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附近的饭馆叫来的晚饭千篇一律,没有什么味道。
按照常规,女佣在菊治面前放上了志野茶碗。
菊治立即注意到了,文子也一眼瞥见了。
“哎呀,这只茶碗,还在使用吗?”
“嗯。”
“真难为情啊。”
文子的声音里带着菊治所不能理解的羞耻,她说道:
“送给您这件东西,真是后悔。这事我在信里也谈到啦。”
“说了什么呢?”
“没什么,送给您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向您道歉来着……”
“这不是什么没用的东西。”
“这是一件不怎么好的志野瓷,而且母亲一直当作茶杯使用呢。”
“我虽说不太懂,可这不是一件很好的志野瓷吗?”
菊治把筒形茶碗捧在手里端详着。
“可是,比这更好的志野瓷有的是,如果您使用这只茶碗时想到别的茶碗,以为那种志野瓷更好些的话……”
“我们家似乎没有这种志野瓷小茶碗。”
“即便府上没有,在别处也会看到的。当使用这只茶碗时想到别的茶碗,以为还是那种志野瓷更好的话,母亲和我会很难过的。”
菊治不由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已经和茶道无缘,也不会再见到茶碗了。”
“说不定会在哪里见到,您过去不是也看见过更好的茶碗吗?”
“你的意思是送人就要送最好的东西。”
“是的。”
文子爽利地抬起头,直视着菊治。
“我是这么想的。我想请您把这只茶碗打碎扔掉,信里也写到了。”
“打碎?扔掉?”
面对步步进逼的文子,菊治只好绕着弯子回答她。
“这是一件古窑烧制的志野瓷器,恐怕有三四百年历史了。当初也许是在酒宴上用来盛生鱼丝之类,并不是作茶碗、茶杯使用的。自打用来作为小茶碗使用,时间也很久了。古人珍视它,代代相传下来。或许还有人将它放在旅行茶具盒里,浪迹远方。可不能照文子小姐的想法,随便毁掉它啊。”
碗口接触嘴唇的地方,还渗进了文子母亲的口红。
口红浸入碗口,揩也揩不掉,母亲似乎对文子说过。菊治得到这只志野茶碗后,将碗口沾上污垢的地方洗了又洗,也没有洗掉。当然,那已经不是口红的颜色,而是薄茶色,中间渗着微红,看起来既像口红褪了色留下的陈迹,也可能是志野瓷本身的微红。此外,若用作茶碗,嘴唇接触的地方是固定的,那也有可能是文子母亲以前的所有者留下的口垢。不过,平时太田夫人将其当作茶杯使用的时间或许最久。
太田夫人把这个当作茶杯使用,是自己想出的主意吗?也许是自己的父亲想出来的,让夫人试着用的吧?菊治这般思忖着。
他也怀疑过,了入的这对儿黑、红筒形茶碗,太田夫人和他父亲莫非是当作夫妇茶碗,代替茶杯一直使用过来的吗?
父亲让太田夫人用志野水罐当花瓶使用,插上玫瑰和康乃馨,用志野筒形茶碗作茶杯,看来,父亲有时候是把她看作美的化身吧?
两人死后,这水罐和筒形茶碗都到菊治这里来了。如今,文子也来了。
“我不是一时心血**,我是真心地请您把那东西打碎,扔掉。”
文子说。
“送给您水罐,看您很高兴地接受了,便想到还有一件志野瓷,就送给您当作茶杯使用了。后来想想,实在有些难为情啊。”
“这件志野瓷不该当成茶杯用吧,那样真有点儿可惜啦……”
“不过,好的志野瓷多得很呢。让您用这个,您还会想到别的更好的志野瓷,那样的话,我可受不了啊。”
“你是说,送人要送最好的东西,对吗?”
“这要看对象和场合。”
菊治一阵强烈的震动。
大凡作为太田夫人的遗物,文子总希望都是最好的东西,这是因为菊治见了它会由此想起夫人和文子,或者进一步亲近它,接触它。
只有最高级的名品才能当作母亲的遗物,文子的话表达了她的这个心愿,菊治能理解。
这就是文子至高无上的感情,眼前的水罐即是明证。
志野瓷冷艳、温馨的肌肤,让菊治立即联想起太田夫人。然而,那上面之所以没有伴随罪孽的黑暗和丑陋,或许是因为水罐是名品。
看到这件名品级别的遗物,菊治感到太田夫人更是女人中的名品了。名品和污浊是不相容的。
下大雨那天,菊治在电话中说,他一看到水罐,就想见文子一面。他在电话里才敢说这种话。文子说,还有一件志野瓷,于是就把筒形茶碗带到菊治家里来了。
是的,这只茶碗不像那只水罐,这不是名品。
“听说我父亲也有旅行茶具盒……”
菊治回忆着说。
“一定是放着比这件志野瓷更差的茶碗吧?”
“那是什么茶碗呢?”
“这个,我从来没见过呀。”
“我真想见识一下啊,老爷的东西肯定很好。”
文子说。
“这件志野瓷要是比老爷的那件差,就干脆摔了吧?”
“好叫人为难呀。”
饭后吃西瓜,文子灵巧地把瓜子先剔了出来,她又催促菊治,说想看看那只茶碗。
菊治叫女佣打开茶室,自己来到庭院。他想去找茶具盒,文子也跟着他来了。
“我也不知道搁在哪里了,栗本知道得很清楚……”
菊治回头望望,那棵白色夹竹桃上繁花如雪,文子站在花荫下,她穿着院子里的木屐,树根旁边露出她脚上的白布袜子。
茶具盒放在水屋旁边的搁板上了。
菊治走进茶室,把茶具盒放到文子面前。文子正襟危坐,以为菊治会打开小包,等了一会儿,这才伸出手去。
“让我看看。”
“灰尘积得很厚啊。”
菊治抓住文子解开的包袱,站起身将包袱朝向庭院掸了掸。
“水屋的搁板上有一只死蝉,周围聚满了虫子。”
“茶室是干净的。”
“是的,几天前,栗本来打扫过了。就是那次,她告诉我,你和雪子小姐都结婚了……因为是晚上,可能无意之中把蝉关进去了。”
文子从茶具盒里拿出裹着茶碗的小包,深深含着胸,解开袋子上的细绳儿,手指微微颤动。
文子向前耸峙着浑圆的肩膀,菊治在一边俯视着她,那细长的脖颈更加显眼。
稍稍兜起的嘴巴、一味紧闭着的下嘴唇,以及未戴耳饰的肥厚耳垂,令人怜爱。
“是唐津瓷(23)。”
文子抬头看看菊治。
菊治也坐到近旁来了。
文子将茶碗放在榻榻米上。
“真是一只好茶碗。”
依然是茶杯式的筒形唐津瓷小茶碗。
“坚实而又严整,比那件志野瓷高贵多啦。”
“不好这样相比,志野和唐津……”
“不过,两个摆在一道,一看便知。”
菊治被唐津茶碗的魅力所吸引,拿过来放在膝头把玩。
“再把志野瓷拿来看看吧。”
“我去拿。”
文子起身走了过去。
志野瓷和唐津瓷两相摆在一起时,菊治和文子蓦然对视了一下。
接着,眼睛同时落在茶碗上。
菊治连忙说道:
“这是男茶碗和女茶碗,如此搁在一起……”
文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菊治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异样。
唐津瓷不着花纹,素底,微带枇杷黄的青色里含着茜红,造型刚劲有力。
“行旅之中也带在身边,可看是老爷很喜欢的茶碗,它很像老爷。”
文子说了一句险话,但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是险话。
志野茶碗很像文子的母亲,菊治没能这么说。但是,两只茶碗一起摆在这里,就像是菊治父亲和文子母亲的两颗心一般。
三四百年以前的茶碗的造型是健康的,不会诱发人们病态的幻想,但是具有生命的活力,甚至会给予人们官能的刺激。
当他把自己的父亲和文子的母亲看作两只茶碗的时候,菊治感到,仿佛两个美丽的灵魂并排而立。
而且,茶碗的姿态是现实的。他们俩围着茶碗相互对坐,菊治感到自己和文子的现实也是清洁无垢的。
他们俩相向而坐,也许是很可怕的事——太田夫人“头七”的次日,菊治曾经对文子这样说过。然而,今天这种罪孽引起的恐惧,也一起被茶碗的肌体抹消殆尽了吧?
“真漂亮啊。”
菊治自言自语地说。
“父亲本没有什么雅兴,却爱摆弄茶碗什么的,这也许是为了麻痹种种罪孽的心灵吧?”
“说些什么呀?”
“但是,一看到这只茶碗,就不会再想到原来主人的坏处了。父亲的寿命十分短暂,只相当于这只传世茶碗的几分之一……”
“死就在我们脚下,真可怕。尽管死神在我们身边徘徊,我也不能永远沉浸在丧母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为此,我做出了各种努力。”
“是呀,要是被死者缠绕不放,就会感到自己也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
菊治说。
女佣拎着水壶等进来了。
她估摸着,菊治他们在茶室里待得太久了,可能需要用开水点茶了。
菊治劝文子就用这里的唐津和志野茶碗,权且作为行旅之人点一次茶。
文子顺从地点点头。
“摔碎母亲这只志野茶碗之前,您再用上一次,留个纪念吧。”
说罢,她从茶具盒里拿出茶筅,到水屋里冲洗。
夏日,黄昏尚未降临。
“人在旅途……”
文子喃喃自语,她在小茶碗里不停转动着小茶筅。
“既然是旅行,是住在哪里的旅馆吗?”
“不一定住在旅馆,也可以是河岸,也可以是山野。也许用溪谷流水点一碗冷茶更有情趣……”
文子举起茶筅时,抬起黑色的眼眸瞟了菊治一眼,随后立即将那件唐津瓷捧在掌心,全神贯注地转动着。
然后,文子的视线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
菊治感到文子也随之流动过来了。
接着,她把母亲的那只志野茶碗放到面前,茶筅碰在茶碗边沿上嘎啦嘎啦作响,文子停住了手。
“真难办呀。”
“碗太小,不大好调吧?”
菊治说。文子的手仍在颤抖。
而且,她一旦停下手来,就不想在那只小茶碗里继续转动茶筅了。
文子盯着僵硬的腕子,久久低着头。
“母亲不让我点茶。”
“什么?”
菊治霍然而起,一把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解救一个被咒语钉住、动弹不得的人。
文子没有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