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重星 一(1 / 1)

千羽鹤 川端康成 2041 字 2个月前

栗本千佳子来到菊治家里说,文子和稻村家的小姐都结婚了。

夏季八点半,天色还很明亮,菊治吃过晚饭,躺在廊缘上,瞧着女佣买来的萤火虫笼子。青白的萤光不知不觉添上了黄色。天色黑了,但菊治还是没有起来开灯。

菊治向公司拿了四五天假,到野尻湖一位朋友的别墅去了,今天刚刚回家。

朋友已经结婚,有了孩子。菊治对于小孩所知甚少,生下来几天了,长得是小是大,他心里完全没数,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孩子很健壮啊。”

听他这么一说,女主人回答道:

“哪里呀,生下来时又瘦又小,不像样子,最近才长得好一些。”

菊治伸手在婴儿脸前摇了摇。

“没有眨眼嘛。”

“孩子能看见,眨眼还得再大些之后。”

菊治以为小孩生下来好几个月了,其实刚满百日。可不是,这位年轻的妻子头发稀薄,面皮微黄,产后孱弱的神色还留在脸上呢。

一切都以孩子为中心,精心照料好孩子,菊治感到,在这位朋友小两口的生活中,自己是多余的。登上回程的火车,菊治脑子里闪现着那位老老实实的妻子瘦小的身影,她脸色憔悴,没有一点儿血色,浑然不觉地抱着孩子。这个影像始终挥之不去。朋友平时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生下头胎孩子不久,就搬到湖畔别墅里来了。妻子终于可以同丈夫单独住在一起,这种安逸的生活使她近乎情痴。

菊治回到家里,如今躺在廊缘上,他想起那位妻子的姿影,依然念念难忘,怀恋之中带有一种神圣的哀感。

正巧,这时千佳子来了。

千佳子毫无顾忌地进了屋子。

“哎呀,怎么躺在这个黑暗的地方?”

接着,她来到菊治脚边的走廊坐下。

“一个人怪可怜的,睡到这儿来,连个开灯的人都没有。”

菊治蜷起腿,稍稍过了一会儿,心情烦躁地坐起身子。

“请吧,躺着好啦。”

千佳子挥挥右手,示意菊治躺下后,郑重地打了招呼。她说自己去了一趟京都,回来时路过箱根。在京都的师傅家里,见到了大泉茶具商店的老板:

“很久没见了,这回可是充分地谈论了一番老爷的事。他说要带我看看三谷老爷玩乐的地方,我就跟他到了木屋町一家小小的旅馆。老爷和太田夫人也在那里住过。大泉对我说:‘不到那里住住吗?’真是说浑话。老爷和太田夫人都不在了,就算我胆子再大,半夜里也会有几分害怕的。”

千佳子说出这些事,那才真是浑话呢!菊治一边想,一边沉默不语。

“菊治少爷去了野尻湖了?”

千佳子的口气看来是明知故问。一进门就问女佣这些事,不等女佣传达来访的消息就闯进来,这是千佳子一贯的做派。

“我刚刚回来。”

菊治不耐烦地回答。

“我三四天前就回来啦。”

千佳子一本正经起来,接着就高高耸起了左肩。

“可是呀,回来一看,发生了一件令人遗憾的事,使我大吃一惊。我太大意了,真是没脸再来见菊治少爷啊。”

千佳子说,稻村小姐结婚了。

幸好菊治躺在黑暗的廊缘上,千佳子看不到他一脸惊讶。然而,他却若无其事地应道:

“是吗?什么时候?”

“您倒好沉静,像是在听别人的事。”

千佳子的话里含着讽刺。

“雪子小姐的事,我已经对你反复回绝过多次了。”

“光是口头上吧?还不是想对我故意争个面子吗?好像一开始就不太情愿,只因我这个婆子一个劲儿地张罗、撮合,使人生厌,是吗?可心里头,对那姑娘倒是挺中意。”

“说什么呀。”

菊治笑了起来。

“您还是很喜欢她的吧?”

“确实是个好姑娘。”

“我早就看穿您的心思啦。”

“好姑娘不一定就要和她结婚啊。”

然而,听到稻村小姐结婚,菊治心里一阵刺痛,脑子里如饥似渴地描画着那位姑娘的面影。

菊治只见过雪子小姐两次。

圆觉寺的茶会上,千佳子为了让菊治看看雪子,特意让雪子点茶。那是一次正统的高品味的点茶,绿树的叶荫映着障子门,雪子振袖和服的肩膀、袖口,还有头发,一片净明,在菊治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雪子的面庞他却想不起来了。当时,她使用的红茶巾,还有去寺院茶室的路上,手里拿的绘有白色千羽鹤的桃红绉绸小包裹,如今再一次鲜明地浮现在菊治眼前。

后来还有一次,雪子来菊治家那天,也是她点茶。甚至第二天,菊治还依稀觉得茶室留有雪子小姐的余香。小姐那副绘有旱菖蒲的和服腰带如今虽然历历在目,可是她的身影却很难捕捉。

就连三四年前去世的父母的身影,菊治现在也难以清晰描摹,看到照片才了然如晤。也许亲人或敬爱的人都很难描摹,而那些丑人、恶人,却都常常完好地留在记忆之中。

雪子的眼睛和面庞如闪电般留在菊治抽象的记忆里,然而,千佳子自**至心窝的那块黑痣,像癞蛤蟆一样留在他具体的记忆之中。

眼下,廊缘一片黑暗,菊治却知道,千佳子多半穿着那件小千谷绉绸(22)白色长袖衫。即便在亮处,她胸前的那块黑痣也无法透视得到,然而,菊治通过记忆却看得一清二楚。正因为黑得看不见,所以才看得更清楚。

“如果您认为是好姑娘,就不应该放过。因为像稻村雪子小姐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呀。即便寻找一生,也再没有第二个啦。这个简单的道理,菊治少爷您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接着,千佳子带着一副教训的口吻说:

“您经验很少,又过于自信。这么一来,菊治少爷和雪子小姐两个人的人生就改变了。小姐本来钟情于您,现在,她嫁了别人,要是生活不幸福,不能说您菊治少爷就没有责任。”

菊治没有回答。

“至于小姐,您也仔细打量过啦,那位小姐一定会后悔的,要是几年前就和菊治少爷结婚该多好。那时她一定思念着菊治少爷吧?难道您忍心让她落入这种地步吗?”

千佳子又在倾吐毒素。

雪子既然已经结婚,千佳子为何还要说这些多余的话呢?

“这是萤火虫笼子吧?现在还有吗?”

千佳子伸出脖子:

“不是快到秋虫笼养的季节了吗?居然还有萤火虫,真像幽灵一样啊。”

“是女佣买来的吧。”

“女佣这号人,就是这么个水平。菊治少爷要是学习茶道,就不会有这等事啦。日本处处都要讲究季节的呀。”

千佳子这么一说,确实也并非不能说萤火像幽灵。菊治想起野尻湖畔的虫鸣,它们无疑还是来自那些奇妙地活到今天的萤火虫。

“要是娶了太太,一定不会让您错过季节而尝到悲凉的迟暮之感的。”

于是,千佳子又急忙低声说道:

“我给您说合稻村家的小姐,也是为老爷尽力啊。”

“尽力?”

“是的。再说,菊治少爷只顾躺在暗处观赏萤火,您看,就连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不也结婚了吗?”

“什么时候?”

菊治大吃一惊,仿佛一下子差点儿被人绊倒。他甚至比听到雪子结婚还要惊慌失措。他也来不及掩饰内心的惊讶。菊治那种难以相信的心情,都被千佳子一一看在眼里了。

“我从京都回来一看,也一下子呆住啦。两个人约好了似的,一个个,婚事都办完了。年轻人真是欠考虑呀。”

千佳子说。

“文子小姐一出嫁,我想菊治少爷的事就不会有什么阻碍了吧。谁知,那时候,稻村小姐的婚事早就办过啦。稻村家那边,连我也丢尽了脸面,这都全怪菊治少爷太优柔寡断啦。”

然而,菊治仍然不相信文子已经结婚。

“太田夫人死后,依然还在给菊治少爷制造麻烦吗?不过,文子小姐一结婚,夫人的妖气就会从这个家里退走了吧。”

千佳子转脸望着庭院。

“这回倒也清净多了,修剪一下庭院的树木吧。暗乎乎的,树木一个劲儿疯长,密密层层,闷死人啦。”

父亲去世四年了,菊治一直没请花匠来过,庭院里绿叶葱茏,枝条纵横。白天,暑气蒸逼,燠热难当。

“女佣也不浇水吧?这种事儿,可以使唤她去做嘛。”

“你不用管闲事。”

千佳子的每一句话都使菊治大皱眉头,然而,他只能任她继续唠叨下去。大凡见到千佳子,都是这个样子。

千佳子的话虽然不大中听,但她也是在拐弯抹角讨菊治的欢心,想了解菊治的想法。菊治也习惯了她的一呼一吸。他有时公开反驳,有时暗暗警戒。千佳子心如明镜,但她大多佯装不知,只偶尔流露一下,表示她心中有数。

而且,千佳子很少触及菊治意想不到、惹他生气的话题;她总是故意拨撩菊治,专挑那些明知会使他自我嫌恶的事情说给他听。

今晚,千佳子告诉他雪子和文子结婚的事,看来也是想试探一下菊治的反应。她想干什么呢?菊治对此不敢大意。千佳子将雪子介绍给菊治,本来是想使菊治疏远文子。眼下,两个姑娘都出嫁了,此后菊治作何打算,这与千佳子毫不相干,但她还是穷追不舍,一心想探索一下菊治心中的暗影。

菊治本想站起身来,打开客厅和廊缘上的电灯。说起来,这样在黑暗里同千佳子说话,实在有点儿滑稽,他和她还没到这般亲密的程度。她提到修整院子里的树木,菊治只当是千佳子多管闲事,根本不放在心上。不过,单单为了开灯而爬起来,菊治总觉得提不起劲儿来。

千佳子一进门就提开灯的事儿,但她并没有主动走过去。大凡这些细枝末节,千佳子往往显得很勤快,这也是她的职业习惯。可是现在,她却懒得为菊治出力。也许因为她上了几分年纪,再就是作为一位茶道师傅,多少也得摆点儿架子。

“京都的大泉商店托我带口信来,说要是这里变卖茶具,可以请他们代为办理。”

千佳子的语调很平缓。

“稻村小姐给逃掉了,这回菊治少爷总该打起精神,迎接新的生活了。那么这些茶具恐怕都派不上用场啦。自打老爷那辈起,我就无事可做了,怪寂寞的。不过,这间茶室只有我来的时候才打开窗户,通通风的呀。”

哦嗬,原来如此!菊治明白了。

千佳子的目的很露骨。菊治一旦和雪子结不成婚,对她来说,也就没有什么用了。到头来,她企图勾结茶具店老板,将茶器一并攫走。她大概是和京都的大泉商店商量好了来的。

菊治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轻松了许多。

“既然连房子都想卖掉,到时候总会请人帮忙的。”

“还是交给老爷那一辈的熟人经办才放心啊。”

千佳子又添了句话。

菊治思忖,家中的茶器千佳子比自己知道得还清楚,也许她早已在心中打点好了。

菊治望了望茶室。茶室前面有一棵大夹竹桃,开满了白色的花朵,看过去茫茫一片。天空和院里的树木,界线模糊。暗夜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