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青青(1 / 1)

古都 川端康成 5871 字 2个月前

据说南禅寺附近,有一处价格较为理想的房子出售,一个天朗气清的秋日,太吉郎领着妻子、女儿,一边散步,一边想去看一看。

“您打算买下来吗?”阿繁问。

“看看再说。”太吉郎立即不耐烦了。

“据说很便宜,就是太小了。”

“……”

“到那里转转也好。”

“是啊,不过……”

阿繁有些不安,她猜想:买下这座房子住下来,每天跑到现在的店铺上班吗?就像东京的银座、日本桥一样,中京的批发商店街,也有好多老板在别处购了房子,每天到店里去上班的。这样也好,说明丸太商店的生意即便继续衰落,也还有能力到别处购买小型住宅。

但是,太吉郎是不是想把商店卖掉,买下这座小住宅“隐居”呢?或者考虑趁手头还算宽绰,先下手为强呢?不过,买下来之后,他住在南禅寺的小房子里,打算干些什么,如何过日子呢?丈夫已经快到六十岁了,想让他舒舒服服地活着。店铺可以卖一笔大钱,不过单靠银行利息生活,心里总是不踏实。要是有人利用这些资金再去赚上一笔,那日子就会更好过。但是,阿繁一时想不起谁能干这件事。

母亲的不安虽然没说出口,女儿千重子似乎很清楚。千重子年轻,她用安慰的目光瞧着母亲。

然而,太吉郎却显得既开朗,又快活。

“爸爸,要是到那里散步,顺便看看青莲院好吗?”千重子在汽车上央求说,“就在大门口停一下……”

“那里有樟树,你是想看樟树吧?”

“是的。”父亲一眼看出她的心思,这使千重子很惊奇,“是想看樟树。”

“行,行。”太吉郎说,“爸爸年轻的时候啊,也常和朋友一起,到那棵高大的樟树绿荫里聊天呢。那些朋友,没有一个留在京都的。”

“……”

“那一带,每个地方都很令人怀念啊!”

千重子暂时让父亲沉浸在青年时代的回忆中。

“我离开学校后,白天里还没有去看过那棵樟树呢。”过了一会儿,她说,“爸爸,您知道夜间游览车的路线吗?参观寺院一项里只安排一个青莲院,汽车一到,和尚们就打着灯笼一起出来迎接。”

在和尚们的灯笼光里,一直被领到大门口,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然而,情趣也就只在这段路上了。

游览车的说明书上写着:青莲院的尼僧们,进献薄茶一碗。谁知一进入大厅,情况就变了。

“要说献茶倒也献了,可那么多人,都只用一个大盘子端来,里面堆了好多粗瓷茶碗,匆匆忙忙,放下就走人啦。”千重子说着,笑了。

“也许有尼姑混在里头,没等注意就看不见啦……真扫兴,茶也是温吞的。”

“有什么法子呢?招待得太认真,不要花时间吗?”父亲说。

“唉,这还不说,在那宽大的庭院里,四面八方,灯火通明,和尚站在院子里解说。虽说是青莲院的说明词,但听起来,却像一场激烈的演讲。”

“……”

“进入寺院,不知从何处,传来悠扬的琴声。我和同学都在议论,那是真的奏琴,还是放唱片呢?”

“唔。”

“接着去看祇园的舞妓,只是在歌舞排练场里看了两三个舞蹈。哎呀,真不知那叫什么舞妓啊。”

“怎么啦?”

“虽说勒着陀罗尼腰带(53),可衣裳却很寒酸。”

“真是。”

“从祇园到岛原角屋看高级艺妓(54),她们的衣裳实在华美,童女们也一样……在辉煌的烛光里,举行什么‘饮酒盟誓’的仪式。然后,来到门口的土间,观看一下高级艺妓艳装走步表演。”

“嗬,能看到这些倒也不寻常啊。”太吉郎说。

“是啊,青莲院的灯笼迎客和岛原角屋的艺妓表演确实很好。”千重子应和着,“这些事记得以前也讲过……”

“找个时间也带着妈妈去一趟,什么角屋和高级艺妓,我还没见过呢。”母亲正说着,汽车已经到达青莲院门前。

千重子为什么突然想起要来看樟树?是不是因为漫步了植物园的樟树林荫路,还是看了北山杉,觉得那些树都是人工栽培的,没有自然生长的大树更好呢?

然而,青莲院门外石墙边上只有樟树,一排四棵,其中跟前的一棵最古老。

千重子一行三人,站在樟树前面看着,什么也没说。凝神仰望,樟树粗大的枝条,虬曲盘绕,向四方展开,枝叶纵横交错,仿佛蕴蓄着一种诡异的威力。

“好了,走吧。”太吉郎向着南禅寺迈开脚步。

太吉郎从口袋的钱包里取出房主家的路线图,边走边说:

“我说千重子啊,爸爸对樟树也不太熟悉,这种树是不是适合生长在温暖的南方各地?比如热海、九州,那里一定很多。这里的那棵老樟树,怎么看上去像大盆景一样呢?”

“京都不就是这样吗?山川民众也一样……”千重子说。

“哦,是吗?”父亲点点头,“可每个人不一定都是如此。”

“……”

“不论是今人,还是古人……”

“是这样。”

“照千重子的说法,整个日本不也是这样?”

“……”千重子觉得父亲虽然以小比大,可也有道理,“爸爸,那棵樟树的树干,以及那伸展着的奇妙的枝条,定睛一看,您不觉得有一种可怖的力量吗?”

“是啊!一个女孩子,也在思考这类问题吗?”父亲回头望着樟树,然后又盯着女儿瞧,“确实像千重子说的,即便你头上乌黑闪亮的头发,也一样……爸爸迟钝啦,老朽啦。你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啊。”

“爸爸!”千重子怀着激动的心情,呼喊着父亲。

从南禅寺的山门窥视境内,静谧而深广,像平素一样,看不到几个人影。

父亲看着房主家的地图,拐向了左边。这座房子虽然很小,但围墙很高,纵深也大。从狭窄的屋门口到大门,两边的胡枝子,盛开着白色的花朵。

“呀,好漂亮。”太吉郎在门前站了很久,出神地望着雪白的胡枝子。但是,他已经失去前来看房子的兴趣,这是因为,他发现相邻一间的隔壁房子,变成了旅馆兼饭铺。

然而,那两排白色胡枝子,却使他依依不舍。

太吉郎好长时间没到这里来了,南禅寺前面大街上的房子,大都改建成了旅馆兼饭铺,这使他大为惊奇。其中,有的经过改建,可以接待大型旅游团,地方上来的学生吵吵嚷嚷,出出进进。

“房子还不错,可是不能买。”太吉郎站在长着胡枝子花的屋门口,嘴里不停嘀咕。

“看来,整个京都大有变成旅馆、饭铺之势,就像高台寺周围……大阪、京都之间,也变成了工业区。西京一带,虽说还有空地,就算不考虑交通不便,但附近将来也许会建造一些奇形怪状、花里胡哨的房子来的……”父亲失望地说。

太吉郎还在留恋白胡枝子花,他走了七八步远,又一个人折回去,看了很久。

阿繁和千重子在路边等着父亲。

“花真好看呀。莫非有什么秘诀吗?”他回到娘儿俩身旁,说:

“要是用竹子支撑着就好啦……一下雨,胡枝子的叶子湿漉漉的,倒在石板道上不好走路啊。”父亲说,“这家房主,想没想到今年的胡枝子也会盛开呢?要是想到了,他还会卖吗?看来,他是到了非卖不可的地步啦,哪里还顾得上胡枝子是死是活啊!”

娘儿俩一声没吭。

“人哪,都是这样子。”父亲显得神情黯然。

“爸爸,您那么喜欢胡枝子呀?”千重子故意打趣儿,“今年来不及了,等明年,我为爸爸设计一幅细花纹的胡枝子图案。”

“胡枝子适合于女性,一般用来做女子浴衣(55)。”

“我要设计的既不是女服,也不是做浴衣用的。”

“哦,什么细花纹,那只能做内衣啊。”父亲望着女儿,笑了,“作为回礼,爸爸给你画一幅樟树的图案,做成和服或礼服,穿在千重子身上,那怪异的图案……”

“……”

“男人和女人完全颠倒了。”

“没有颠倒啊。”

“不信你穿上怪异的樟树花纹的和服,到街上走走看。”

“我一定走走,不管到哪里都行……”

“嗯。”

父亲低着头,陷入沉思。

“千重子,我不光喜欢白胡枝子,不管什么花,连同观赏的时间和地点都一并印入心里了。”

“可不是嘛。”千重子回答,“爸爸,既然来到这里,龙村也很近了,我想路过那里看看……”

“啊,那是一家为外国人服务的店铺……阿繁,怎么样?”

“千重子想看,就去一下吧。”母亲轻松地说。

“是啊,不过龙村没有腰带什么的……”

这一带地方,是下河原町的豪华住宅区。

千重子一进店,就去看摆在右侧的一卷卷做女服的绸缎,这些不是龙村的,而是“钟纺”(56)生产的料子。

阿繁走过来说:“千重子也想做洋装吗?”

“不,不是,妈妈。我看看外国人都喜欢什么样的绸子。”

母亲知道了,她站在女儿的身后,不时伸出指头,摸摸绸子。

以正仓院织物残片为主的古代织物残片的印花丝绸仿品,挂在中间的店面和走廊上。

这些才是龙村的产品。太吉郎多次看过龙村的展品,也看过原本的古代织物残片和图录,这些都装在他的脑子里,如数家珍。但是,他还是觉得应该仔细地再看一遍。

“这是为了让外国人知道,日本也能生产这类商品。”一位熟悉太吉郎的店员说。

太吉郎上回来参观的时候,也曾经听到这类话,现在还是点了点头。当他看到中国等地的印花丝绸仿品时,也称赞说:

“真了不起啊。古代……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东西吧?”

这里,这种古代印花大织物残片的仿品,似乎不出售。有一些仿品会织成女子腰带,太吉郎很是喜欢,买过几条送给阿繁和千重子。可是这家店是做外国人生意的,没有腰带出售。最大的商品是桌布。

另外,展示柜里还摆着袋包、钱包、烟盒、方巾等小物件。

太吉郎买了两三条不像龙村风格的龙村领带和“揉菊”钱包。所谓“揉菊”,就是将光悦(57)在鹰峰制作的“大揉菊”纸质工艺的纹样,应用到丝绸织物残片上,这种制作相当新颖。

“东北有个地方,用结实的和纸制作这种钱包,和这里很相像。”太吉郎说。

“啊,啊。”店里人应和着,“他们和光悦有什么关系,我们不太清楚……”

里面的展示柜上,排列着索尼微型收音机,太吉郎一家甚感惊讶,就算这是为“赚取外汇”的寄售商品……

三人被请到里头客厅品茶。店员告诉他们,那里的椅子上,曾经坐过一些从外国来的所谓“贵宾”。

玻璃窗外,生长着一片稀有的小小杉树林。

“这是什么杉树?”太吉郎问。

“我也不很清楚……据说是广叶杉。”

“怎么写的?”

“花匠有的不识字,他们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广’‘叶’这几个字。本州以南,才有这种树木。”

“树干的颜色……”

“那是苔藓。”

微型收音机响了,回头一看,一个青年男子,正在向三四个西洋妇女讲解使用方法。

“哦,是真一的哥哥呀!”千重子站起身来。

真一的哥哥龙助,向千重子这边走来。他向坐在客厅椅子上的千重子的父母鞠了躬。

“是您陪同那些太太们吗?”千重子问。两人一接触,千重子就觉察,这位兄长和真一不同,他身上仿佛有一种迫人的气势,叫人很难跟他说话。

“我不是什么陪同,给她们当翻译的是我的同学,他的妹妹死了,我来代他三四天班。”

“呀,他妹妹……”

“是的。比真一小两岁,是个可爱的姑娘……”

“……”

“真一英语不行,人又腼腆。所以,我就……这家店根本不需要什么翻译……再说,这些客人也只是来买买收音机什么的。她们都是住在都饭店的美国人的太太。”

“是吗?”

“都饭店很近,所以过来看看。她们要是仔细看看龙村的丝绸该多好,可是偏偏喜欢微型收音机。”龙助低声笑了,“管它呢,随她们便。”

“我也是第一次发现这里卖收音机。”

“不管是微型收音机还是丝绸,都一样要美元,那个都不能少。”

“是啊。”

“刚才在庭院里,看到水池里有各种颜色的锦鲤,心里就泛了嘀咕,假若她们详细地询问,我应该如何说明才好呢?没想到她们只是说‘好看,好看’,就完啦。帮了我一个大忙。什么锦鲤,我哪儿知道啊?鲤鱼的各种颜色,英语怎么说,我也弄不清楚。还有带花斑的鲤鱼什么的……”

“……”

“千重子小姐,去看看鲤鱼吧。”

“那些太太们呢?”

“可以交给这里的店员,她们也差不多到时间该回饭店喝茶啦。之后还要和她们的先生们会合,一同去奈良呢。”

“我去跟父亲母亲打声招呼。”

“对,我也要告诉客人们一下。”龙助说罢,就回到太太那里说了些什么。太太们一起朝千重子看,千重子脸上出现了红晕。

龙助立即折回来,邀千重子到庭院里去。

他们两人坐在水池岸边,瞧着美丽的锦鲤游来游去,久久沉默不语。

“千重子小姐,您家里店铺的掌柜——不知算是公司的专务还是常务,请千重子小姐严肃教训他一次。您能做到吗?必要时我也可以到场……”

千重子甚感意外,她的心突然紧缩起来。

从龙村回来的那天夜里,千重子做了个梦——千重子蹲在水池岸上,五彩斑斓的鲤鱼成群结队地向她的脚边游来。鲤鱼聚合在一起,有的纵身一跳,有的将头露出水面。

就是这样的梦,而且是白天里的事情。千重子将手伸进池水,稍稍搅动水波,鲤鱼就立即聚拢过来了。千重子十分惊奇,她从这群鲤鱼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爱。

千重子身边的龙助,比她更加感到惊奇。

“千重子小姐的手上有着什么样的馨香——什么样的灵气呢?”

千重子羞涩地站起来,说:“这或许因为鲤鱼和人混熟了的缘故吧。”

龙助凝神注视着千重子的侧影。

“东山就在眼前呢。”千重子躲开龙助的眼睛。

“哦,您不觉得颜色有些变了吗?秋天来了……”龙助应和着。

千重子的鲤鱼梦里,龙助有没有待在自己的身边呢?醒过来的千重子也不记得了。她好大一会儿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千重子想起龙助要她对店里的掌柜严肃教训一下的劝说,对此她泛起了犹豫。

店里临近打烊时分,千重子坐到账房前边。这是一个围绕着低矮木格子的古色古香的账房。掌柜植村一眼看出,千重子的情绪非比寻常。

“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我想看看衣料。”

“是小姐穿的?”植村松了口气,“是用自家店的料子吗?当下,是打算做过年穿的节日和服,还是外出的礼服或‘振袖’呢?对啦,小姐不是一直在冈崎染坊和雕万店里购买的吗?”

“我想看看自家店里的友禅,不是过年穿的。”

“好的。把所有的料子都搬出来,供您过目,不知其中有没有小姐中意的。”植村立即站起来,叫两个店员,对他们耳语了一下,三人一起搬出十几反(58)料子,摆在店中央,熟练地排列起来。

“就选这一种吧。”千重子也很果断,“请在五天到一周之内做成,还要吊上衣裾的里子。”

植村一下子怔住了:“太仓促啦,我们是搞批发的,很少直接同外面的裁缝店打交道,不过我尽量努力。”

两个店员动作灵活地卷好料子。

“这是尺寸。”千重子放在植村的办公桌上。可是,她还不肯走开。

“植村先生,我也想学习学习,逐渐熟悉家里生意的情况,还请您多多关照。”千重子的语气很柔和,她轻轻点了点头。

“好说。”植村的表情有些生硬。

千重子沉静地说:

“明天我想来看看账簿。”

“账簿?”植村苦笑起来,“小姐要查账吗?”

“哪里,我怎么敢干那种事儿。我呀,只是想看看,了解一下店里的买卖如何。”

“是吗?直说了吧,账簿有好几本呢,一种账是应付税务署的。”

“我们店里有两种账簿吗?”

“说些什么呀?小姐。要想干那种糊弄人的事儿,恐怕还得请小姐您呢。我们可是光明正大的啊。”

“反正明天我要来看,植村先生。”千重子甩下这句话,从植村面前走了过去。

“小姐,我植村从您出生前就在这店里料理生意了……”植村说罢,看到千重子头也不回,轻轻嘀咕了一声,“要干什么啊?”然后咂咂舌头,“腰真疼啊。”

母亲在准备晚饭,千重子一走过来,母亲就神色不宁地说:

“千重子,你怎么干那种事啊?”

“唉,您害怕啦?妈妈。”

“年轻人哪,看起来挺文静,好可怕呀。连妈妈都吓坏啦。”

“这也是人家给我出的主意。”

“什么?是谁呀?”

“真一的哥哥,在龙村时……真一家里,他父亲经营一家出色的店铺,手下有两个掌柜。要是植村不干了,他们可以调过一个来,他自己来也可以。”

“是龙助跟你说的?”

“嗯。他说,反正是要经商的,为了生意,他可以随时不读研究生……”

“是吗?”阿繁望着千重子青春焕发的俊美的容颜。

“植村先生似乎还没有打算辞职,不过……”

“他还说,要是那块长着白胡枝子花的地方还有合适的房子出售,他想叫他父亲买下来。”

“嗯。”母亲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可是你爸爸有些厌世呀。”

“其实,爸爸那样也很好……”

“这也是龙助说的?”

“嗯。”

“……”

“妈妈,我刚才看了看,想用店里的料子给北山杉村的那个姑娘做一件和服,行吗?千重子求您啦……”

“行啊,行啊。再做件外褂吧。”

千重子转过脸去,眼里噙着泪水。

为什么称高座织机呢?当然是指高高的织锦机了。也有的说,是因为将地面浅浅挖出一层,把织机坐进去,泥土的潮气,对丝线有好处。本来,高机上面坐着人,可如今,是将重石装进竹筐里,吊在织机边上。

有的织锦店同时使用手工织机和机器织机。

秀男家有三台手工织机,兄弟三个各据一台。父亲宗助有时也坐在织机上织一会儿。西阵有着不少这样的小作坊,秀男家的这种境况还算说得过去。

千重子托付的腰带快要织好了,秀男也一天天兴奋起来。看到自己倾尽全力的腰带眼看就要完成,心里怎能不高兴呢?然而,更重要的缘由是,他从筘齿和织机的声响里感受到了千重子的存在。

不,不是千重子,是苗子。这不是千重子的腰带,而是苗子的腰带。但是,秀男在织造过程里,把千重子和苗子只当成一个人。

父亲宗助站在秀男身边,望了好半天。

“嗬,好腰带,这花纹难得一见啊!”他歪着头,“是谁的?”

“佐田先生家的千重子小姐。”

“这花纹?”

“千重子小姐设计的。”

“哦,千重子小姐?真的?嗯。”父亲吃惊地看着,又伸手摸摸织机上的腰带,“秀男,你织得很硬挺嘛,这样好啊。”

“……”

“秀男,以前记得也给你说过,佐田先生对咱家有恩哪。”

“听您说过,爸爸。”

“唔,是说过吧。”宗助说着,还是又重复了一遍,“我从一个织匠干起,好不容易置了一台高座织机,有一半钱还是借来的。每织完一条腰带,就拿到佐田先生那里去卖。一条腰带,也很难为情的,只好夜间悄悄地送去……”

“……”

“佐田先生从来都没有表示过不悦。到了有三台织机,还算能……”

“……”

“不过,秀男,人家同咱身份不同……”

“我心里有数,干吗要说这些啊?”

“秀男,佐田先生家的千重子小姐,你好像很喜欢她……”

“就这啊。”秀男刚刚歇下的手脚又继续动起来。

腰带织成了,他赶紧给北山杉村的苗子送去。

午后,北山的天上,好几次升起了彩虹。

秀男带着苗子的腰带,一上路就看到了彩虹。彩虹很宽大,但颜色轻浅,弓形的顶端尚未合拢起来。秀男站住,望着望着,那彩虹的颜色越来越薄,眼看就要消失了。

然而,汽车驶进山峡前,秀男又两次看到相似的彩虹。一共三次,每一次都没有形成完整的弓形,总是有淡薄的地方。这样的彩虹本来很常见,可是今天秀男心里,却有点不很踏实。

“嗯,这彩虹到底是主吉还是主凶啊?”

天空不太阴沉。一进入峡谷,原先那里又出现类似的淡淡的彩虹了吗?由于被清泷川岸边的山峰挡住了,看不见。

他在北山杉村一下车,苗子就穿着一身劳动服,用围裙擦擦湿漉漉的手,马上走过来。

这阵子,苗子正赤着两手,用菩提砂(其实近似红黏土)仔细清洗杉树圆木。

时令还是十月,山水已经很凉。人工挖掘的水沟里漂浮着圆木,一端安着简陋的锅灶,好像有热水从那里放出来,上面飘着热气。

“辛苦您到这种山坳坳里来。”苗子弯弯腰。

“苗子小姐,上回说的那条腰带终于织成了,现在给您送来。”

“是千重子小姐的替身腰带吧?我不愿意做她的替身,只见见面就行啦。”苗子说。

“这条腰带是已经约好了的,而且是千重子小姐画的图案。”

苗子低着头:“其实啊,秀男师傅,千重子小姐店里的人前天已经把给我做成的和服,还有草履,一并送来啦。可这些东西,我哪一辈子才能穿上身呀?”

“二十二日的时代祭怎么样?您不能出来吗?”

“不,他们会放我出来的。”苗子毫不迟疑地说,“眼下,在这里,人家会看到的。”她想了想,“到那河滩沙石地去坐一会儿吧。”

她不能像上次和千重子两个人那样,躲在杉树林里。

“秀男师傅织的腰带,我会当作终生的宝贝的。”

“不,我还会再给您织的。”

苗子没有吱声。

千重子给苗子送和服,苗子寄居的人家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将秀男带到家里来也说得过去。但是,苗子已经大体知道了千重子如今的身份和店铺的情形,光是这一点,她幼年时代一直怀抱的心愿就获得了满足。此外,她不想因为一些小事情,再给千重子增加烦恼。

再说,养育苗子的村濑家,是这里颇有威望的山林主,苗子又整日不辞劳苦地干活儿,所以即便千重子家里知道了,也不会引起什么麻烦来。按说,比起一个中等程度的丝绸批发商来,持有一片杉树林的人家更有保证。

然而,苗子思忖着,她和千重子越来越亲密的交往一定要保持慎重。不为别的,正因为千重子的情爱已经渗入她的心底……

所以,她把秀男带到河滩的沙石地里来了。清泷川的沙石河滩上,也随处种满了北山杉。

“真是太难为您啦,请原谅。”苗子说。到底是个姑娘家,她很想早点儿看到腰带。

“好漂亮的杉树林啊!”秀男抬眼望着山峦,随手打开棉布包裹,解开纸袋儿。

“这里是身后的鼓形结儿,这些是前面的……”

“哇!”苗子试着把腰带抻一抻,“这样的腰带,我哪里配得上呀?”苗子眼里闪现着光辉。

“一个傻小子织的腰带,有什么配不上的?红松和杉树,同新年很相宜。我本来只考虑把松树作为背后的鼓形,千重子小姐说还是以杉树为主。到这儿一看,才真正明白过来。一说杉树,就以为是大树、老树,这回,我把它处理得柔和些,也许就是这条腰带的特色吧。红松的树干也一样,在色感上也动了点儿脑筋……”

不用说,杉树的树干,他没有画成原色,在形态和色调上都费了番功夫。

“这腰带,真不错。实在感谢您啦……像我这样的女子,是不能系这种华丽的腰带的。”

“千重子小姐送的和服合身吗?”

“我想会很合身的。”

“千重子小姐从小就对京都风格的绸缎很熟悉……可是,这条腰带还没有送给她看过呢。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儿难为情啊。”

“这不是千重子小姐设计的吗……我也想让她看看。”

“时代祭的时候,请您就穿上吧。”秀男说罢,将腰带叠好,装进纸袋。

秀男在纸袋外面扎好细绳。

“请您不必介意,收下来吧。虽说是我约定的,可这条腰带是千重子小姐委托我织的。您把我当作一个平平凡凡的织匠看待吧。”他对苗子说,“这可是我凭着一片真诚织造的啊!”

苗子把秀男送给她的腰带小包搁在膝头上,久久不语。

“千重子小姐从小就见惯了和服,她送给您的那件和服,同这条腰带肯定相配。这些我刚才都说了……”

两人面前的清泷川,浅浅的流水传来了潺潺的声响。秀男环顾着两岸山坡上的杉树林:“我想到杉树的干,宛若工艺品整齐地站立着,上面的枝叶倒也像朴实的花朵啊。”

苗子的脸上蒙着一片愁云。她想,父亲一定是在为杉树整枝的时候,忽然想起丢弃的孩子千重子而牵肠挂肚,当他从一棵树的树梢**到另一棵树的树梢的当儿,不小心摔下来了。当时苗子和千重子都还是婴儿,当然什么也不记得。苗子稍稍大了些之后,才听到村里人提起这件事。

因此,苗子只知道自己有个孪生姊妹,至于千重子——她当然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死是活,是姐姐还是妹妹,她一概不清楚。她只巴望能见上一次面,哪怕远远看她一眼也好。

苗子原来像草棚子一样破陋的小屋,如今还在杉树村里荒着,一个姑娘怎好单独住下去呢?现在由一对长年在山林里干活的中年夫妻和一个上小学的女孩儿住着。当然,她不会收什么房租,再说,这样的破屋也根本谈不上收房租。

那个上小学的女孩儿,不知为何那样喜欢花,房子附近正好有一株漂亮的金木樨。“苗子姐姐!”她有时跑到苗子这里,询问管理木樨树的方法。

“用不着费心。”苗子答道。可是,苗子每当打那里经过,总是比别人更能远远闻到木樨的香气。对于苗子来说,这花香反而给她增添一丝悲凉。

苗子把秀男织的腰带搁在膝盖上,沉甸甸的,各种思绪一起涌上她的心头……

“秀男师傅,我知道千重子小姐的下落以后,就不会再和她往来了。这和服和腰带我权且心领了,可就这一次……您能理解我吗?”苗子诚恳地说。

“知道啦。”秀男说,“时代祭那天您来吧。请苗子小姐系上这条腰带,让我瞧瞧。我不邀千重子小姐。节日的仪仗队是从御所出发的,我在西面的蛤御门旁边等您。就这样,好吗?”

苗子的脸上久久泛起了红潮,她深深地点了点头。

对岸水边,一棵叶子发红的小树映在水里,树影不住晃动着。秀男抬起头来。

“那长着鲜艳红叶的是什么树?”

“是漆树。”苗子扬起脸回答,她顺势用震颤的手指整整头发,一不小心松散开来,乌黑的长发,一直披散到肩头和脊背上。

“哎呀!”

苗子立即涨红脸,她拢着头发,向上绾起来,再用衔在嘴里的发卡别住,可是,有些发卡散落到地上,不够用了。

秀男眼瞅着她的姿影,一举一动都那么优美迷人。

“您留着长头发吗?”他问。

“嗯。千重子小姐也没有剪短,她梳拢得很好,男人们根本看不出……”苗子慌忙顶上头巾,说了声,“对不起。”

“……”

“我在这里,只给杉树化妆,自己不化什么妆。”

不过,她也搽点儿口红,薄薄的一层。秀男真希望她再次取下头巾,将长长的秀发披散到背上,可他哪能说得出口。秀男一看到苗子慌忙蒙上头巾,心里就泛起这种想法。

褊狭的溪谷西岸,山头渐渐昏暗下来。

“苗子小姐,该回去了吧?”秀男说着站起来。

“今天的活儿该结束了……天也变短啦。”

秀男望着峡谷东面山颠上挺拔而立的杉树林,透过树干的空隙,他看见了金色的晚霞。

“秀男师傅,谢谢啦。实在难为您啦。”苗子爽快地收起腰带,也站了起来。

“您要是感谢,那就感谢千重子小姐吧。”秀男说。不过,他能为这位杉树村的姑娘亲手织一条腰带,那种喜悦像一股暖流涨满了心间。

“别怪我啰唆,时代祭那天,请记住,我在御所的西门蛤御门等着您。”

“嗯。”苗子深深点着头,“穿着从未上过身的和服和腰带,那该多难为情呀!”

十月二十二日的时代祭,连同在上贺茂神社和下贺茂神社举行的葵祭和祇园祭,在节日繁多的京城里,并称三大祭。虽说主会场在平安神宫,但游行的仪仗队是从京都御所出发的。

苗子打从一早就心神不定,她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达御所西便门蛤御门,站在树荫下等秀男。和一个男人相约,她还是头一回。

天气晴朗,碧空如洗。

平安神宫建立于明治二十八年,正值国都迁都于京都一千一百年。不用说,在三大祭中是最新的一个。但是,因为是庆祝定都于京都的节日,千年古城的流风遗韵,都要在仪仗队里体现出来。为了展示各个时代的服饰,还要请众多名人登场。

例如和宫(59)、莲月尼(60)、吉野太夫(61)、出云阿国(62)、淀君(63)、常盘御前 (64)、横笛 (65)、巴御前 (66)、静御前 (67)、小野小町 (68)、紫式部 (69)、清少纳言(70)。

还有大原女、桂女(71)。

因为杂有娼妓、女演员和商女,故先举出了以上这些女子来。当然,楠正成(72)、织田信长(73)、丰臣秀吉(74)等,王朝公卿和武人也很多。

仪仗队犹如一幅京城风俗的画卷,长而又长。

女人加入游行行列,是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以后的事。她们把节日打扮得更加华艳、风流。

仪仗的先头有明治维新时期的勤王队、丹波北桑田的山国队,后尾是延历时代文官上朝的队列。一到达平安神宫,就站在凤辇前面致祝辞。

队伍是从御所出发的,而且在御所前的广场上观看最好。所以,秀男才邀苗子到御所来。

苗子站在御所便门的树荫里等秀男,由于来往的人很多,没有人注意她。倒是有个商家模样的中年妇女,向她走过来:“小姐,这腰带真好看。哪儿买的?和衣服挺相配……让我瞧瞧。”说着,她想伸手摸摸,“能让我再看看后面的大鼓结子吗?”

苗子转过身子。

“哇!”那女人赞叹了一声。被人家打量一番,苗子反而显得平静了。她能穿这样华美的和服,系如此漂亮的腰带,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让您久等啦。”秀男来了。

仪仗将从这里出发,紧靠御所的观览席被拜佛团体和旅游协会占据,秀男和苗子只得站在相邻的观览席的后列。

苗子第一次站在这样好的席位上,她凝睇眺望着仪仗队的行列,忘记了秀男,也忘记了自己身上的新衣裳。

这时,她蓦然回过神来。

“秀男师傅,在瞧什么呢?”

“我在瞧松树的青绿。看,那仪仗队以绿色松林为背景,队伍也被映衬得越发醒目啦。这御所广阔的庭院不是长满了黑松吗?我可喜欢啦!”

“……”

“我也从旁盯着您呢,没感觉吗?”

“真讨厌。”苗子低下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