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千羽鹤 川端康成 1126 字 2个月前

千佳子对于茶道很熟悉,所以早已把茶室收拾停当了。

“您看看和水罐配得起来吗?”

经千佳子这么一问,菊治一时回答不上来。

菊治没有搭腔,文子也不作声。菊治和文子一起看着水罐。

本来是供在太田夫人灵前插花用的,如今又还原为水罐了。

先前是太田夫人的手中之物,现在又听任千佳子调用了。太田夫人死后,水罐被传给女儿文子,文子又送给了菊治。

这只水罐的命运也算奇特,大凡茶具都是如此吧?

那么在太田夫人之前,这只水罐出现后的三四百年之间,又是为何种命运的人所有、怎样传承下来的呢?

“放到风炉和茶釜旁一对比,志野水罐就像一位美人儿呢。”

菊治对文子说:

“但是那强健的姿影绝不亚于钢铁啊。”

志野水罐雪白的肌体内透着几分鲜润,光彩照人。

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看着这只志野水罐,他就想和她见面,也许她母亲的雪肌里含蕴着女人深邃的毅力吧。

天气暑热,菊治敞开了茶室的格子门。

透过文子背后的窗户,可以看到青青的枫树,浓密的叶荫映在文子的头发上。

文子细长的颈项上半部搪着窗户的亮光,那件短袖衫似乎初次上身。她的臂膀有点儿青白,双肩圆润而不显臃肿,两只腕子也很圆活。

千佳子也在望着水罐。

“看来水罐只能用在茶道上,否则就失去了生命。插上几枝西洋花,真是委屈了它啦。”

“我母亲也用来插过花呢。”

文子说。

“你母亲留下的水罐到了这儿,就像做梦一样。不过,她想必很高兴吧?”

千佳子口气里含着讥刺。

然而,文子却满不在乎,她说:

“母亲也常用水罐插花来着,再说,我也不想学茶道啦。”

“不要这么说嘛。”

千佳子环顾着茶室,说道:

“我一坐到这儿,就觉得心平气定,可以同各方人士充分交流。

说罢,她望望菊治:

“明年是老爷逝世五周年,到忌日那天,要举行茶会。”

“是啊,把所有的赝品全摆出来,呼朋唤友,一定很愉快。”

“说些什么呀!老爷的茶具没有一样是假的。”

“是吗?不过,全都是假茶具,那也很有趣啊。”

菊治对文子说。

“这间茶室,我总感到有一种腐臭的霉味儿,要是举办一次全部使用假茶具的茶会,说不定能驱散这股毒气。借此追念父亲,和茶道绝缘。虽然我早已和茶道断绝了关系……”

“你是说,我这个老婆子一向贫嘴贱舌,来这里可以为茶室增添些活气对吧?”

千佳子胡乱地搅动着茶筅(20)。

“嗯,就算是吧。”

“可不许这么说呀。不过,您既然结了新缘,断了旧缘也好嘛。”

千佳子说了声“茶已煮好”,把茶端到菊治面前。

“文子小姐,听了菊治少爷这种玩笑话,你不觉得你母亲的这件遗物送得不是地方吗?我看着这件志野瓷,你母亲的面影似乎就映在上面。”

菊治饮完茶,放下茶碗,倏忽看了一下水罐。

那只漆黑的“涂盖”(21)上也许映着千佳子的影子吧。

但是,文子却浑然不晓。

菊治不明白,文子是一味顺着千佳子呢,还是故意无视千佳子呢?

文子脸上毫无厌恶之色,她一直在茶室里陪着千佳子,倒也有点儿奇怪。

千佳子谈起菊治的婚事,文子也不介意。

从很早以前起,千佳子就一直对文子母女心怀忌恨,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侮辱文子,可是文子一点儿也不表示反感。

抑或文子仅仅将这一切当作秋风过耳,独自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之中吧。

丧母的打击也许超越了这些。

再就是她继承了母亲的性格,对自己、对别人都顺乎自然,是个奇妙的清洁无垢的姑娘吧。

然而,尽管千佳子如此忌恨和侮辱文子,却不见菊治极力救助文子。

当菊治觉察这一点后,他想自己才是个奇怪的人。

最后,菊治看到千佳子点好茶自劝自饮的样子,也觉得颇为奇怪。

千佳子从腰带里掏出手表:

“这样的小手表,眼睛老花了,不合适……请把老爷的那只怀表送给我吧。”

“没有怀表啊。”

菊治一语顶回。

“有。老爷常带在身上呢。去文子小姐家的时候,不是也带着的吗?”

千佳子故意现出惊讶的神色。

文子低着眉。

“现在是两点十分吧。两根针重合在一起,看上去很模糊啊。”

千佳子又摆起了一副爱干活儿的架势。

“稻村家小姐召集了一伙人,今天下午三点学习茶道。去稻村家之前先路过这里,是想讨菊治少爷的回话,以便做到心中有数。”

“那就请明确回绝稻村小姐吧。”

“是的,是的,明确回绝。”

菊治说罢,千佳子笑着含混了过去。

“巴不得叫这伙人早一天到这间茶室里学习茶道呢。”

“那就叫稻村小姐把这座房子买下来吧,反正最近要卖掉的。”

“文子小姐,你也一起去吧。”

千佳子不理睬菊治,转向文子。

“好的。”

“我得快点儿去收拾一下。”

“我帮您。”

“是吗?”

可是,千佳子没有等文子,立即到水屋去了。

传来哗哗的水声。“文子小姐,我看算了,不要跟她一道去。”

菊治小声说。

文子摇摇头。

“我害怕。”

“不用怕。”

“我就是很怕呀。”

“那就跟她走一段,再甩掉她吧。”

文子还是摇摇头。她站起来,拉平膝窝处衣服的皱褶。

菊治正要从下头伸出手去。

他以为文子要趔趄一下,使得文子脸蛋儿飞红了。

听到千佳子提起怀表的事,文子的眼角染上了薄红,这回羞得满面绯红,犹如鲜花盛开。

文子抱着志野水罐进了水屋。

“哎呀,你到底还是把你母亲的东西拿来啦?”

里面传来了千佳子沙哑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