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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鹤 川端康成 1210 字 2个月前

抑或是旅馆上空传来的火车的汽笛声,蓦地惊醒了菊治的梦境。

较之刚刚天黑,车轮的轰鸣听起来很近,汽笛高扬,菊治知道依然是深夜。

那声音并非大到把人惊醒的程度,但他到底还是被惊醒过来。奇怪的倒是菊治自己怎么会睡着了呢?

他比雪子及早酣然入梦。

然而,菊治听到雪子沉静的鼻息,这才安下心来。

雪子也是因为婚礼前后几天太累,睡着了吧。一旦临近婚礼,菊治因动摇和悔恨,每晚都睡不着觉。雪子无疑也为一些事经历过同样的失眠。

雪子睡在身旁这种事儿似乎是不可能的,然而,雪子平时的馨香就在这里。

那是什么香水?雪子的体香、雪子的气息,还有雪子的戒指和千鸟戏水的衣纹……菊治将这些似乎都能看成自己之物。此种亲密之情,纵然于夜阑梦醒后充满不安的睡眼里也没有消失。这是他初次体验到的感情。

但是,菊治没有勇气打开电灯看看雪子,他拿起枕畔的钟表走进洗手间。

“五点多了?”

对于太田夫人和女儿文子来说自然而无阻碍的事情,为何在雪子身上,菊治就会感到可怖而异常呢?是良心上的抵触,还是面对雪子的卑怯心理?或是太田夫人和文子征服了菊治呢?

照栗本的说法,太田夫人是魔性女子。就连千佳子今晚预订的房间,对于菊治也是稍稍带有可怕意味的圈套。

菊治怀疑雪子身穿平素不大上身的和服前来,也是出于千佳子的旨意。就寝前,他若无其事地问道:

“旅行为何不穿西装呢?”

“也只是今天,听说穿西装有点儿叫人扫兴。头两次会面也都是在茶室里穿和服。”

他没有问是谁说的。菊治再次思忖,雪子穿千鸟图案的衣服来蜜月旅行,也是千佳子让她印染的吧?

“刚才提到的夕波千鸟的和歌,我很喜欢。”

菊治随口应付过去了。

“什么和歌?”

菊治迅速念叨一声:“是人麻吕的和歌。”

他用温柔的手抚摩了一下新娘子的后背。

“啊,真难得。”

他不由说道。菊治担心雪子受到惊吓,尽量对她表示一下温存。

清早五时醒来,菊治于不安与焦虑之中,依然强烈感到雪子对自己很是难得。菊治感到,单凭雪子宁静的呼吸和幽微的体香,就能使他获得甜蜜而温馨的赦免。这虽然是个人的自我陶醉,然而,只有女人的恩惠才会给予极恶的罪人以宽宥。一时的感伤也罢,麻痹也罢,总是来自异性的救赎。

菊治觉得,纵然明日就同雪子别离,自己一生也感戴不尽。

不安和焦虑一旦有所缓和,菊治随即感到满心寂寥。雪子或许也在为不安和决心而害怕吧?菊治想将她摇醒再度拥抱她,但他终于没能这么做。

涛声时时传来,看样子天亮前再也睡不着了。但菊治还是睡了一会儿,醒来后,明丽的朝阳照在障子门上,雪子不在了。

莫不是逃回家了?菊治猛然一惊。已经九点多了。

他打开障子门一看,雪子坐在草地上。她双手抱膝,眺望大海。

“我睡着了,你什么时候起床的?”

“七点左右。伙计前来烧水,把我吵醒了。”

雪子回过头来,涨红了脸庞。今朝她换穿了西装,胸前插着昨夜的红玫瑰。菊治随即舒了口气。

“那玫瑰倒是没有枯萎呢。”

“昨晚入浴时,我插在洗手间的杯子里了,您没看到吗?”

“我没看到。”菊治回答,“你已经洗过澡了?”

“嗯。刚才起床后,感到有些坐立不安。只好轻轻打开防雨门,来这里一看,只见美国军舰正在驶回去。黄昏前来游乐,一大早回归。”

“开着军舰来游乐,真是怪事。”

“听这里的造园人说的。”

菊治打电话告诉账房他们已经起床,他洗罢澡就来到草地上。气候和暖,不像是十二月半。他吃过早饭,坐在走廊里晒太阳。

大海闪耀着银白的光芒,看着看着,向阳的地方随时间而移动。从伊豆山朝热海方向,小小地岬般的隆起部分重重叠叠。山脚处奔涌而来的波浪,闪光之处也在不停变化。

“天空明亮,似乎星星在闪光。就是那下面的海水,瞧,那里。”雪子说罢,伸手指着那边,“像是蓝宝石上的星光……”

星星闪闪烁烁,发出团团光亮,映照在眼下的海面上,随处浮泛着点点光明。近处的波光之间保持着距离,而远海明镜般的闪亮或许就是这些星光的集合。凝神远望,远方的光群也在跳跃不息。

茶室前边的草地狭小,再向下,可以看到草地一端已经泛绿的夏橘的枝条。这里到海边有一段缓缓的斜坡,海岸边生长着一排排松树。

“昨夜仔细观察了戒指上的宝石,实在美丽……”

“毕竟是宝石嘛。那波光就像蓝宝石或红宝石上的星光,而最像钻石的光亮。”

雪子朝自己的戒指瞥了一眼,又遥望着海水的闪光。

这番景色很符合关于宝石的话题,他们二人或许也有这样的时间,但有些事不允许菊治沉浸于幸福之中。

卖掉父亲的房子,虽说可以带着雪子回到简陋的家中,但提起那里的新家,菊治依然不能算是真正结婚。还有,一旦互相回忆起往昔,菊治如若有意抛开太田夫人、文子和栗本,那只能是谎言。两人似乎都无法提及未来和过去,就连当下的话题,菊治也碍难开口。

雪子在想些什么呢?她那阳光映照下的无拘无束的面颜或许在给菊治以关爱吧。要是这样,新婚之夜,她应该也能体验到菊治的温情。

菊治心中不安,他想走动一下。

他们预计在这家旅馆住两个晚上,中午到热海饭店吃午饭。餐厅窗户下边,叶片破败的芭蕉悄然而立,对面是一簇苏铁。

“小时候,我曾经随父亲来这里过年,苏铁和那时一样。”

雪子环顾一下这座面对大海的庭园。

“我父亲经常来这里,如果当时我也常跟着他来,说不定能见到小时的雪子呢。”

“什么呀,才不会呢。”

“幼年相逢,不是很有趣吗?”

“要是小时候见过面,也许我不会结婚的。”

“为什么?”

“小时候,我好像很聪明。”

菊治笑了。

“父亲经常这么说呢。他说:‘你小时很聪明,渐渐变笨了。’”

雪子姐弟兄妹四人,父亲该如何疼爱雪子、期待她的成长啊。从雪子的这番话里,菊治可以想象得到。看到她那炯炯有神的聪慧的双眼,幼时雪子的面容如今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