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子套着长裤,穿上毛衣,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脚上厚厚的袜子也很惹眼。
父亲太吉郎在家里,千重子坐在他面前请安。太吉郎望着千重子一身不同寻常的打扮,问:
“要进山吗?”
“是的……北山杉村那姑娘想见我,她有话跟我说……”
“是吗?”太吉郎毫不犹豫,“千重子。”
“唉。”
“那孩子要是有什么苦恼或困难,就把她接到咱们家来吧……我收留她。”
千重子低下头。
“那样很好,两个女儿,加上我,还有妈妈,那就更热闹啦。”
“谢谢爸爸,谢谢爸爸!”千重子鞠了一躬,眼泪落到腿上。
“千重子,你是父母从小养大的,是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儿。对那个姑娘也一样,尽量不分你我。听说她像你,肯定是个好姑娘。把她接来吧。二十年前,双胞胎不讨人喜欢,现在可不是了。”父亲说。
“阿繁,阿繁!”他喊妻子。
“爸爸,我非常感谢爸爸的一片好意。不过,那姑娘,苗子,她绝不会到我们家来的。”千重子说。
“那又是为什么呢?”
“还不是怕影响我的幸福嘛,即使一点点,她也不愿意。”
“那怎么会呢?”
“……”
“那怎么会影响呢?”父亲又重复一遍,他歪着头在思索。
“今天我也给她说过了,我说反正爸爸和妈妈都知道了,就请你到店里来吧。”千重子边哭边说,“她好像对店员和街坊邻里有顾虑……”
“店员怕什么?”太吉郎终于喊叫起来。
“爸爸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今天我再跟她说说看。”
“那好。”父亲点点头,“路上当心啊……还有,你可以再把我刚才的话对苗子讲一遍。”
“唉。”
千重子穿上雨衣,围好风帽,鞋子也换成了胶皮雨靴。
早晨中京的天空一片晴朗,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了,也许北山正在下雨吧。从城里的景象看,很有可能。京都要是没有一群优美的山丘的遮挡,说不定能看到温雪的天气呢。
千重子乘上国铁的公共汽车。
北山杉的中川北山町,运行着国铁和市营两种公交车。市营公交车到达京都市(现在扩展大了)最北的山口,然后按原路返回。国铁公交车则一直通到遥远的福井县的小浜。
小浜位于小浜湾的岸上,透过若狭湾面向日本海。
冬天里,乘公交车的人不很多。
两个搭伴的青年男子目光犀利地直盯着千重子,千重子有些不安,戴上了风帽。
“小姐,请您不要那样,不要把脸遮住。”其中一个男子用沙哑的声音说,听起来不像个青年。
“干什么?住口!”旁边的男子说。
央求千重子的男子戴着手铐,不知犯了什么罪。旁边的男子似乎是刑警,看来,他要押解这个犯人翻过后面的山岭到某个地方去。
千重子不能摘下风帽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脸孔。
车子抵达高雄。
“高雄,究竟到哪里了呀?”一个乘客问。倒不是一点儿也看不清楚。枫树的叶子落光了,树梢细细的枝条描画着一派冬景。
“栂尾下”停车场里没有一辆汽车。
苗子一身劳动服,来到菩提瀑车站迎候千重子。
千重子的这身打扮,她一下子竟然没有认出来。
“小姐,欢迎您啊,这深山老林的,您还真的来啦。”
“这里哪是什么深山呀。”千重子没来得及脱手套,一把攥住苗子的双手,“真高兴啊,打夏天就没再来过。夏天那次在山林里,多亏了你啦。”
“那算什么呀。”苗子说,“哎,可也是,那时候,要是朝咱俩头上砸下个雷来,真不知会怎么样呢。不过,就算那样,我还是很开心……”
“苗子,”千重子一边走,一边说,“你打来电话,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吧。你还是先告诉我什么事儿,让我放下心来,才好慢慢聊啊。”
“……”苗子穿着劳动服,头上顶着手巾。
“什么事情呀?”千重子又问了一遍。
“是这么回事儿,秀男说,他想和我结婚,因此……”苗子摇晃了一下身子,随即抓住千重子。
千重子一把抱住就要跌倒的苗子。
整天干活儿的苗子,身体很结实——夏天打雷的时候,千重子只顾害怕,没有注意到这些。
苗子立即端正了姿势,她被千重子抱在怀里,心里很自在,所以也没有辞让。可以说,她是被千重子抱着走的。
抱着苗子的千重子,其间也多半是靠在苗子身上,这两个姑娘都没有感觉到这一切。
千重子没有取下风帽,她问:“苗子,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秀男的呢?”
“回答?我怎么能当场就回答他呢?”
“……”
“他之前把我当成了您,虽然现在已经没有认错了,不过秀男的心底里,早已深深印上了您的影子。”
“哪有那么回事呀?”
“不,我对这点很清楚。即便没有认错人,他也是和千重子小姐的替身结婚。秀男从我身上看到了您的幻影。这是第一……”苗子说。
千重子记得,春天郁金香盛开时节,从植物园回来,走到加茂堤时,父亲曾经对母亲说,要把秀男招来做千重子的女婿。
“第二,秀男家不是腰带织匠吗?”苗子强调说,“那么他肯定和您的店有来往,要是我也牵连在内,就会给您带来麻烦,周围的人也会觉得奇怪。这样,我就是死也无法给您赔罪啊。还不如干脆躲到山坳坳去呢……”
“你是这么看吗?”千重子摇着苗子的肩膀,“今天,我来你这里,给父亲说过了,母亲也知道。”
“……”
“你猜父亲怎么说?”千重子越说越激动,她又摇着苗子的肩膀。
“他说,苗子这孩子要是有什么苦恼和难处,就接到我们家里来吧……我取得了爸爸亲生女儿的户籍,但爸爸说,他会尽量待你好,不分你我的。他说,只我一个人,太冷清啦。”
“……”苗子摘下了手巾。
“谢谢。”她捂住了脸,“我打心里感激不尽。”然后,老大一会儿没有说话,“我呀,呶,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以依靠,孤苦伶仃的,为了忘掉就拼命劳动。”
千重子安慰她说:
“关键的秀男的事儿……”
“我不能随便地回答他。”苗子呜咽起来,她瞧着千重子。
“给我吧。”千重子接过苗子的手巾,“都哭成这样了,怎么进村啊……”说罢,她擦擦苗子的眼角和脸颊。
“没事儿,我性格坚强,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可就是爱哭。”
千重子给苗子擦过脸,苗子顺势把面孔埋在千重子怀里,反而更加悲伤地啜泣起来了。
“你很难过吗?苗子,感到孤独吗?别哭啦。”千重子轻轻拍着苗子的脊背,“你再哭,我可要走啦。”
“不行,不行。”苗子慌了神儿,她接过千重子手里自己日常用的手巾,使劲儿擦了一下脸。
冬天里谁也看不出来,只是白眼珠儿稍稍变红了。苗子用手巾把脸包得严严的。
两个人默默走了一阵子。
北山杉,整枝一直整到了树梢,千重子看到梢顶还留着几片残叶,她觉得那是淡青色的冬天的花。
千重子趁着这个时候对苗子说:
“秀男亲手画的腰带图案也很好看,他织起来也很仔细,很认真。”
“嗯,我也知道。”苗子回答,“秀男邀我去看时代祭,他对各个时代的仪仗游行倒不怎么在意,可是对背景上御所青青的松林,还有东山的颜色变化很感兴趣。”
“因为秀男看惯了时代祭吧……”
“不,好像不是那样。”苗子强调道。
“……”
“他说等游行完了,请我到家里去一下。”
“家?你去了秀男的家啦?”
“嗯。”
千重子有些吃惊。
“家里有两个弟弟,他还带我到后面空地看了看。说我们俩要是成亲了,就在那里盖一座小房子住,自己喜欢织什么就织什么。”
“那不是很好吗?”
“很好?秀男和我结婚,还不是把我当成您的幻影吗?我也是个女孩子,这一点瞒不了我。”苗子又重复说道。
千重子不知所措,她茫然地走着。
那条狭窄溪谷旁边的小山沟里,洗涤杉树圆木的女人们休息了,她们围坐在一起烤火,木柴的烟雾飘散到天空。
苗子来到自家门前。说是家,其实是一座小屋。长年失修,草葺的屋顶歪斜着,高高低低。因为是山里人家,有一个小院子,随意生长的南天竹,高高的枝条上结着红红的果实。七八棵南天竹,枝干**,绿叶纷披。
然而,这座寒碜的小屋子,可能也是千重子的家。
她们打旁边经过时,苗子的泪水已经干了。她在思忖着,这个家的底细要不要告诉千重子呢?千重子生在姥姥家,也许她没在这个家里待过。苗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先后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就连她也记不清是否在这座小房子里住过。
幸好,千重子没怎么留意这座破烂的屋子,她只顾抬眼望着杉树林,注视着排列整齐的杉树圆木。她们经过这里时,苗子也没有再提家的事情。
高大而挺拔的树干,树梢上残留着几片叶子,千重子说那是“冬天的花”,可不,那真是冬天的花啊。
多数人家的檐下和楼上,都晾晒着一排排剥了皮、洗得很干净的杉树圆木。那莹白的圆木,从根部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单从外观上就显得很美,比什么样的墙壁都好看。
山上的杉树林,树根旁的野草干枯了,那整齐的笔直而粗大的树干也很漂亮。有些地方,斑驳的树干之间,可以窥见蓝天。
“这里的冬天很美丽。”千重子说。
“是的吧?我看惯了,倒不觉得了。冬天的杉树林,叶子稍稍像芒草色一样,不是吗?”
“那多么像花呀。”
“花,那是花吗?”苗子有些出乎意料,她抬眼望望杉树林。
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古雅的房屋,大概是山林主的住宅,低矮的围墙,下半部嵌着木板,漆成土红色,上半部是粉墙,瓦葺的屋顶。
千重子站住了:“这房子真好。”
“小姐,我就寄居在这个家里,进去看看吧。”
“……”
“无碍的,我住在这里已经快十年啦。”苗子说。
苗子三番五次跟千重子说过,她认为秀男和自己结婚,只是把她当成是千重子的替身,更是幻影。
“替身”倒可以理解,至于“幻影”,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尤其是作为结婚的对象……
“苗子,你老是‘幻影、幻影’,那么幻影是什么呀?”千重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
“幻影嘛,是无形的东西,手也摸不着。”千重子继续说,她不由涨红了脸。这个不仅是面孔而且任何一处都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苗子,就要为一个男人所有了。
“对呀,幻影本来就是无形的嘛。”苗子回答,“幻影可能存在于男人的头脑里,或者心头上,也可能表现在别的方面,谁又能说得清呢?”
“……”
“苗子即使活到六十岁,幻影中的千重子小姐还是像今天这般年轻。”
苗子的话使千重子很感意外。
“你都想到哪儿去了?”
“美丽的幻影永远不会令人生厌。”
“那也不一定。”千重子鼓着勇气说了这句话。
“对于幻影,你不能踢,也不能踩,否则跌跤的是你自己。”
“嗯。”千重子看到苗子也有嫉妒心,“真的有幻影吗?”
“这儿……”苗子摇晃着千重子的前胸。
“我不是幻影,我和你是孪生姐妹。”
“……”
“要是那样的话,苗子不就是和我的幽灵做姐妹吗?”
“瞧您说的,呶,我是和您这个千重子小姐做姐妹。不过,说是幻影只限于秀男一个人……”
“你想得太多啦。”千重子微微低着头,走了一会儿,“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谈谈心不好吗?”
“谈什么心?有时会说真心话,有时也不见得……”
“苗子啊,你疑心很重呀。”
“那倒不是,作为一个女孩子,我也有我的想法……”
“……”
“北山的雨要从周山袭来了,山上的杉树也……”
千重子抬眼望着。
“快回去吧,看样子要下雪霰啦。”
“我怕万一下雨,所以穿着雨衣来啦。”
千重子脱掉一只手套:“这只手不像是小姐的手吧?”
苗子一怔,用自己的双手包住了千重子的这只手。
时雨是在千重子毫无觉察的时候到来的,也许连住在这村里的苗子都没有留意。这雨既不是小阵雨,也不是毛毛雨。
千重子听苗子一说,随之抬眼望着周围的山峦,上面弥漫着寒冷的雨雾,山脚下的杉树林,那排列整齐的树干反而更加清晰了。
其间,一群小山雾霭缭绕,模糊一片。这雾气来自天上,自然和春雾不同。可以说,这种雾气更带有京都的韵味。
看看脚下,地上已经濡湿了。
一时,群山蒙上薄薄的灰色,似乎也被水雾包裹了。
不一会儿,溟蒙的水雾顺着山坡流淌下来,夹杂着稍许的白色,变成了雪霰。
“我们快走吧。”苗子对千重子说,因为她看到了白色的雾气。不是雪,而是雪霰,但那白色,时而消隐,时而显现。
随着时间的推移,山谷渐渐变得晦暗了,骤然冷起来。
千重子也是京都姑娘,对北山的雨并不感到稀奇。
“趁着还没有变成严寒的幻影……”苗子说。
“又是幻影?”千重子笑了,“我穿着雨衣来啦……冬天的京都,天气多变,这雨还会停的。”
苗子仰望天空:“今天还是请回吧。”说罢,她将千重子脱掉手套的那只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苗子,你真的考虑过结婚吗?”千重子问。
“只是一点点儿……”苗子回答。然后,她满怀情爱地给千重子戴上了那只手套。
这时候,千重子说:
“到我家店里来一趟吧。”
“……”
“你来吧。”
“……”
“等店员下班之后。”
“是晚上吗?”苗子吃惊地问。
“你就住在我家,反正父亲和母亲都知道你的事。”
苗子的眼睛里浮现着喜悦,但立即又犹豫了。
“就一个晚上也好,我和你一起睡。”
苗子转向路边,不让千重子看见,她偷偷地流下了眼泪。当然,千重子不会不知道。
千重子回到室町的店里,这一带市街仅仅是阴天。
“千重子,你回来得正巧,没有淋雨。”母亲阿繁说,“爸爸在里屋等你。”
千重子向父亲请安,太吉郎没等听完就赶紧问道:
“怎么样?千重子,那姑娘怎么说?”
“唉。”
千重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要想三言两语讲清楚,是很困难的。
“怎么样?”父亲又追问一句。
“唉。”
苗子的话,千重子自己也是有的明白,有的不明白。实际上,秀男想跟千重子结婚,因为很难如愿便死了心,转而向酷似千重子的苗子求婚。苗子那颗少女的心灵,早已看穿了这一点。于是,她就对千重子讲了一通奇妙的“幻影论”。秀男钟情于千重子,也许是想借着苗子寻求慰藉吧?千重子认为,这并非完全出于自己的自负。
但是,事情也许不仅如此。
千重子羞得一直红到了脖颈,她不好意思正面看着父亲。
“苗子那姑娘,只是突然一下一心想要见你吗?”父亲问。
“是的。”千重子鼓足勇气抬起头来,“苗子告诉我,大友先生家里的秀男师傅向她求婚了。”千重子的声音有些打战。
“哦?”
父亲望着千重子,沉默了一阵子,仿佛看透了什么事,但他没有说。
“是吗?她和秀男君……大友家的秀男君嘛,很好啊。缘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这也是你的关系吧?”
“爸爸,我以为,那姑娘她不会和秀男结婚。”
“哦,为什么?”
“……”
“为什么呢?我看很好嘛……”
“不是不好,爸爸您还记得吧,您在植物园说过,要把秀男招为女婿。这件事那姑娘也听说了。”
“哎?那怎么办呢?”
“还有,秀男是织匠,他家和我们店总会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她对这个也很在乎。”
父亲心中一震,陷入沉思。
“爸爸,就叫那姑娘到我们家来,住一个晚上吧。千重子求您啦。”
“当然可以。那又算什么……我不是说过,把她接到咱家来也行吗?”
“她绝不会来的。就住一个晚上……”
父亲温存地看看千重子。
听到母亲打开挡雨窗的声响。
“爸爸,我去帮妈妈一把。”千重子站起来。
小雨喑喑,落在屋瓦上。父亲依然坐着不动。
水木龙助、真一两兄弟的父亲请太吉郎在圆山公园的左阿弥饭馆吃晚饭。冬季日短,坐在高高的大厅里,可以看到满城明丽的灯火。天空灰暗,没有晚霞。除去灯光,城里也是这种颜色,这种灰暗正是京都的冬的颜色。
龙助的父亲作为室町一家大批发商的老板,生意做得很红火,为人刚强而富有毅力。可是今天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他总是犹疑不定,东拉西扯,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磨时间。
“说实话……”借着酒劲儿,他终于要谈正经的了。平时有些优柔寡断,一味沉醉于厌世情绪之中的太吉郎,倒是猜中了几分水木的意图。
“说实话……”水木又支支吾吾了,“您家小姐有没有给您讲过龙助的鲁莽行为?”
“啊,我呀,自己虽然不争气。但龙助君的一番好意,我很清楚。”
“是吗?”水木一下子放松下来,“那孩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说一不二,谁也别想强使他改变。真叫人头疼……”
“我倒认为很难得。”
“是吗?您这么一说,我倒放心啦。”水木真的吐了口气,“请多包涵。”他郑重地行了礼。
太吉郎的店尽管已经走下坡路,但同行业的年轻人前来帮忙,这本身就是一种耻辱。如果说是见习,从两家店的资格来说,应该是相反。
“我倒是很感谢他……”太吉郎说,“贵店若没有龙助君,不是也很难办吗?”
“哪里的话,龙助他仅仅知道一点儿生意上的事,他不是很内行。不过,我这个当父亲的,觉得他做事还挺干练的……”
“是啊,他到我们店来,一下子坐到掌柜面前,神情严肃,把人吓一跳啊。”
“他就是那么个脾气。”水木说,接着,又喝了一阵子闷酒。
“佐田先生。”
“唉。”
“要是龙助能到贵店帮忙,即便不是每天都去,他弟弟真一也会渐渐能干起来,我也就轻松多啦。真一这孩子性情温顺,至今龙助还老拿他开玩笑,说他是什么‘稚儿’。这是他最讨厌的事……因为他从前坐过祇园祭的彩车。”
“他生得挺讨人喜欢的,和我们家千重子从小一块儿长大……”
“说到千重子呀……”水木又一下子不吭声了。
“那个,千重子呀……”水木又重复起来,简直是怒气冲冲地叫道:
“您说,这姑娘怎么就出落得那么俊呢?”
“这可不是我们做父母有什么本领,她天生就那模样儿。”太吉郎很直率地说。
“我想您也看出来了,您的店和我们的店性质差不多,龙助他想到你们店做帮手,其实呀,说到底还是想待在千重子小姐身边,哪怕半小时或一小时的。”
太吉郎点点头。水木擦擦额头,这额头和龙助长得一样。“那孩子虽说不成体统,可是很会干活儿。我绝没有勉强的意思,我想万一有那么一天,千重子那丫头说不定看上我们龙助了,别怪我不要脸,请务必收他做个养老女婿,成吗?那我就把他过继给您……”说着,他低头行礼。
“过继?”太吉郎大吃一惊,“一个大批发商的未来的老板……”
“那也不是人生中的什么幸福。这阵子,我一看到龙助就有这个想法。”
“你的愿望当然很好,不过,这件事情还得看这两个年轻人心里的想法如何。”太吉郎避开水木的话锋,说了句,“千重子,她是个弃儿。”
“弃儿又怎么了?”水木应道,“好吧,我的话,是想让您心里留个底儿。那么,龙助去贵店的事,就这样说定啦?”
“行啊。”
“谢谢,实在感谢。”水木乐不可支,喝酒的样子也变了。
第二天一早,龙助就来到太吉郎店里,把掌柜和店员召集到一起,实行盘货——漆染绸(79)、白绸、刺绣绉绸、特级绉绸、绫子、强力绉绸、铭仙绸、罩衫、振袖和服、中袖和服、窄袖和服、金襕缎、缎子、高级印染、礼服、腰带、衬里、和服小件儿……
龙助只是瞧了一眼,没有开口。掌柜因为前次领教过,见到龙助有些打怵,竟没敢抬头。
尽管挽留龙助留下,他还是晚饭前回了家。
晚上,苗子“咚咚”地敲格子门,这声音只有千重子听到了。
“哎呀,苗子!天黑以后外头很冷,你来得正好啊!”
“……”
“星星也出来啦。”
“噢,千重子小姐,我对您父母怎么打招呼呀?”
“我跟他们都说过了,就说是苗子好啦。”千重子挽住苗子的肩膀,向里屋边走边说,“吃饭了没有?”
“我在外面吃了寿司啦,不饿。”
苗子有些拘谨,看到这么一个和自家女儿一模一样的姑娘,千重子的父母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千重子,到里院楼上去吧,你们两个好好聊聊吧。”还是母亲阿繁想得周到。
千重子拉着苗子的手,走过逼仄的廊缘,登上里院的二楼,点上暖炉。
“苗子,过来一下。”她把苗子叫到穿衣镜前照着,仔细瞧着两人的长相。
“真像!”千重子心头一热,左右交换着站,“活像一个模子刻的呀!”
“本来就是双胞胎嘛。”苗子说。
“人假如都是双胞胎,那可怎么办呢?”
“那成天认错人,应该很伤脑筋吧。”苗子后退一步,眼睛湿润了,“人的命运真难捉摸。”
千重子也退到苗子身边,使劲儿摇晃着苗子的两个肩膀。
“苗子,就在我们这里住下吧,行吗?父亲母亲也都这么说过……我一个人太孤单啦……当然,我不知道住在杉树山上有多么快乐。”
苗子有点儿站不稳当,稍微摇晃了一下,随之坐下来了。接着,她摇摇头。在她摇头的时候,眼泪就要滴落在膝盖上了。
“小姐,现在,我们的生活不同,教养也不一样了。我在这室町也住不习惯呀。我只是一次,就这么一次,到您家店里来,让您看看您送我的和服……再说,您也去过两次杉树山里看望过我。”
“……”
“小姐,我们的父母丢掉的婴儿,就是小姐您哪。那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些事我都全忘掉啦。”千重子坦率地说,“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想有过那样的父母了。”
“父母他们,我想恐怕也受到了报应……我当时也是个婴儿,请您原谅吧。”
“这件事情,苗子又有什么责任和罪过呢?”
“虽说没有,正像从前我跟你说过的,苗子我不愿意影响您的幸福,哪怕一分一毫。”苗子低声地说,“我想干脆消失算啦。”
“胡说,怎么会那样……”千重子声音大起来,“我总感到有点儿不公平……苗子,你觉得很不幸吗?”
“不是,我只感到孤独。”
“也许幸运都是短暂的,而孤独则是长久的,对吗?”千重子说,“躺下来慢慢说吧。”千重子从壁橱里拿出了被褥。
苗子一边帮着理床,一边倾听屋顶上的声音,说:“幸福就是这个样子吧。”
千重子看见苗子聚精会神地听着,问道:
“这是时雨?雪霰?还是雨夹雪呢?”她自己也停下手来。
“这个嘛,也许是淡雪吧?”
“雪?”
“静静的,不像是大雪,这是真正的淡雪啊。”
“嗯。”
“山村里时常下这种淡雪。在我们劳动的时候,谁也没有在意,杉树叶子就变成了白花,冬季里干瘦的树木,细细的枝条上一片银白。”苗子说,“煞是好看。”
“……”
“有时候会马上停下来,有时又变成雪霰,也有时变成雨……”
“打开挡雨窗看看好吗?就知道究竟是什么了。”千重子向窗边走去,苗子将她抱住,“算啦,太冷,会感到幻灭的。”
“又是‘幻、幻’的,苗子很喜欢用这个字。”
“幻?”
苗子姣好的脸蛋儿冁然一笑,含着一丝淡淡的哀愁。
千重子开始铺被褥,苗子慌忙说道:
“千重子小姐,让我为您铺一次床吧。”
两张床铺紧挨在一起,千重子悄悄钻进苗子的被窝里了。
“啊,苗子,真暖和呀。”
“也许是干的活儿不同,住的地方也……”
苗子紧紧抱住千重子。
“这样的夜晚会很冷的。”苗子似乎一向耐冷,“微雪飘飘地下着,飘一阵子,停一阵子,再飘一阵子……今晚上……”
“……”
听动静,父亲太吉郎和阿繁一起上楼进了隔壁的房间。年纪大了,他们**铺着电热毯。
苗子凑到千重子耳边小声地说:
“千重子小姐的床已经热啦,苗子到旁边的**去。”
母亲将隔扇打开一条细缝儿,瞅瞅两个姑娘的寝室。这是其后的事了。
第二天早晨,苗子很早起来了,她摇醒千重子说:“小姐,这是我一生的幸福。趁着人家看不见,我要回去啦。”
正如昨晚苗子所说的,夜里,微雪确实下下停停,眼下依然在零星地飘落。这是个寒冷的早晨。
千重子坐起来:“苗子,没带雨衣吧?等一下。”她把自己最心爱的天鹅绒大衣、折叠伞,还有高齿木屐,一并送给了苗子。
“这些是我送你的。下回再来啊。”
苗子摇摇头。千重子抓住土红的格子门,好大一会儿,目送苗子远去。苗子一直没有回头。微雪稍稍飘落在千重子额前的头发上,立即消融了。城市依然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