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分,菊治刚要走出公司的办公室,又被电话叫了回去。
“我是文子。”
对方小声地说。
“哎,我是三谷……”
“我是文子。”
“唉,我知道。”
“突然打电话来,实在对不起了。可是,这件事不打电话道个歉就来不及啦。”
“哦?”
“其实啊,我昨天发了封信给您,可是忘记贴邮票啦。”
“哦,我还没有收到呢……”
“我在邮局买了十张邮票,信发出去了,回来一看,还是十张,真是太糊涂啦。我想无论如何,得赶在信到之前,向您道歉才对呀……”
“这种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菊治一边回答,一边想到这大概是报告结婚的信吧。
“是报喜的信吗?”
“啊?……过去一直是打电话的,这次头一回写信,心想,发不发呢?犹豫了半天,竟然忘记贴邮票啦。”
“你现在在哪里?”
“这是公用电话,东京站的……外面还有人在排队等着呢。”
“是公用电话呀?”
菊治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说了句:
“恭喜啦。”
“什么?……托您的福,好不容易……可是,您怎么知道的?”
“是栗本呀,她特来告诉我的。”
“栗本师傅?……她怎么会知道的?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反正你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上回,我在电话里听到了阵雨的响声。”
“您曾经说起过。那阵子,我搬到朋友家住,一时犯了犹豫,不知要不要通知您一声。这回也是一样。”
“这事儿还是告诉我一声为好。从栗本那儿听闻后,我也正在犹豫该不该向你贺喜呢。”“要是天各一方,那也真是可叹啊。”
她那渐次消隐的声音很像她母亲。
菊治一时说不出话来。
“也许要各奔前程了,不过……”
隔了一会儿,她又说:
“这是一间很脏的六铺席房间,是和工作一同找到的。”
“啊?……”
“顶着大热天上班,真够呛啊。”
“可不是嘛。再说,刚一结婚就……”
“什么?结婚?……您说的是结婚吗?”
“祝贺你呀。”
“什么?我?……真讨厌。”
“你不是结婚了吗?”
“啊?我?……”
“你没有结婚吗?”
“没有呀。我现在哪里有心思结婚啊……您知道的,我母亲刚刚去世……”
“哦。”
“栗本师傅就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
“为什么?我真弄不懂。三谷少爷听了,难道就信以为真吗?”
文子仿佛在对自己说话。
菊治急忙果断地说:
“电话里不好说,见面再说,好吗?”
“好的。”
“我去东京站,请在那里等我。”
“可是……”
“或者约个地方也行啊。”
“我不愿意在外面和人约会,我到府上去看您吧。”
“那我们一起回家吧。”
“一起回去,那还是在外面约好。”
“能到我公司来一下吗?”
“不,我一个人单独去府上。”
“是吗?那我直接回家。文子小姐要是先到,就请进屋里坐吧。”
文子假若从东京站上车,就要比菊治早些到达。可是菊治总觉得会和文子乘同一趟车,他在车站上人多的地方寻找文子。
结果还是文子先到他家。
听女佣说文子在院子里,菊治便从大门旁边进入庭院。文子坐在白色夹竹桃树荫下的石头上。
千佳子来后四五天,女佣在菊治回家之前浇了一次水。院子里的那个旧水龙头也可以用了。
文子坐的石头,下面看起来湿漉漉的。要是夹竹桃茂密的绿叶之中盛开着红花,那就像炎天里的花朵,可是这棵夹竹桃却开放着白花,使人感到了浓浓的凉意。花丛轻轻摇动,簇拥着文子的身影。文子穿着白色的棉服,翻领和口袋都用深蓝色的布镶上一道细边儿。
夕阳掠过文子身后的夹竹桃,照到菊治的面前。
“欢迎。”
菊治说着,亲切地走了过去。
文子本想在菊治开口前先说点儿什么。
“刚才在电话里……”
接着,她缩着肩膀,转身站了起来。她想,要是自己坐着不动,菊治说不定会走过来拉她的手呢。
“因为电话里说起那件事,我就来啦,跟您说说清楚……”
“是结婚的事吗?我大吃一惊呢。”
“吃惊的是……”
文子低下眉来。
“说起来,总之,我听到文子小姐结婚和听到你说没有结婚,两次都大吃一惊。”
“两次?”
“可不是嘛。”
菊治沿着脚踏石走过去。
“从这儿上来吧。进屋里等着我多好啊。”
说罢,他坐在廊缘上。
“前些日子,我旅行回来,正躺在这儿休息,栗本来了,是晚上。”
女佣在屋里招呼菊治。他离开公司时,打电话吩咐女佣准备的晚饭也许做好了。菊治站起身来走去,顺便换了一件白色高级麻纱布夏衫出来了。
文子似乎重新补了妆,等着菊治坐下来。
“栗本师傅她说些什么呢?”
“她只告诉我文子小姐结婚了……”
“她的话,三谷少爷真的相信了吗?”
“我根本没想到她会骗我……”
“一点儿也不怀疑吗?”
文子乌亮的眸子立即湿润了。
“我现在能结婚吗?三谷少爷,您难道以为我会这样做吗?母亲和我吃尽了苦头,悲痛还没有消除……”
这话在菊治听来,好像她母亲还活着。
“母亲和我都信任他人,也相信人家会理解自己。看来,这只能是梦想。自己心中的镜子,只能用来照射自己……”
文子泣不成声。
菊治好一阵子默默无言。
“‘你想想我现在能结婚吗?’上回我对你说过这句话,就是下大雨那天……”
“打雷的那天?”
“是的。今天倒转过来由你说出来了。”
“不是,那……”
“你不老是说我要结婚的吗?”
“哪里呀,三谷少爷和我完全不同啊。”
文子泪眼盈盈地望着菊治。
“您和我不一样。”
“哪点不同呢?”
“身份也不同……”
“身份?……”
“是的,身份不同。不过,要是说身份不合适,那就说是身上的暗影吧。”
“就是罪孽的深重?……那是我呀。”
“不。”
文子使劲儿摇摇头,泪水溢出了眼眶。但只是一滴,泪水离开左眼角后,竟然顺着耳根掉落下来了。
“要说罪孽,全由我母亲一道背着进入坟墓啦。但我不认为是罪,那只是母亲的一份悲哀。”
菊治低下头来。
“要是罪孽,也许就永远不会消除,而悲哀终将成为过去。”
“文子小姐说是身上的暗影,那么,不是把你母亲的死也看成暗影了吗?”
“还是说‘深沉的悲哀’比较合适。”
“深沉的悲哀……”
菊治本想说“这也就是深沉的爱”,但又立即打住了。
“比起这个,三谷少爷不是要和雪子小姐结亲吗?这和我可不一样啊。”
文子又把话题转回现实。
“栗本师傅一直认定我母亲会给这门婚事添乱,说我结婚,也是把我当成了绊脚石。只能这么解释。”
“不过,她说那位稻村小姐也结婚了呀。”
文子立即放松下来,带着一副有气无力的表情。
“撒谎……胡说。这肯定是撒谎。”
说罢,她又使劲儿摇摇头。
“什么时候的事?”
“是稻村小姐的婚事吗?大概是最近吧。”
“肯定是撒谎。”
“她说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两个人都结婚啦,这反而使我认为,你结婚也就是真的啦。”
接着,菊治低声说:
“其实,我倒认为,雪子小姐或许是真的结婚啦……”
“瞎说,大热天的,谁会这时候结婚呀。只能穿单衣,还直淌汗呢。”
“这样啊,一般都不在夏天举行婚礼吗?”
“基本是的……虽说不是绝对没有……婚礼一般会挪到秋天举行……”
文子不知为何,莹润的眼睛里再次涌出泪水,簌簌滴落在膝头。她自己瞧着泪水渗进衣服。
“可是,栗本师傅为何要撒谎骗人呢?”
“我也被她诓住了。”
菊治说。
然而,这事为什么会使得文子掉泪呢?
至少,文子结婚是谎言,这一点可以肯定。
说不定雪子真的结婚了,现在千佳子为了使菊治疏远文子,就说文子也结婚了。菊治有这样的怀疑。
可是,他总觉得不大可靠。菊治开始认为,千佳子说雪子结婚,同样是撒谎骗人。
“总之,在弄清雪子小姐是否真的结婚之前,还不能肯定栗本是恶作剧。”
“恶作剧?”
“啊,权当是恶作剧吧。”
“不过,今天要是不打电话,您一定认为我结婚啦,这真是一个不小的玩笑啊!”
女佣又在招呼菊治。
菊治从里面拿着一封信回来了。
“文子小姐的信到啦。没有贴邮票……”
他说罢,高高兴兴地想打开信封。
“不,不,请不要看啦……”
“为什么?”
“我不愿意,请还给我吧。”
文子说着,跪着挨了过去,她想从菊治手里夺回那封信。
“请还给我。”
菊治蓦地将手藏到背后。
文子的左手一下子按到菊治的膝盖上,想用右手夺回信。由于左右手的动作正好相反,文子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差点儿倒在菊治身上。她赶紧用左手向后支撑着身子,右手依然向前伸着,想夺回菊治背后的东西。文子向右一扭,半个脸孔几乎倒在菊治的怀里。接着,她轻盈地改换了姿势,就连按在菊治膝头的左手也只是柔软地接触一下而已。这种轻柔的动作是怎样将先向右转、后向前倒的上半身支撑住的呢?
菊治看到文子一下子倒过来,立即绷紧身子。文子意外轻柔的体态,几乎使他叫喊起来。他强烈地感触到了一个女人!他也同时感触到了文子的母亲——太田夫人。
文子是在怎样的瞬间改换身姿的呢?又是在哪个节骨眼儿上变得娇弱无力的呢?这是难得一尝的柔情,宛若来自女人本能的奥秘。菊治本以为文子会沉重地压过来,正在这时,文子轻盈地触到了菊治的身子,犹如一阵温馨的春风飘然掠过。
一股异香扑鼻而来,这是夏季里从早到晚劳动一天的女人的体香,多么浓烈!菊治感受着文子的体香,同时感受到了太田夫人的体香,以及太田夫人拥抱的香气。
“哎呀,请还给我吧。”
菊治不再坚持。
“我撕啦。”
文子转向一边,把自己的信撕成碎片。她的脖颈和露出的腕子汗津津的。
文子差点儿倒下,改换身姿时面孔一度青白,坐起身来时又变红了。似乎是这期间渗出了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