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热海车站迎接客人的车子通过伊豆山,不久就朝大海方向兜着圈儿向下行驶。车子进入旅馆的庭园。玄关的灯光映照着倾斜的车窗,越来越近了。
在那里等待的伙计打开车门,问候道:
“请问,是三谷夫人吧?”
“是的。”
雪子小声回答。这是因为横向停下的车子里,雪子的座席靠近玄关,今天又刚刚举行婚礼,头一回有人用“三谷”的姓氏称呼她。
雪子略显迟疑,还是最先下了车。她回首望了望车厢,等待着菊治。
菊治就要脱鞋,伙计说道:
“茶室已经准备好了,栗本先生打来了电话。”
“啊?”
菊治一屁股坐在低矮的门内地板上。女佣连忙拿着坐垫跑过来。
千佳子从心窝扩展到**的黑痣,犹如恶魔的掌印浮现于菊治眼前。正在解鞋带儿的他抬起脸孔,仿佛看见那只黑手就在前面。
菊治去年卖掉了房子,茶具也处理了。按理他不会再同栗本千佳子见面了,关系也会变得疏远起来。不料,他和雪子的这桩婚姻,似乎依然有千佳子的手在活动。他实在没想到,千佳子连新婚旅行的旅馆房间都指点到了。
菊治看看雪子的脸,雪子对伙计的话似乎没怎么在意。
两人被人带领,从玄关沿着长长的回廊走向海边。犹如钻入褊狭的隧道,不知向下抵达何处。在这条钢筋混凝土筑成的细长通道上,有好几处阶梯,看来途中连接着配殿似的厢房,走到尽头就是茶室的后门。
进入八铺席房间,菊治正要脱去外套,雪子从身后随手接过去,他不由“哦”了一声,回头看看。这是新婚妻子最初的动作。
桌腿旁边设着炉叠(24)。
“那边三铺席大的正式茶席上,已经架起了水锅……”伙计把两人的行李放置好之后说道,“虽说没有什么好茶具。”
“那边也有茶席吗?”
菊治感到很惊讶。
“连同这间客厅,共有四间茶席。开间是在横滨三溪园(25)时的布局,直接整个儿搬过来了。”
“是吗?”
菊治还是有些不明白。
“夫人,那边是茶席,请自便……”
伙计对雪子说。
“等会儿看看。”
雪子叠着自己的大衣,说罢站起身子。
“大海真漂亮啊。轮船掌灯了。”
“是美国军舰。”
“美国军舰进入热海了?”
菊治也站了起来。
“是小军舰。”
“有五艘哩。”
军舰中央挂着红灯。
热海的街灯被小小的地岬遮挡了,只能看到锦之浦一带。
伙计打了个招呼,便和沏茶的女佣一同离开了。
他们两个悠然地望着夜间的海面,又回到火钵旁边。
“好可怜啊。”
雪子把手提包拉到身旁,取出一朵玫瑰花,将压挤的花瓣儿舒展开来。
离开东京站时,雪子觉得抱着花束上车有些难为情,随手交给了送行的人,这是当时人家又还回来的一朵。
雪子把花放在桌子上,看到桌上放着寄存贵重物品的纸袋,问道:
“要存什么吗?”
“贵重物品……”
菊治伸手拿起玫瑰。
“玫瑰?”
雪子望着菊治。
“不,我的贵重品很大,纸袋哪能盛得下。再说,也不能交给别人保管。”
“为什么?”
说罢,她似乎马上意识到了,接着说:
“我的也不能寄存。”
“在哪儿?”
“这儿……”
雪子大概不好意思指着菊治,只能望着自己的胸口,也不抬头。
对面茶室传来锅里的水沸腾的声音。
“要看看茶室吗?”
雪子点点头。
“我不想看。”
“人家特意准备了……”
雪子从茶道口(26)进去,按照茶道程序参观了壁龛。菊治呆立在踏入叠(27)上,一个劲儿发牢骚:
“说什么特意,这里的布置还不是遵照栗本的意图吗?”
雪子回头看看,走到炉前坐下来。这里是点茶人的席位,她双膝朝向火炉,静静地安坐着,随时等菊治再说些什么。
菊治也双膝靠近炉前坐了下来。
“我本不想再提这件事的,在旅馆门口听伙计说起栗本,我大吃一惊。我的罪孽和悔恨全都缠绕在那个女人身上……”
雪子似乎点了点头。
“栗本现在还常到你家里去吗?”
“打从去年夏天惹怒父亲,她很长时间没来了……”
“去年夏天?那时栗本对我说,雪子小姐已经结婚了。”
“哎呀。”
雪子似乎想起来了:
“准是那个时候。师傅当时前来商谈另一户人家的事……父亲大发雷霆,说:‘只能听一个媒人提一户人家的亲。如果前一户人家不成,就再来提另一户人家,我家女儿绝不应承。不要再愚弄我们了!’后来,我非常感激父亲。我能嫁到三谷家里,父亲的一番话起了很大作用。”
菊治默不作声。
“那时师傅还不罢休,她说,三谷少爷像着了魔,而且还谈起太田夫人的事。真叫人扫兴,越听越令人浑身发抖。听了这种可厌的事,怎么会一个劲儿抖个不停呢?后来想想我才弄明白,那是我一心一意想嫁到三谷家里的缘故。可当时,我在父亲和师傅面前不住打哆嗦,真叫人难为情啊!父亲似乎瞧了瞧我的脸色,对她说:‘冷水、热水都好喝,唯独温暾水不好喝。女儿在你的介绍下得以会见三谷君,我想她自会有判断的。’经这么一说,才将师傅打发走了。”
烧热水的人似乎来了,传来向浴池里放水的声响。
“这件事虽说使我很痛苦,但我最后自行做出了判断,所以师傅的事无须在意。即便坐在这里点茶,我也很平静。”
雪子仰起脸来,眼里映射着微小的电灯。看到她那绯红的面颊和口唇闪耀着光亮,菊治不由得感到一股绵绵情意。本是一团美丽的火焰,一旦接触,浑身渗透着不可思议的温馨。
“记得那时雪子你系着旱菖蒲的腰带,当是去年五月光景。你到我家的茶室来,那时我以为,你永远都是彼岸伊人。”
“因为您当时看样子显得很痛苦。”
雪子说罢,微微闪露着笑容。
“您还记得旱菖蒲腰带?那旱菖蒲腰带也打进行李了,应该在家里。”
雪子对自己、对菊治都使用了“痛苦”这个词儿,但雪子痛苦之时,正是菊治到处寻找文子之际。菊治曾经出乎意料地收到文子从九州竹田町寄来的长信,菊治也曾去过竹田一趟。打那之后到现在一年半了,他依然不知道文子的下落。
文子给菊治的信,劝说菊治忘掉母亲与自己,同稻村雪子结婚,绵绵深情,也是向菊治作别。永远的彼岸伊人,雪子和文子似乎调换了位置。
永远的彼岸伊人,这个世上或许是不存在的。菊治至今还在想,这个词儿是不能滥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