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治未能成眠,等到挡雨窗缝隙里露出亮光,他便向茶室走去。
净手盆前边的石头上依然散落着志野茶碗的碎片。
较大的碎片有四块,在掌心里拼起来就合成了一只茶碗,只是边缘上有个拇指大小的缺口。
他在石头缝里寻找着,看还有没有碎片,但立即又作罢了。
他抬头一看,东边树木之间,闪耀着一颗巨大的星。
菊治已经好几年没见到启明星等星辰了。他想到这里,赶紧起来眺望,这时空中罩上了云彩。
星星在云层里闪烁,看上去显得更大。光环的外围,似乎水蒙蒙的。
菊治看到这颗朗洁的明星,方觉得捡拾和拼凑茶碗的碎片是多么没有出息啊。
他随即把手里的碎片扔在那里了。
昨晚,菊治来不及劝阻,文子就把茶碗摔在净手盆上,打碎了。
文子一阵风似的走出茶室,菊治没有留意她手中的茶碗。
“呀!”
菊治惊叫了一声。
茶碗的碎片散落在黑漆漆的石板缝里,他顾不得寻找,而是连忙扶住了文子的肩膀。文子是蹲在地上摔的,她的身子差点儿倒在净手盆上。
“还有比这更好的志野瓷的。”
文子自言自语。
有了更好的志野瓷,菊治要是去对照,也许会使她很伤心吧?
菊治一时难眠,文子的话语深含着哀婉而纯洁的余韵,在他心里幽幽不绝。
院子里一亮堂起来,他就去看打碎的茶碗了。
然而,看到星光之后,他又把拾到的碎片扔掉了。
接着,他抬起头来。
“啊!”
菊治叫了一声。
星光没有了。原来在菊治看着丢弃的碎片的一刹那,启明星早已躲到云层里了。
菊治仿佛遭到了洗劫似的,久久凝望着东边的天空。
云彩并不是很厚,却不见星星的踪影。天边的云层断了,淡淡的红晕笼罩着城市的屋顶,越来越浓了。
“不能扔到这儿。”
菊治独自嘀咕着,他又拾起志野瓷的碎片,揣进睡衣里。
扔在那儿太叫人难受了。再说,要是栗本千佳子走来看到了,也会大发牢骚的。
菊治思忖,文子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打碎茶碗的,所以,他不保存碎片,就埋在净手盆旁边吧。可他还是将其包在纸里放进壁橱,然后又钻进了被窝。
文子究竟担心菊治会拿什么样的东西同这件志野瓷相比较呢?
这种担心究竟是打哪里来的呢?菊治感到困惑不解。
何况,昨夜今朝,菊治从未觉得可以把文子和什么人加以比较。
在菊治眼里,文子是个无可比较的绝对存在,具有恒定的命运。
以往,他总是认定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如今,他似乎把这些也忘记了。
母亲的身体微妙地转移到女儿的身上,由此诱发菊治的种种奇思怪想,如今这些也变得无影无踪了。
菊治摆脱了长久笼罩他的黑暗、丑恶的帷幕。
莫非文子纯洁的哀伤拯救了菊治?
没有文子的抵抗,只有纯洁本身的抵抗。
那才是使他沉入诅咒和麻痹的深渊之物,可菊治反而感到从诅咒和麻痹之中逃脱出来了。犹如一个中毒者,最后服了极量的毒药,从而获得了奇迹般的解毒效果。
菊治一到公司就给文子工作的店铺打电话。他听说文子在神田一家呢绒批发店上班。
文子没有到店里来。菊治因为睡不好觉,提早来上班了,难道文子早晨还沉眠未起吗?菊治想,她今天是否因为羞愧,闷在家里不出门呢?
下午打电话,她还是没来。菊治向店里的人问了文子的住址。
昨天的信里,她应该是写了搬到什么地方去的,可是文子连信封一起撕破,装进口袋。吃晚饭时,谈到文子的工作,菊治这才知道那家呢绒批发店的名字,可是住址忘记问了。因为文子的住址似乎已经移至菊治心中了。
菊治下班回家的路上,找到了文子租住的房子,位于上野公园后头。
文子不在家。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像是放学回家,依然穿着水兵服,走进家门,又折了回去。
“太田姐姐今天早晨说和朋友出去旅行,不在家。”
“旅行?”
菊治又叮问一句。
“是出外旅行吗?早晨几点走的?没说到哪儿去了吗?”
小姑娘又跑回家了,这回稍稍从远处说道:
“不知道,妈妈不在家……”
她畏畏缩缩地跟菊治说话,这是个眉毛淡薄的女孩儿。
菊治跨出大门又回头看了看,弄不清文子住在哪一间。庭院狭窄,是座小巧的二层楼房。
死就在我们脚下——文子的话使得菊治两腿发软。
他掏出手帕擦擦脸,每擦一次,似乎就失去些血色,可他还是擦个不停。汗湿的手帕显得又薄又黑,他感到背后的汗水一阵冰凉。
“她不会死的。”
菊治对自己说。
文子既然给了菊治重新生活的信心,她总不至于去死。
然而,昨日文子的所为不正是死的直接表露吗?
抑或,这种表露来自惧怕自己和母亲一样成为罪孽深重的女人吧。
“让栗本一个人活下去……”
菊治仿佛面向这个假想敌深深吐了一口自己的恶气。说罢,他急急向公园的林荫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