女人家的直观感受使得新娘子想到要给娘家挂电话,免得有些事让母亲担心呢,还是新婚旅行第二天新娘子给娘家挂电话,将会使得那位丈母娘感到惊恐不安呢?不过他又想,假若因被丈夫初夺处女柔情而感到羞愧难当,雪子也许不会打这个电话了。

四时过后,海上驶来三艘美国小型军舰。网代地区远方的天空中,稀薄的云层化作烟雾,在春日夕暮般迷蒙的海面上缓缓浮动。即便运送来的是饥渴的情欲,看起来也像是平静的船舶的模型。

“军舰又来游乐了。”

“今早我起床时,昨夜的军舰刚刚回去。”雪子说。

“因为无事可做,可以远远地为他们送行。”

“我起来之前,你等了我两个多小时?”

“我觉得时间还要更长些。待在这里似乎感觉不可思议,但我喜欢。等您起床后,我想着有好多事跟您说……”

“什么事?”

“东拉西扯呗……”

驶来的军舰上,明朗的天空下,已经灯火辉煌。

“在您看来,我为什么要结婚呢?要是能听听您的看法,那将是很高兴的事。我也想说说这些话。”

“哦,我哪里会有什么看法呢。”

“话虽如此,要是能猜测一下这女子为何来到自己身旁,不是很有趣的事吗?我喜欢听听,比如,您为何把我看作永远的彼岸伊人什么的……”

“去年,你来我家茶室时,也是搽的现在这种香水吧?”

“嗯。”

“那天,我也把你当作永远的彼岸伊人哩。”

“天哪!这香水很招人厌吗?”

“那倒不是,是这香水让我觉得第二天雪子小姐的香味还会留在茶室内,引得我很想去看看……”

雪子惊讶地望着菊治。

“就是说,我曾想着我必须断念,因为雪子小姐就是永远的彼岸伊人。”

“您这么说令我很悲伤。那是为了别的人……这我清楚。不过,眼下我只想听您说说为我所做的事。”

“那是一种憧憬。”

“憧憬?”

“不是吗?或许就是断念和憧憬两方面吧。”

“您说是憧憬,使我很感惊讶。不过,即便是我,也曾试行过断念,那也许就是憧憬过吧。但是,断念也好,憧憬也好,我脑子里未曾浮现这些词儿。”

“或许憧憬这个词儿,是罪人的语言吧……”

“您又在说别人的事了。”

“不,不是的。”

“好了,我也想过,即便有了太太的人,我也许也会喜欢上的。”雪子说着,双眼炯炯有神,“不过,憧憬什么的太可怕了。您不会再提了吧?”

“是啊,昨晚雪子小姐的体香,仿佛也属于我了,真是不可思议……”

“……”

“但是,憧憬消失不掉了。”

“您会很快失望的。”

“绝对不会失望的。”

菊治一口咬定下来,他对雪子怀着深深的感谢之情。

“我也绝对不会失望。我发誓!”

雪子也突然毫不示弱地给以积极的回应。

不过,五六个小时之后,雪子不还是失望了吗?雪子并不了解那种失望,或者说只停留于疑惑之中。即便如此,不是也使菊治对自己产生了严冷的失望吗?

菊治不光为此而感到害怕,他从昨夜开始很晚才睡,不停地谈论着。雪子也从昨晚开始,温存地陪侍着他。雪子举止轻柔,她总是适时地为菊治沏上一杯绿茶。

菊治在浴场刮完胡子出来,抹上护肤膏。这时,雪子也走到镜台旁边,用手指蘸了一下菊治的护肤膏,看来看去。

“平时父亲用的,都是我给他买的……”

“那么,我也用那种的吧。”

“还是不一样为好。”

接着,雪子将今晚的睡衣拿过来放在膝头,照样行了礼,然后走向浴室。

“晚安。”

她双手扶地,再次轻轻地行礼。她用手挽住衣裾,十分熟练地滑入自己的床铺。她那少女般爽利而洁净的举止,菊治看了激动不已。

然而,不久沉入黑暗的内里,菊治闭上颤抖的双眼的当儿,不由得回忆起文子那种毫无抵抗而只有纯洁本身的抵抗的感觉。卑劣而污浊的殊死的挣扎。他妄想着践踏了文子的纯洁,又仗恃这种妄想打算辱弄雪子的纯洁。这虽然是用心不良的毒药,可是雪子清洁的作为尽管可以缓解菊治的痛苦,但依然引起菊治对文子的回忆。

此外,对于文子的回忆又激**起太田夫人这个女人的波澜,菊治想止住也无法止住。魔性的诅咒,人性的自然,不论哪一方也好,夫人已经死去,文子已经消失,而且,两人只有爱,没有恨。那么,如今折磨菊治、使他震颤不安的,究竟是什么呢?

对于太田夫人这个女人的波澜麻痹无知,他为之感到后悔。但如今,他自身的某些东西也麻痹无感了。菊治有些害怕了。

雪子的头发扫着枕头,沙沙作响。

“给我讲点儿什么吧。”

菊治听了,心中一惊。

或许是罪犯的双手猝然抱住圣洁的处女,菊治眼里立即涌出热泪。

雪子将脸孔轻柔地贴近菊治的胸脯,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嘤嘤啼哭起来。

菊治压低颤抖的嗓音问道:

“怎么……你伤心了?”

“不。”

雪子摇摇头。

“以前我就只喜欢三谷少爷,打从昨天起,我越来越喜欢您了,所以就哭了。”

菊治伸手摸着雪子的下巴颏儿,将嘴唇凑过去。他也不再强忍自己的泪水了。对太田夫人和文子的一番幻想瞬间消泯了。

他想和纯洁的新娘子一起度过几天清净的日子,为什么就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