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颜色(1 / 1)

古都 川端康成 4880 字 2个月前

保留至今的明治“文明开化”的一项遗存——沿堀川河岸行驶的北野线电车,现在就要拆除了。这是日本最古老的电车。

人们都知道,作为千年古都,又最早引进了一些西洋的东西,京都人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

然而,这种老朽的“丁零丁零”电车时至今日还在运行,这其中或许也含有某种“古都”的风味儿。车体当然很小,相向而坐,几乎膝盖顶着膝盖。

不过,一旦拆除又会令人惋惜,所以就把电车用假花装饰起来,成了“花电车”,叫那些尚保有遥远的明治遗风的人乘坐,同时广泛向市民宣传。这也是一项纪念活动吧。

连日来,一些清闲无事的人,挤满了古老的车厢。这是七月里的事,这时还有人打着阳伞。

京都的夏天太阳比东京酷烈,可如今的东京早已看不到有人打阳伞走路了。

太吉郎在京都车站前面正要登上花电车,一个中年女子故意躲在他的身后窃笑。太吉郎倒也算得上一个具有“明治风格”的人了。

上了电车,太吉郎注意到这个女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你不太具有明治风情嘛。”

“近似明治呀,何况,我家就住在北野线上。”

“是吗?嗯,是啊。”太吉郎说。

“什么是啊?您真是个挺薄情的人呀……不过还是记起来了吗?”

“带个挺可爱的孩子……躲到哪儿去了?”

“说什么昏话……您明明知道不是我的孩子。”

“我可不知道。女人家……”

“说什么呀,谁知道你们男人干些什么?”

这个女子领着一个女孩儿,肌肤实在白嫩可爱,大概有十四五岁了,浴衣上系着红色细腰带。女孩儿很腼腆,她有意躲开太吉郎,坐在女子身边,一句话不说。

太吉郎轻轻拉了拉女子的衣袖。

“小千惠,坐到中间来。”女子说。

三个人好大会儿没有说话。女人隔着女孩儿的头,向太吉郎咬耳朵:

“这孩子,我打算叫她到祇园当舞女呢。”

“是谁的孩子?”

“附近一家茶馆的。”

“嗯。”

“还有人以为是您和我生的呢。”女子隐隐约约地嘀咕着。

“胡说什么?”

这女子是上七轩茶馆的老板娘。

“这孩子硬要拉着我去北野天满宫(51)……”

太吉郎明知是老板娘开玩笑,他还是问那女孩儿:

“你多大啦?”

“初中一年级。”

“嗯。”太吉郎看看女孩儿,“好吧,等下辈子投胎时请多关照。”

到底是生在花街的孩子,太吉郎这句奇妙的话,她也似乎不动声色地听懂了。

“这孩子干吗要拉着你去拜天神呢?她莫非是天神转世吗?”太吉郎跟老板娘开玩笑。

“是啊,是啊。”

“天神是男的……”

“他早就投胎成女的啦。”老板娘一句话挡了回去,“要是还托生成男的,怕又要遭流放之苦啦。”

太吉郎几乎笑出声来:“是个女的呢?”

“变成个女的嘛,可不是,那就会得到如意郎君的欢心啊。”

“嗯。”

那女孩儿生得俏丽,百里挑一,刘海儿又黑又亮,一副漂亮的双眼皮儿。

“是独生女儿吗?”太吉郎问。

“不是,有两个姐姐。老大明年春天初中毕业,也许要去当舞女。”

“像这孩子一样好看吗?”

“像是像,没这孩子长得俊。”

“……”

上七轩如今没有一个舞女,即使要当舞女,也得等到初中毕业之后。

之所以称为上七轩,也许因为本来这里只有七间茶屋吧。如今增加到二十多间了。太吉郎不知在哪里也曾听说过。

往昔,也不是太久远的往昔,太吉郎和西阵的织匠,还有当地的老主顾们经常来上七轩眠花卧柳。那时候结交的女子,又若有若无地在他脑子里浮现。当时,太吉郎店里的生意也很红火。

“老板娘一副好兴致,也来乘这种电车……”太吉郎说。

“人呀,谁不有点儿恋旧呢?这个很要紧啊。”老板娘说,“我家的生意不会忘记老主顾的……”

“……”

“况且,今天送客人去车站,顺道儿就坐这趟电车回去了……佐田先生,您才叫人奇怪呢,孤零零一个人乘在车上……”

“这个呀,可怎么说呢。本来我也只想看看花电车罢了。”太吉郎歪着头,“还不是怀旧嘛,眼下很寂寞啊。”

“寂寞?您还不到那个年纪。跟我一块儿走吧,看一眼年轻的女孩子们也好嘛……”

太吉郎就要被带到上七轩去了。

老板娘径直来到北野神社的神像前面,太吉郎也跟着进来了。老板娘久久虔诚地祈祷着,女孩儿也低着头。

老板娘回到太吉郎身边就说:

“这个小千惠,放她回去算了。”

“唔。”

“小千惠,回家去吧。”

“谢谢。”女孩儿跟他们两个打招呼。她渐去渐远,走路的样子就像一个中学生。

“怎么?看来您喜欢上那女孩儿啦?”老板娘说,“过了两三年之后,就该出道喽,等着吧……如今就像大人般乖巧,将来肯定会出落成个美娇娘的。”

太吉郎没有吱声,他想,既然来到这里,就到神社宽广的境内走走吧。可是,天气太热了。

“到你那里给我歇歇吧,太累啦。”

“唉,唉。我本来就是这个主意,隔了这么久,好容易来一趟。”老板娘说。

走进那间破旧的茶屋,老板娘一本正经地说:

“您来得正好。日子都怎么过的呀?姐妹们常念叨您来着。”

她又说:

“躺下来歇歇吧,我拿枕头来。哦,不是说寂寞吗?要不,我叫个老实的姑娘陪您说说话……?”

“以前熟悉的艺妓就不要来了。”

太吉郎刚要打个盹儿,进来一个年轻的艺妓,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客人一张生面孔,或许使她很难应付吧。太吉郎绷着脸,一直提不起劲儿来。艺妓也许觉得客人对她没兴趣,就说什么自己出来之后,两年之间就有四十七个相好的。

“正好成了赤穗义士(52)啦。四五十个人,现在想想挺好玩的……人家都笑话我说,那样会害相思病的呀。”

太吉郎清醒过来:

“现在……”

“现在一个人。”

这时候,老板娘早已进了客厅。

太吉郎怀疑:艺妓才二十岁光景,对于那些没有深交的男人,真的能记住是“四十七个”吗?

艺妓还说,她刚出来时的第三天,陪一个毫无情趣的客人去洗手间,突然遭到强吻,艺妓咬破了客人的舌头。

“出血了吗?”

“唉,唉,出血啦。客人叫我出医药费,他火冒三丈,我都吓哭了,闹了一场小乱子。可这都怪他呀。那人叫什么名字,我早就忘记啦。”

“嗯。”太吉郎应了一声。这么一个细腰身、溜肩膀、当时十八九岁的温柔的“京美人”,怎么会突然凶狠地咬起人来了呢?想到这里,他凝视着艺妓的脸庞。

“看看牙。”太吉郎对年轻艺妓说。

“牙?我的牙吗?说话的时候,不都看见了吗?”

“还想仔细瞧瞧,行吗?”

“不行,太难为情啦。”艺妓紧闭着嘴,“这样也不行,老爷。人家总得开口说话呀。”

艺妓可爱的嘴角里露出一颗洁白的牙齿。太吉郎逗她说:

“想必是牙咬断了,安的假牙吧?”

“那舌头挺软的。”艺妓一下子漏了嘴,“哎呀,够啦……”她把脸藏在老板娘背后。

过了一会儿,太吉郎对老板娘说:

“既然到了这里,也顺便路过中里看看吧?”

“嗯……‘中里’她们也会高兴的,我陪您一块儿去,好吗?”老板娘说着,站了起来。她走到镜台前整整妆。

中里外表还像原来一样,客厅装饰一新。

又添了一个艺妓。太吉郎在中里待到吃完晚饭。

秀男来到太吉郎的店铺,正碰到他不在家。秀男说是找小姐,千重子来到店里。

“祇园祭的时候约好的,我把腰带的图案画好了,特送来请您过目。”秀男说。

“千重子!”母亲阿繁喊着,“请他到里院来吧。”

“唉。”

秀男来到面对中庭的一间房里,打开图案,给千重子看。有两幅,一幅是**,连着叶子。叶子看起来让人想不到是**叶,为了力求新颖,实在是花了一番功夫。还有一幅是枫叶。

“很好啊。”千重子紧盯着画面瞧。

“要是千重子小姐满意,那我就太高兴啦……”秀男说,“想选哪一幅呢?”

“这个嘛,**的长年都能用。”

“那么就织**图案的,好吗?”

“……”

千代子低着眉,神色忧戚。

“两种都好,不过……”她支支吾吾,“长满杉树和红松的山峦,能织吗?”

“杉树和红松的山峦?比较困难,让我想想吧。”秀男有些诧异,望望千重子的脸。

“秀男师傅,请原谅。”

“原谅?说不上……”

“其实……”千重子不知该不该说出来,“过节那天晚上,在四条桥上,秀男师傅说要给织腰带的,不是我,您认错人啦。”

秀男没有出声。他不相信,脸上显得很失望。他为了给千重子设计图案,费尽了心血。难道千重子会完全拒绝吗?

要是这样,千重子的话实在叫人难以相信,难以理解。秀男稍稍涌上来男子汉的刚烈脾性。

“莫非是我见到小姐的幻影了?我是在同千重子小姐的幻影谈话吗?祇园祭的晚上,难道出现的是您的幻影吗?”但是,秀男没有说是“意中人”的幻影。

千重子神情冷静地说:

“秀男师傅,当时听您说话的是我的姐妹。”

“……”

“我的姐妹。”

“……”

“我也是那天晚上第一次见到我的姐妹。”

“……”

“我姐妹的事,我还没告诉家里的父亲和母亲。”

“什么?”秀男很惊奇,他无法理解。

“北山做杉树圆木的村子,您知道吗?那女孩儿就在那里干活儿。”

“真的?”

秀男一时闭了嘴,他感到很意外。

“中川町,知道吗?”千重子说。

“嗯,乘汽车去过一次……”

“请秀男师傅给她织一条腰带吧。”

“好的。”

“您答应啦?”

“嗯。”秀男依然狐疑不定,他答应了,“所以您叫我把图案换成长满红松和杉树的山峦,对吗?”

千重子点点头。

“行。不过,这样有点儿太生活化了。”

“还不全仗秀男师傅的设计吗?”

“……”

“那姑娘会一辈子珍惜的。她叫苗子,虽说家里没有山林,可她很勤快,比起我来,又刚强,又能干……”

秀男虽说还有几分疑惑,但他表示:

“只要是小姐托我的,我一定把它织好。”

“我再说一遍,那姑娘叫苗子。”

“我记住啦。可她怎么长得和千重子小姐一模一样呢?”

“亲姐妹嘛。”

“尽管是亲姐妹……”

千重子没有告诉秀男是孪生姐妹。

因为是一身夏季节日里轻装的打扮,在夜间的灯影里,秀男误将苗子当成了千重子。看来,不一定是眼睛有毛病。

优美的木格子,外面再加一道格子,连着一排座凳,而且铺面也很深广。今天看来,或许是已经过时的一副形态了。然而,毕竟是京城里既老派又富裕的绸缎商。这家老板的女儿,怎么会和北山杉村的一个打工的姑娘成为姐妹呢?秀男实在不能理解。不过,这种事儿,旁人不便插嘴打听。

“腰带织成了,送到这里来吗?”秀男问。

“这个,”千重子略微想了想,“请直接送到苗子那里,行吗?”

“这样也行。”

“那就这样吧。”千重子的嘱咐里满含着诚意,“不过,离这儿远一些……”

“我知道,远点儿也没关系。”

“苗子指不定该多高兴啊!”

“她会接受下来吗?”秀男的疑虑是有道理的。苗子一定会感到蹊跷吧?

“我来跟苗子说清楚。”

“是吗?要是这样……我就送去吧。她家住在哪里呢?”

这个,千重子也不知道:“苗子的家吗?”

“嗯。”

“我再打电话或写信告诉您吧。”

“是吗?”秀男说,“我不考虑有两位千重子小姐,权当是给小姐一个人织,我一定出色地完成,并亲自献给她。”

“谢谢您。”千重子低下头,“拜托啦。您还感到奇怪吗?”

“……”

“秀男师傅,这腰带不是给我织的,是给苗子小姐织的。”

“嗯,我知道。”

不久,秀男出了店门,他脑子里依旧疑云重重。可是得马上考虑腰带的图案啊!红松和杉树山峦这一内容,如果不大胆地进行构思,千重子的腰带就有落入俗套的可能。秀男只当作是给千重子织腰带,即使当成苗子姑娘的腰带,那也不能太贴近她的劳动生活,就像他对千重子说过的那样。

自己所见到的究竟是“千重子的苗子”还是“苗子的千重子”呢?秀男掉转脚步,他想再到四条大桥看看。可是,烈日炎炎,酷热难当。他走到桥上,背倚栏杆,闭上眼睛倾听。他要听的不是行人和电车的喧闹,而是河水似有若无的响声。

今年,千重子没有去看“大文字”,母亲阿繁由父亲带领难得去了一次,千重子留下来看家。

父亲他们,连同附近关系亲密的批发店二三家,包租了木屋町二条下茶屋的纳凉床。

八月十六日的“大文字”,是盂兰盆节的送神火。按传统的习惯,夜间向空中投放火把,送游**的魂灵回归冥府。如今,则是在山间燃起篝火。

东山如意岳的“大文字”只是其中的代表,实际上,五座山上都点燃篝火:金阁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文字”、松崎山的“妙法”、西贺茂明见山的“船形”和上嵯峨山上的“鸟居形”,这五座山上的送神火接连不断地点燃起来。这四十分钟间,市内所有霓虹灯和广告灯都要熄灭。

从送神火山上的颜色,还有夜空的颜色,千重子感受到了初秋的颜色。

比“大文字”提早半个月之前,立秋前夜,下鸭神社举行“越夏”的祭神活动。

从前,千重子为了观看“左大文字”,经常和几个朋友一起登上加茂川河堤。

“大文字”这种仪式,她从小就司空见惯了。

“今年,又到‘大文字’的时节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心里又记挂起来了。

千重子走到店外,围着座凳和邻里的儿童们一起游乐。小孩子对于“大文字”不感兴趣,他们只爱看焰火。

然而,这个夏天的盂兰盆节,千重子心里又添新愁。因为在祇园祭上同苗子相逢,从苗子那里得知,她们的生父生母都早早离开了人间。

“对啦,明天就去会见苗子。”千重子思忖着,“秀男师傅给她织腰带的事也对她说明白……”

翌日午后,千重子身穿不太引人注目的衣服出发了。千重子还没有在白天里看过苗子呢。

她在菩提瀑站下了车。

北山町该是大忙季节了。男人们已经扒下好多杉木外皮,堆积如山,四周还散落了不少。

千重子脚步迟疑地向前走着,苗子一溜烟跑过来。

“小姐,欢迎,欢迎!您来得真好,真好啊……”

千重子看到苗子一身出工的打扮,问道:

“可以吗?”

“唉,今天我请假了,我看到您的身影……”苗子一边喘息,一遍拉住千重子的袖子,“我们到山林里说话吧,那里没人看见。”

苗子迅速解下围裙,铺在地上。丹波绵织的围裙很大,能将身体前后都裹起来,所以,她们两个完全可以并排坐在上面。

“请坐下吧。”苗子说。

“谢谢。”

苗子取下头上的手巾,用手指拢了拢头发。

“您来得真好。我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她目光炯炯,仔细打量着千重子。

泥土的温馨,树木的香味,整个山林的气息十分浓烈。

“来到这里,山下没有人能看见。”苗子说。

“我喜欢优美的杉树林,时常来这里玩,可是没有进入过山林,这是第一次。”说着,千重子眺望着四周的景色。几乎同样粗大的一排排杉树,挺然而立,包围着她们两个。

“这些都是人们种植的杉树。”苗子说。

“是吗?”

“这些树木都四十多年了,已经可以砍伐做房柱等材料了。要是一直任它长下去,千年以后,真不知会多粗多高呢。我有时就这样想。所以,我更喜欢原生林。这个村子,说起来,就是干着生产截枝剪花的行当啊!”

“这个世界,要是没有人,就不会有京都这样的城市,就会成为自然生长的森林和杂草的荒原。这一带,也一定是山鹿和野猪出没的领域。这个世界干吗要有人?多可怕呀,人类……”

“苗子,你是这样想的吗?”千重子感到惊讶。

“嗯,有时候……”

“苗子讨厌人类吗?”

“我很喜欢人类,不过……”苗子回答,“没有比人更可爱的啦。但这块土地上要是没有人,会变成什么样呢?有时候,我躺在山野里,一醒过来就会想到这些……”

“这不就是藏在你心底的厌世情绪吗?”

“我呀,我才不会厌世呢。每天都在高高兴兴地干活儿……可是,人类……”

“……”

两个姑娘周围的杉树林蓦然变暗了。

“要下暴雨啦。”苗子说。雨点落在杉树梢的叶子上,积攒着,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

接着,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

“好可怕,好可怕!”千重子脸色惨白,紧紧攥住苗子的手。

“千重子小姐,蜷起腿,弓着背,尽量缩成一团儿。”苗子说罢,趴在千重子身上,紧紧抱着,将她完全保护起来。

雷声越来越大,电闪、雷鸣,已经完全没有间歇。似乎就要山崩地裂了。

雷声很近,仿佛在两个女孩儿的头顶上炸响。

杉树林的树梢,在大雨里喧骚不止。雷电的光焰在大地上闪烁,照亮了她们身边的树干。优美而挺拔的树木,转眼变得阴森可怖。忽然,又是一阵霹雳的雷鸣。

“苗子,雷会落下来吗?”千重子又紧缩一下身子。

“也许会落下来的。可是不会落在我们身上的。”苗子一口咬定说,“决不会的!”

然后,她用自己的身体,更加严严实实地护住千重子。

“小姐,您的头发有点儿湿啦。”她拿起手巾擦擦千重子颈后的头发,然后把手巾折叠起来,盖在千重子头顶上。

“雨滴也许会渗下些来的。不过,小姐,雷是绝对不会落在千重子小姐身上和周围的。”

心性坚韧的千重子,得到苗子一片真心的照顾,随之平静下来。

“谢谢啦……实在太感谢啦!”她说,“你这样护着我,自己全湿透啦。”

“反正是工作服,不碍事。”苗子说,“我很高兴。”

“腰里在闪光,是什么呀?”千重子问。

“哦,我忘记放下了,是镰刀。我在路边正在剥杉树皮,直接就跑过来啦。”苗子想到了镰刀,“好危险啊!”说着,扔到了远处。这是一把不带木把的小镰刀。

“回去时再带走。真不愿回去呀……”

雷声似乎打她们两人的头上滚过。

千重子切实感到,苗子是在用整个身子把她全部盖住了。

不管多么炎热的夏天,这山里的暴雨总是冷到指尖儿。苗子从头到脚掩护着千重子,她的体温在千重子身上扩散,深深地渗透着。这是无可形容的温暖的亲情啊!千重子心里充满幸福之感,她久久地闭着眼睛。

“苗子,我真的很感谢你。”她又说了一遍,“在亲娘的肚子里,你也是这样抱着我的吗?”

“那时候,还不是你踢我一脚,我给你一拳吗?”

“可不是嘛。”千重子笑起来了,声音里满含着骨肉情怀。

骤雨伴着雷声过去了。

“苗子,真难为你啦……已经不要紧了。”千重子在苗子身底下挪挪身子,想站起来。

“唉,再等等,别慌。杉树叶子上还有雨点滴落下来……”苗子依然掩护着千重子。千重子伸手摸摸苗子的脊背:

“全淋湿啦,不觉得冷吗?”

“我习惯啦,没事儿。”苗子说,“小姐来看我,我很高兴,心里一直热乎乎的。小姐您也多少淋湿啦。”

“苗子,爸爸是在这儿从杉树上掉下来的吗?”千重子问。

“不知道。我当时也很小。”

“妈妈的娘家呢?外公外婆都还好吗?”

“这些也都不清楚。”苗子答道。

“你不说是在姥姥家里长大的吗?”

“小姐,干吗还问这些呢?”苗子的口气变得生硬起来,千重子不敢再问了。

“小姐,您不会有这样一些亲人的。”

“……”

“您把我当作亲姐妹,我就够感谢的啦。至于祇园祭上的那些话,有些是多余的。”

“没有,我很高兴。”

“我也是……不过,小姐家的店,我是不会去的。”

“来吧,我会好好待你的。我也给父母说说……”

“算啦。”苗子强调说,“小姐要是像今天一样,遇到什么难处,我会拼着命保护您的,不过……您懂我的意思吗?”

“……”千重子不由眼里一阵热辣辣的,“呶,苗子,节日晚上,你被错认是我,感到有些惊讶吗?”

“嗯,您是指谈起织腰带的那个人吗?”

“那位青年是西阵腰带店的织匠,他待人很诚恳……他不是说要给你织一条腰带吗?”

“他把我当成千重子小姐了呗。”

“前些日子,他拿着腰带图案找我去啦。我对他说,那不是我,那是我的姐妹。”

“是吗?”

“我托他给我的姐妹苗子也织一条。”

“给我?”

“不是说好了吗?”

“那是他认错人啦。”

“他给我织一条,也给你织一条,作为两姐妹的纪念……”

“我……”苗子感到很意外。

“这不是在祇园祭的节日里约定好的吗?”千重子温婉地说。

苗子庇护过千重子的身体,显得有些僵直了,她纹丝不动。

“小姐,在您遇到困难的时候,我甘愿挺身而出,不惜一切,帮助您,解救您。可是要我代替您接受别人的礼物,我不愿意。”苗子断然地说,“那样叫人受不了。”

“你不是替我。”

“我是替您。”

千重子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苗子,于是说道:

“就算我送给你的,也不接受吗?”

“……”

“我托他织,就是要送给你的嘛。”

“这事儿有点儿不对头。节日的晚上,他认错了人,明明说是给千重子小姐织腰带的。”苗子停顿了一下,“那位腰带店老板,不,是织匠师傅,看来对您很倾心。我也是个女人,这一点,我看得很明白。”

千重子忍住心中的羞涩之情,说:

“所以你就不接受了,对吗?”

“……”

“我是说请他织一条送给我的姐妹的……”

“那我就领情啦,小姐。”苗子乖乖听从了,“我刚才说些多余的话,还请原谅。”

“他会直接送到家里去,你家住在哪里呢?”

“家里姓村濑。”苗子回答,“是高级的腰带吧?我这样的人,哪里会有机会系呢?”

“苗子,人的未来是不可知的。”

“是的。是这样。”苗子点点头,“我也不想出人头地……不过,即便没有机会系它,我也会当作宝贝保存的。”

“我们家店里虽说不做腰带生意,但我会为你挑一件和服,同秀男师傅织的腰带相匹配。”

“……”

“我父亲很古怪,近来渐渐对生意不感兴趣了。像我家这样的杂货批发商,看来也不能光卖高级商品了。况且,化纤和毛织品也多起来了……”

苗子仰望着杉树的树梢,离开千重子脊背,站起身来。

“还有一些水滴掉落下来……小姐,让您受苦啦。”

“哪里,多亏了你呀……”

“小姐,您可以帮家里照料一下店铺呀。”

“我呀?”千重子像是挨了打一样,站了起来。

苗子的衣服水淋淋的,紧贴在皮肤上。

苗子没有把千重子送到汽车站。她的衣服湿透了,更主要的原因是怕人看见。

千重子回到店里,母亲阿繁在通道土间的最里头,给店员们准备工间点心。

“回来啦?”

“妈妈好。我回来得太晚啦……爸爸呢?”

“钻进手织帘子布后面,像是在思索什么。”母亲眼瞅着千重子,“到哪儿去啦?衣服都湿了,快去换换吧。”

“嗯。”千重子登上里院的二楼,慢悠悠地换着衣服,坐了好大一会儿,然后下了楼。这时,母亲已经给店员发过三点钟的点心了。

“妈妈。”千重子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我有话想跟妈妈说。”

阿繁答应了:“到楼上去吧。”

于是,千重子极不自然地问道:

“这里下暴雨了吗?”

“暴雨?没下暴雨呀,不是要谈暴雨的事吧?”

“妈妈,我去北山杉村了。那里有我的姐妹……不是姐姐,就是妹妹。我是双胞胎。今年的祇园祭上,第一次见到她啦。听她说,我们的生身父母早就去世啦。”

不用说,阿繁受到了突然打击,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千重子的脸。“北山杉村?啊?”

“我不能瞒着妈妈。祇园祭和今天,我们只见过两次面,可是……”

“是个姑娘吗?她现在怎么样啦?”

“在北山杉村里当雇工,干活儿。是个好姑娘。她不愿意到我们家里来。”

“嗯。”阿繁沉默了片刻,“这样也好。那么,千重子……”

“妈妈,千重子是这家里的孩子,请您和过去一样,一直把我当成您的女儿吧。”她说着,脸上满含真诚。

“那当然,千重子二十年来,一直是我的孩子。”

“妈妈……”千重子把脸伏在阿繁的膝盖上。

“其实,自打祇园祭以来,我就看见你时常恍恍惚惚的,还以为喜欢上谁了,妈妈正想问问你呢。”

“……”

“要不,把那姑娘领到咱家来瞧瞧,行吗?找个晚上,等店员都下班了。”

千重子趴在母亲膝盖上,微微摇摇脑袋。

“她不愿意来,她一直喊我小姐……”

“是吗?”阿繁抚摸着千重子的头发,“谢谢你鼓起勇气对妈妈说了。她是不是很像千重子啊?”

丹波壶里的金钟儿,开始鸣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