祇园祭(1 / 1)

古都 川端康成 5158 字 2个月前

千重子提着一只大购物篮子走出店门。她向北穿过御池大道,到麸屋町的汤波半去。从叡山到北山,天空里一片火红。她站在御池大道上,抬头眺望了好大一会儿。

夏日天长,还不是出晚霞的时候,但广袤的天空颜色并不单调,看上去像一团团烈焰。

“也有这样的景色啊,今天是头一回看到。”

千重子掏出小镜子,在强烈的云色里照照自己的脸。

“不要忘记,一生都不要忘记……人呀,全凭一副好心情。”

叡山和北山被这种光焰所压抑,显得更加郁郁青青。

汤波半已经做好了汤叶、牡丹汤叶和八幡卷。

“欢迎小姐光临,祇园祭里忙得不得了啊,只好先照顾老主顾啦。”

这家老店平时只接受订货。在京都点心铺中,也有这样的店铺。

“又过祇园祭了,谢谢多年来的照顾。”汤波半的女店员把千重子的篮子装得满满的。

所谓“八幡卷”,很像鳗鱼的八幡卷,就是在汤叶里放入牛蒡裹起来。“牡丹汤叶”,很像炸豆腐丸子,是在汤叶里包上银杏等。

这家汤波半,是所谓“咚咚烧”大火灾中未遭焚毁的二百年前的老铺,有的地方略加改建……例如,小天窗镶上了玻璃,制造汤叶的炕床式的地炉,重新用砖头砌成。

“以前使用木炭,煮豆浆时,一点儿火炭灰就不断飘入汤叶,现在改烧锯末了。”

“……”

一排四方形的大铜锅,当表层的汤叶凝结以后,用竹筷轻轻挑起来,挂在上面的细竹竿上晾晒。细竹竿有高有低,随着汤叶渐渐变干,逐步上移。

千重子走进作业场里间,手扶在古老的房柱上。她和母亲一到这里来,母亲总是一遍又一遍抚摸这根大黑柱子。

“这是什么木头的?”千重子问。

“是桧树。长得高大,挺拔……”

千重子在柱子上抚摸了一会儿,出了店门。

千重子往回走,一路上,排练祇园祭的音乐越来越响亮。

从远方来的游客,一般都认为祇园祭就是七月十七日那天的彩车巡行。他们都赶在十六日晚上的前夜节之前来到这里。

但是,实际上可以说,祇园祭的庆典活动,整个七月里随时都在进行。

七月一日,各个彩车经过的街上,举行“祈吉符仪式”,然后演奏节日音乐。

真人稚儿乘坐的长刀彩车,每年都是巡行的先头,其他彩车的排列顺序,于七月二日或三日,由市长主持通过抽签决定。

彩车在前一天装点好,其实七月十日的“洗御舆”就是庆典的序曲了。“洗御舆”在鸭川的四条大桥举行。说是“洗”,其实只由神官把杨桐枝在水里浸一浸,洒在舆轿上罢了。

接着,十一日,稚儿参拜祇园社(39)。这是乘坐长刀彩车的稚儿。他会骑马,戴黑礼帽,穿礼服,率童子二人,被授予五位少将之位。五位以上称殿上人(40)。

过去神佛混杂,稚儿左右的童子分别扮作观音和势至两菩萨。有时,稚儿也为神授位,以此比作稚儿和神举行婚礼。

“哪有这样的怪事?我可是个男人呀!”水木真一扮稚儿的时候这么说过。

稚儿必须“别火”,就是说,要和家人分别生火做饭。因为吃的东西要洁净。但是,现在省略了,只要在做稚儿的食物时用火石打火就行。家里人要是忘了,稚儿自己就催促道:“打火,打火!”传闻里有这个说法。

总之,稚儿不是一天巡行就算完事的,他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十分辛苦。他必须到彩车经过的街道挨家挨户致意。节日一个月,稚儿也随着劳累一个月。

比起七月十七日的彩车巡行,京都人早从十六日晚间的前夜节品尝了节日的情趣。

祇园会的那一天临近了。

千重子的店里也拆掉门前的木格子,忙着做过节的准备。

千重子是京都姑娘,家里的批发店又在四条大道附近,也是八坂神社的氏子(41),祇园祭是每年必到的,她已经不稀罕了。这是炎热的京都夏天里的一项庆典活动。

最使她怀念的,是乘在长刀彩车上的真一稚儿的身影。一到节日,一听到祇园音乐响起,一看到彩车周围坠着众多明亮的灯笼,他的身姿便骤然浮现。当时,真一和千重子都才七八岁呢。

“就算是女孩子里,长得那么漂亮的从来没见过。”

真一拜谒祇园社,被授予五位少将之位,千重子一直跟着。彩车巡行,她也跟着看。扮演稚儿的真一,领着两个儿童(42),也到千重子的店里祝贺节日。

“千重子,千重子!”听到喊声,千重子飞红了脸蛋儿瞧着他。真一化妆,搽口红,而千重子的脸只是被太阳晒黑了。连接土红木格子的座凳倒在地面,浴衣上系着红色三尺带的千重子,正在和邻里的孩子们一起放线香焰火。

眼下,音乐声里,彩车的灯光里,仍然有个稚儿真一的影子。

“千重子,你去前夜节吧?”晚饭后,母亲对千重子说。

“妈妈呢?”

“妈妈有客人,走不开。”

千重子走出家门,加快了脚步。四条大道人头攒动,走不过去了。

但是,千重子清楚地知道,四条大道哪里有什么样的彩车,哪个巷口会通过什么样的彩车,所以她还是随地转了一圈儿。依然那般豪华艳丽。各个彩车上鼓乐喧阗,随处可闻。

千重子来到“御旅所”(43)前,要了蜡烛,点着火,供在神前。庆典活动期间,八坂神社的神也被请到御旅所了。御旅所位于新京极到四条的路口南侧。

在御旅所,千重子发现一个“七度拜”的姑娘。虽然是背影,但一眼就知道了。所谓“七度拜”,就是从御旅所神前来来往往,连拜七回。这当儿,即使遇到熟人,也不许打招呼。

“呀!”千重子感到似乎见过那个姑娘,好像被她邀请似的,千重子也开始进行“七度拜”了。

姑娘向西走走,回到御旅所前,千重子相反,向东走走,再回来。然而,那姑娘却比千重子拜得时间长,心也显得更虔诚。

姑娘拜完了七次,千重子来往的间距没有姑娘的远,所以几乎是同时结束的。

姑娘出神地凝视着千重子。

“您刚才祈祷什么?”千重子问她。

“您都看见啦?”姑娘的声音震颤着,“我想知道姐姐的下落……您,就是姐姐吧?是神把我们引到一起来啦!”姑娘的眼里溢满泪水。

她就是那位北山杉村的姑娘。

御旅所前接连不断地排列着献灯,加上参拜的人们点燃的蜡烛,神前一派光明。姑娘的泪水虽然并不在意这样的光亮,但那明丽的灯火却煌煌然留驻在姑娘的心底里。

千重子凭借一种坚强的毅力克制自己。

“我是独生女儿,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她说罢,脸色苍白。

北山杉村的姑娘抽抽噎噎哭起来。

“我知道啦,小姐,很对不起,请原谅。”她重复地说着,“姐姐,姐姐,我从小就这么念叨过来,常常认错人……”

“……”

“因为是双胞胎,我也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妹妹……”

“也有长得很像的人啊。”

姑娘点点头,眼泪打湿了双颊。她掏出手帕:“小姐,您生在哪里?”

“这附近的批发商街。”

“是吗?您向神祈求什么呢?”

“祈求父亲和母亲幸福、健康。”

“……”

“您的父亲?”千重子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在北山杉树林里整枝,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了,摔到身子要害的地方……这是我听村里人说的,那时我刚生下来,什么也不知道……”

千重子不由心里一惊。

我老想去那座村子,我喜欢眺望满山美丽的杉树,这不正是父亲灵魂的召唤吗?

这位山里姑娘说她是双胞胎,自己的生身父亲也许在杉树梢上想念丢弃的千重子,一不留神摔下来了吧?一定是这样。

千重子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四条大道人们杂沓的脚步和祇园祭的音乐,似乎消失到远方,眼前随之黯淡下来。

山里姑娘把手搭在千重子的肩膀上,她用手帕给千重子擦擦前额。

“谢谢。”千重子接过手帕揩了一下脸,无意中把手帕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您妈妈呢?”

“妈妈也……”姑娘支支吾吾,“听说我生在妈妈的娘家,那地方更是深山坳,比杉树村还远。妈妈她也……”

千重子不再问下去了。

北山杉村来的姑娘流的自然是喜悦的泪水,她止住眼泪,脸上闪烁着光辉。

千重子呢?她伫立不动,两腿发颤,心里像一团乱麻。待在这里,是无法平复下来的。唯一支撑着自己的是这姑娘健康而美丽的形象。千重子没有像姑娘一样欣喜非常,她的眼里似乎深深含蕴着一丝忧愁。

今后怎么办呢?她一时感到迷惘。

“小姐。”姑娘喊了一声,伸出右手,千重子一把握住了。这是一只皮肤粗糙的手,和千重子柔嫩的手完全不同。然而,那姑娘毫无觉察,她攥得紧紧的。

“小姐,再见。”她说。

“哦?”

“啊,真高兴……”

“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苗子。”

“苗子小姐?我叫千重子。”

“我现在在当雇工,村子很小,只要问起苗子,立即就能找到。”

千重子点点头。

“小姐,您很幸福啊。”

“嗯。”

“今晚见面的事儿,我谁也不会告诉的,我发誓,知道的只有御旅所的祇园神仙。”

虽说是双胞胎,身份不一样,苗子似乎也懂得这一点。千重子想到这里,说不出话来。但是,被丢弃的不正是自己吗?

“再见,小姐。”苗子又说了一遍,“趁人家没看到……”

千重子心情很沉重。

“我家店就在附近,苗子小姐到店前走走,顺便看看吧?”

苗子摇摇头,又问:“您家里人?”

“我家里吗?只有父亲和母亲……”

“不知为什么,我也猜到了,您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啊。”

千重子拽着苗子的衣袖。

“不能久久站在这里啊。”

“可不是嘛。”

苗子再次转向御旅所,恭恭敬敬拜了一拜,千重子也慌忙学着她那样做了。

“再见。”苗子第三次道别。

“再见。”千重子应道。

“还有好多话要说,什么时候到村里来吧,躲进杉树林里谁也看不见。”

“谢谢。”

她们两个若无其事地穿过人流,向四条大桥走去。

八坂神社的氏子很多。即使前夜节以及十七日的彩车巡行结束了,还有许多庆典活动。店铺一直敞开着,摆上屏风。过去曾有初期浮世绘(44)、狩野派(45)、大和绘(46)和宗达的一双屏风。肉笔浮世绘(47)中也有南蛮屏风,典雅的京都风俗画里也有外国人。这些都表现了京都町人的繁盛之势。

如今,这些东西都存留于彩车里了。使用的材料都是进口的中国织锦、法国挂毯、毛呢、金襕缎、缀锦刺绣。一派绚烂的桃山(48)风格中,也加进了从对外贸易中获取的异国之美。

彩车内部也都是各个时代知名画家的作品。长矛似的铁柱,相传顶端是朱印船(49)的桅杆。

祇园音乐,简单地说就是“咚咚锵铿锵”。实际有二十六种,似壬生狂言(50)音乐,亦似雅乐。

前夜节上有好多彩车,装饰着一串串灯笼,音乐也很响亮。

四条大桥以东,虽然没有彩车,但是一直到八坂神社都装点得花枝招展。

千重子一迈进大桥路口,就淹没在人群中,稍稍落在苗子的后面。

“再见!”苗子招呼了三遍。就在这里分别了吗?是否领她从丸太商店前面经过,或到附近看看,告诉她店的位置呢?她一时犹豫起来。千重子对于苗子,蓦然涌起一股温暖的亲情。

“小姐,千重子小姐!”苗子走到大桥中间,秀男喊着追了上来,原来秀男把苗子当成千重子了,“您来看前夜节啦?怎么一个人?”

苗子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是,她并没有回头看千重子。

千重子一怔,躲进人群里了。

“呀,天气真好……”秀男对苗子说,“明天也会好,星星很多啊……”

苗子抬头看着天空。其间,她不知如何对应。不消说,苗子不认识秀男。

“上回我对伯伯太失礼啦,那幅腰带图案很好啊。”秀男对苗子说。

“嗯。”

“伯伯回去没再生气吧?”

“嗯。”苗子一片茫然,她无法回答。苗子的目光依然没有转向千重子。

苗子迷惘了,千重子要是可以和这个青年男子见面,她应该自动跑过来才是啊!

这个男子头大,肩宽,目光沉滞,但在苗子眼里,绝不像恶人。他提起腰带的事,看来,可能是西阵的织匠吧?长年坐在高座织机上织锦,那体形多少可以看得出。

“我太年轻啦,对伯伯的图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考虑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织出来。”秀男说。

“……”

“您没有系在腰上试试吗?”

“嗯。”苗子暧昧地应和着。

“您怎么啦?”

大桥上面不如大街那般明亮,两人又被汹涌的人流挤来挤去。尽管这样,秀男认错了人,这使苗子甚感奇怪。

一对孪生姐妹,要是在同一个家庭里长大,也许很难辨别,可是千重子和苗子两重天地,两种生活。苗子想,这位男子莫非是近视眼吧?

“小姐,我打算用我的构想,为您精心织造一条腰带,当作您二十岁到三十岁这段时期的纪念,好吗?”

“嗯,谢谢。”苗子支支吾吾。

“能在祇园祭的前夜节见到您,这都是托神的福,说不定神也会帮助我织好这条腰带的。”

“……”

千重子不想让这位男子知道自己是双胞胎,所以她才不到这里来的吧?苗子只能作如是想。

“再见。”苗子对秀男说。秀男有些出于意料。

“唉,再见。”他答应一声,“腰带就这么说定啦。争取赶上红叶季节……”他又叮嘱了一句,就离开了。

苗子的眼睛搜寻着,早已不见千重子的身影了。

刚才见到的青年男子,还有他提到的腰带,苗子并没有特别在意,她只为能在御旅所前和千重子邂逅而感到庆幸,以为这全是托神的福。她抓住大桥栏杆,久久望着灯影晃**的河面。

然后,她悠悠然迈步出了桥口,打算到四条大道尽头的八坂神社去。

刚走到大桥中央,发现千重子正站在那里和两个青年男子说话。

“哦。”

苗子独自轻轻惊叫了一声,没有走过去。

她装作毫不在意地瞅了瞅站在那里的三个人。

苗子和秀男究竟谈了些什么呢?千重子想。秀男无疑是把苗子当成千重子了,可是苗子是怎样回复他的呢?不消说,苗子对这些一定很纳闷。

千重子是可以到他们身边去的,但她没有这么做。不仅如此,当秀男对苗子喊着“千重子小姐”的时候,她猝然藏到人群里去了。

这是为什么?

千重子在御旅所遇见苗子,她心潮澎湃,比苗子更加激动不已。苗子说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双胞胎,正在寻找这个姐姐或妹妹。然而,千重子做梦也没料到这一点。苗子发现千重子的那份喜悦,对于毫无心理准备的千重子来说,她不可能立即就能感受得到。

还有,自己的生身父亲从杉树上摔下来,生养自己的母亲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千重子第一次从苗子那里听到这些,她心如刀割。

以往,千重子只是偶然从街坊邻里的议论中知道自己是个弃儿,至于父母长什么样,又是哪儿的,尽量不想这类问题。想也想不明白,再说,也没有深究的必要。太吉郎和阿繁对于她,恩重如山。

今夜的前夜节上听到苗子的话,对于千重子来说,未必值得庆幸。但是,对于苗子这个亲姐妹,还是萌生了温暖的情爱。

“看样子,她心灵比我更清纯,能吃苦耐劳,身体也很健壮。”千重子喃喃自语,“说不定有一天,还要指望着她呢……”

她神情恍惚地走在大桥上。

“千重子,千重子!”真一在叫她,“干吗一个人呆呆地走着?你脸色也不好啊!”

“哦,真一。”千重子回过神来,“真一扮稚儿坐在长刀彩车上时,那样子好可爱呀。”

“那时候苦死啦。现在想想还挺怀念的。”

真一有个伴儿。

“这是我哥哥,正在读研究生。”

真一的这位哥哥很像弟弟,他大大咧咧地朝千重子点一下头。

“真一小时候是个胆小鬼,很可爱,长得像女孩子一样漂亮,所以老是被拉去当稚儿,简直是傻瓜一个。”哥哥说罢大笑起来。

他们走到大桥中间,千重子看着哥哥刚毅的面庞。

“千重子,你今晚上脸色苍白,好像很悲伤啊。”真一说。

“或许是大桥中央灯光不同的缘故吧?”千重子说着停住脚步。

“再说,这前夜节人来人往,大家都是匆匆忙忙的,谁会注意一个女孩儿家是否悲伤呢?”

“这样不行啊。”真一把千重子推到桥栏杆上,“稍微靠一靠吧。”

“谢谢。”

“河面上也没有风,不过……”

千重子用手支着前额,闭上了眼睛。

“真一,你扮稚儿坐在长刀彩车上的时候,是几岁来着?”

“唔,好像是虚岁七岁,上小学前一年吧……”

千重子点点头,沉默不语。她想擦擦额头和脖颈上的冷汗,将手伸进口袋里,那里是苗子的手帕!

“啊。”

这手帕被苗子的眼泪打湿了,千重子握在手里,该不该掏出来呢?她一时犯了踌躇。她把手帕团在手心里,揩了一下额角,泪水不由涌上眼眶。

真一露出怪讶的神色。他知道千重子不会将手帕那样揉成团儿放入口袋的,他了解她的性格。

“千重子,热吗?打寒战啦?要是热伤风就糟啦,早点儿回家吧……我们送你,好吗?哥哥。”

真一的哥哥点点头,他刚才一直盯着千重子看。

“路很近,不用送啦……”

“路近就更要送送啦。”真一的哥哥很干脆。

三人从大桥中间折回去。

“真一,你扮稚儿乘坐彩车巡行时,我一直在后头跟着走呢。你真的知道吗?”千重子问。

“记得,记得。”真一回答。

“那时还很小吧?”

“是很小嘛。稚儿要是怯生生地东张西望,很不像样子。可是心里老想着,后头跟着一个小姑娘。真是太难为你啦,肯定被人挤得好苦……”

“现在再也不能回到小时候啦。”

“说些什么呀?”真一轻轻躲过她的追问,他怀疑,今晚千重子到底怎么了。

送到千重子家的店里之后,真一的哥哥向千重子的父母郑重行了礼,真一一直站在哥哥身后。

太吉郎在里屋,同一个客人饮节日酒。他没怎么喝,只是陪客。阿繁忙里忙外地伺候着。

“我回来啦。”千重子打了招呼。母亲对她说:“回来得很早嘛。”她瞅瞅女儿的神色。

千重子向客人郑重地行了礼。

“妈妈,我回来晚啦,也没能帮帮您……”

“好啦,好啦。”母亲阿繁用眼睛对千重子轻轻示意了一下,便同千重子一起去厨房端烫好的酒。

“千重子,瞧你心神不定的样子,他们不是把你送回来了吗?”

“是真一和他的哥哥……”

“我说是吧。你脸色不好,好像晕晕乎乎的。”阿繁用手试试千重子的额头,“虽说没有发热,也挺可怜的。今晚有客,你跟妈妈一起睡吧。”母亲说着,很体贴地搂住千重子的肩膀。

千重子眼里渗出一粒泪珠,她强忍住没掉下来。

“你先到里院的楼上歇着吧。”

“知道啦,谢谢妈妈……”千重子在温暖的母爱里,心情放松了。

“爸爸因为客人少,也很寂寞。吃晚饭时倒有五六位呢……”

千重子端来了酒铫子。

“已经酒足饭饱了,再喝上一杯够啦。”

千重子斟酒的手不住哆嗦,她又加上左手,可还是微微抖动。

今夜,中庭里的切支丹灯笼点上了火。老枫树凹窝里的两株紫堇也隐约可见。

花儿已经不见了,这上下两株小小的紫堇,就是千重子和苗子吧?两株紫堇看来似乎不会见面,可是今天晚上见到了吗?千重子朦胧之中望着两株紫堇,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

太吉郎也觉得千重子有点儿心事,他不时看看千重子。

千重子悄悄走开了,她登上里院的二楼。平时的住房里,也铺上了客人的床铺。千重子从壁橱里拿来自己的枕头,钻进了被窝。

她抽抽噎噎地哭了,为了不让外面听到,她的脸抵在枕头上,双手抓住枕头的两端。

阿繁上了楼,看到千重子的枕头湿了。

“呶,等会儿换换吧。”她给千重子拿出了一个新枕头,又立即下楼去了。她站在楼梯中间,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说。

房间里是能铺下三张床的,可是只铺着两张。而且这一张是千重子的床。母亲似乎打算睡在千重子的**。床铺的另一头,叠放着母亲和千重子盖的两条麻布被单。

阿繁没有铺自己的床,而是铺好了女儿的床,这本来是小事一桩,可是千重子却感受到了母亲的一份心意。

于是,千重子止住了眼泪,心情也平静下来。

“我是这家的孩子。”

千重子本来已经想明白了。可是见到苗子之后.她又心烦意乱,久久不能平静。

千重子站在镜台前面,瞧着自己的面颜,她想化化妆掩饰一下,随即又作罢了。她只是拿来香水瓶,在**稍稍洒了一点儿。接着,紧了紧腰带。

不用说,她是不会那么容易入睡的。

“是不是对苗子这孩子太薄情了呢?”

一闭上眼睛,她就看见了中川村(町)美丽的杉树林。

苗子的一番话,使得千重子对于生身父母的情况大致清楚了。

“能不能对家里的父母挑明呢?是说了好,还是不说好呢?”

恐怕这里的父母也不知道千重子生在哪里,更不知道千重子生身父母的下落吧?自己的生身父母“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啦”,想到这里,千重子不再流泪了。

大街上传来了祇园祭的音乐。

楼下的客人看来是近江长浜一带的绸缎商。几杯酒下肚,说话声音也大起来,就连千重子所在的里院楼上也断断续续听到了。

他强调说,彩车的巡行由四条大道经过宽广的现代化河原町,再拐向疏散道路御池大道,市政府前边还搭建了观览席,都是为了所谓的“观光”。

他说,从前,彩车经过古老京城狭窄的街道,偶尔会多少撞毁一些房子,但极富情调,有时还能在楼上要到粽子。现在是撒粽子了。

四条大道不用说了,一拐进狭窄的街巷,不容易看到彩车的下方。他说,这样反而好。

太吉郎沉静地辩解说,在宽阔的大道上,整个彩车的姿态都能看得很清楚,还是这样最过瘾。

眼下,千重子躺在被窝里,仿佛也听到彩车巨大的木轮,在十字路口拐弯时嘎啦嘎啦的声响。

今夜,这位客人似乎要住在隔壁的屋子里。千重子思忖着,明天把从苗子那里听到的事,全都给父母说明白。

听说北山杉村都是私人企业。但是,不是每户人家都有山林,有山林的很少。千重子想,自己的生身父母看来也是在山林主家里当雇工。

“我是当雇工的……”苗子自己也这么说。

二十年前的事了,父母生下一对双胞胎,不仅名声不好听,两个孩子养大也很不容易,考虑今后的日子不好过,这才把千重子丢弃的吧?

千重子还有三件事忘记问苗子了:千重子被舍弃的时候是婴儿,那么为何舍掉的是自己,而不是苗子呢?父亲从杉树上掉下来是哪一年?苗子说过自己“刚出生”,可是……还有,苗子说出生在母亲的娘家,那儿是“比杉树村更远的深山坳”,那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

苗子似乎认为,被丢弃的千重子已经“身份不同”了,要是那样,苗子是决不会再来看望千重子了。要想说说话儿,只有千重子到苗子劳动的作业场去。

但是,千重子不能瞒着父亲和母亲秘密行动。

千重子曾经反复阅读过大佛次郎的名文《京都的**》,她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段话来:

北山种植了专门用来做圆木的杉树,青青的树梢重重叠叠,葱茏茂密,宛如天上的云层。一排排红松,队列整齐,树干纤细而又明丽,满山遍野,传来了悦耳的森林之歌……

那一座座浑圆的重叠的山体演奏的绵延无尽的音乐――森林之歌,如今也在她心头响起,驱散了节日的锣鼓和人群的喧闹。她透过北山众多的彩虹,倾听着这音乐和歌声……

千重子的哀愁变得淡薄,也许不算什么哀愁,而是突然邂逅苗子时的惊讶、迷惘和困扰的情绪。然而,作为一个姑娘,这毕竟是令人落泪的命运。

千重子翻转身子,闭着眼睛,倾听山峦的歌唱。

“苗子是那样高兴,我为何就不能呢?”

过了一会儿,客人以及父亲和母亲一起登上里院的二楼。

“好好休息吧。”父亲向客人招呼了一声。

母亲将客人脱下的衣服叠好,又来到这边房间,打算折叠父亲脱下的衣服。

“妈妈,我来吧。”千重子说。

“还没睡呀?”母亲交给了千重子,自己躺下了。

“好香啊,到底是年轻人。”她高兴地说。

近江客由于喝了酒,隔扇那边立即响起了鼾声。

“阿繁,”太吉郎从邻近床铺上喊着妻子,“有田先生不是想把儿子送到我们这儿来吗?”

“想当店员或是公司职员吧?”

“做养子,就是千重子的……”

“干吗提这种事儿,千重子还没睡着呢。”妻子想堵住丈夫的嘴。

“我知道,让千重子听听也好嘛。”

“……”

“是他家老二。他为他父亲办事,到我们家来过好几次。”

“我不太喜欢有田先生。”阿繁声音很低,但话说得很有力。

千重子的山间音乐消逝了。

“喂,千重子。”母亲转向女儿这边。千重子睁开眼,没有回应,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千重子一直把两只脚叠在一起,默默无声。

“有田呀,他是想得到这座店,我是这么看的。”太吉郎说,“再说,他知道千重子是个又漂亮又懂事的姑娘……他家又是生意场上的老搭档,对我们的买卖也很清楚。此外,我们店里,说不定有人向他打小报告呢。”

“……”

“千重子无论长得多么好看,我也不能为了家里的生意随便让她嫁人啊!喂,阿繁,你说是不是?这样做也对不起祖宗。”

“那当然喽。”阿繁说。

“我的性格不适合在店里。”

“爸爸,我让您把保罗·克利画集拿到嵯峨尼寺里去,您竟然也忍让啦。”千重子坐起来,向父亲道歉。

“什么呀,那是爸爸的乐趣,一种安慰。现在看来,正是生活的意义所在啊。”父亲微带歉意,“说实话,我也没有绘制那种图案的才能……”

“爸爸。”

“千重子,我正琢磨着,卖掉这个批发店,搬到安静的南禅寺或冈崎,西阵也行,买一处小小的住宅,我们父女两个一起绘制和服和腰带图案,怎么样?你耐得住那份清苦吗?”

“什么清苦,我一点儿也不……”

“是吗?”父亲说到这里,不久就睡着了。千重子却难以成眠。

可是,第二天清晨,她及早醒来,就去清扫店前的道路,擦洗木格子和座凳。

祇园祭的活动还在继续进行。

节日的后半段有:十八日的彩车装点,二十三日的节后前夜、屏风节,二十四日的巡山,其后是奉纳狂言剧,二十八日洗御舆,接着回到八坂神社,二十九日举行神事结束奉告仪式。

好几座山都通向寺町。

千重子心事重重,她惴惴不安地度过将近一个月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