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代平安王朝时候起,在京都,山,当数叡山;节日,当数加茂祭。
五月十五日的葵祭也已过去了。
葵祭的敕使行列中增加斋王行列,是昭和三十一年以后的事。这是沿袭传统仪式,斋王幽居斋院之前,先在加茂川净身,以乘彩舆、着礼服的命妇(26)为先导,女嬬(27)、童女随后,伶人奏乐。斋王身穿十二单衣(28),乘牛车渡河。由于这样的装束,斋王一般由年龄相当的女大学生扮演,既高雅又华丽。
千重子的同学里,有位姑娘曾经被选做斋王。当时,千重子她们也到加茂川河堤上观看过游行队伍。
古寺神社众多的京城,可以说几乎每天不知哪里都有或大或小的节日。要观看节日庆典,五月里随时都有一些活动。
献茶(29)、茶室、临时休息处、茶釜,随处可见,令人眼花缭乱。
但是,今年五月,千重子连葵祭都没有看到,也许是五月里多雨,抑或打幼年时代起,就被大人带去看过各种节日活动的缘故吧?
樱花当然很美,千重子也爱看嫩叶和新绿。高雄一带的枫树嫩叶,自不必说,若王子那地方她也喜欢。
她一边沏宇治送来的新茶,一边说:
“妈妈,今年一直没去看采茶呢。”
“现在也还是采茶时节啊。”母亲说。
“那是的。”
上次看到的植物园樟树林荫道,那也是比新芽初放、美若鲜花时稍迟了些的。
朋友真砂子打来电话:
“千重子,去看高雄的枫树嫩叶好吗?”对方邀请她,“比红叶时期,人也少……”
“是不是晚了点儿?”
“那儿比城里冷,正是时候。”
“嗯,”千重子稍稍停了一下,“看罢平安神宫的樱花,再去看看周山的樱花该多好,一下子全忘啦。那样的古树……樱花算了,想去看北山杉啊。那里离高雄很近吧?看到北山杉高大挺拔的姿态,我心里很振奋。一块去看杉树吧。比起枫树,还是想先去看北山杉呀。”
高雄的神护寺、槙尾的西明寺、栂尾的高山寺等地枫树的绿叶,千重子和真砂子既然来到这里,还是决定先去看看。
神护寺和高山寺,山坡都很陡峭。真砂子已经换上了初夏轻便的洋装,穿着平底鞋,这当然好,可是身着和服的千重子怎么样呢?真砂子瞧了瞧千重子,然而,看不出千重子很吃力的样子。
“干吗那样一直盯着我?”
“好漂亮啊!”
“好漂亮啊!”千重子站住了,俯视着清泷川,“本以为树林里更加郁闷,没想到这般清凉。”
“我……”真砂子抿着嘴笑,“千重子,我呀,我是在说你呢。”
“……”
“我是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呢?”
“真讨厌!”
“穿着朴素的和服,站在绿树丛中,千重子就显得这样美丽,要是换上鲜艳些的衣服,还会更加光彩照人啊!”
千重子穿的是暗紫色的和服,腰带是父亲毫不犹豫剪下印花绸幔子制作的那条。
千重子登上石阶。神护寺里的平重盛(30)和源赖朝(31)的肖像画,即被安德烈·马尔罗(32)称为世界名品的肖像画,那重盛脸上或其他地方微微残留的红晕,千重子是在想起以上这些时,听到了真砂子的话语;而且,千重子以前也曾多次听真砂子说过同样的话。
在高山寺里,千重子喜欢站在石水院宽阔的廊缘上,眺望对面的山容。她也喜欢欣赏开山祖明惠上人树上坐禅的肖像画。《鸟兽戏画》绘卷的复制品展开在壁龛一侧,两人坐在廊缘上,受到了献茶的招待。
真砂子没有从高山寺再向里面走过。这里是游客止步的地点。
千重子想起曾经跟父亲到周山赏樱花,采摘了笔头菜回家去。笔头菜又粗又长。而且,既然到了高雄,哪怕单独一人,也要走到北山杉村。如今合并到市里,成为北区中川北山町,一百二三十户人家,称作村子,也许更合乎实际。
“我走惯了,还是走走吧。”千重子说,“再说,路也很好。”
陡峭的山峦逼近清泷川河岸。不大工夫,就看见了优美的杉树林。这笔直而整齐的杉树,是经过人工精心修整过的,一看便知。闻名的北山圆木,只有这个村子才能生产。
或许到了三点钟的工休时间,一群割草护林的女人从山上的杉树林里下来了。
真砂子伫立不动,盯着一个姑娘仔细瞧。
“千重子,那女子多像你呀,看,长得跟千重子一模一样。”
那姑娘一身蓝底碎白花窄袖衣服,襻着背带,下面套着劳动裤,系着围裙,戴着护手,而且蒙着手巾。围裙一直裹到背后,两侧开衩。只有背带和裤缝闪出的细带子才是红色的。别的姑娘也都是一样的打扮。
她们从头到脚打扮得和大原女(33)或白川女一模一样,不过这不是到城里卖东西时候穿的,而是进山做活儿的劳动服。日本在山乡干活儿的妇女,都是这种穿戴。
“真像,简直不可思议。千重子,你再仔细瞧瞧。”真砂子又重复地说。
“是吗?”千重子并没有盯着看人家,“你呀,太冒失啦。”
“什么冒失?那样漂亮的人儿……”
“漂亮是漂亮,不过……”
“就像千重子的私生子呢。”
“胡说什么呀,冒冒失失的。”真砂子一经提醒,就感到自己太失言了,她捂住嘴忍住笑:“也有长得像别人的,可是也太离奇了呀!”
那姑娘,还有她的女伴们,都没有注意到千重子她们两个,从两人身边交肩而过。
那姑娘严严地蒙着头巾,只能瞥见额前的刘海儿,半边脸被遮住了。不像真砂子说的,能清楚看到她的长相。再说,也没有面对面瞧过。
还有,千重子到这村子来过好几次,看到男人们先把杉树圆木的表皮粗粗地扒下来,然后再由女人们仔细地剥一遍,还要放到河水或温泉水里泡软,用菩提瀑布的砂子将圆木打磨光滑。这些加工作业都是在路旁或户外进行的,因此,那些姑娘的长相她还朦胧地记得。不过,这座小山村里虽说没有多少姑娘,可她也不可能对每位姑娘的长相都认真观察一遍。
真砂子目送着女人们的背影,心里略略平静了。
“真奇怪。”她又絮叨起来,而且这回再次审视着千重子的脸,歪着头。
“还是很像呀!”
“哪儿像呢?”千重子问。
“这个嘛,感觉很像,至于哪儿像,还真说不明白。眼睛、鼻子……中京的姑娘和山里的姑娘,当然是不一样的。对不起。”
“干吗呀……”
“千重子,咱们跟在那姑娘后头,到她家瞅瞅去,怎么样?”真砂子依依难舍地说。
到那位姑娘家瞧个仔细,真砂子再怎么不拘小节,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然而,千重子却放慢了脚步,仿佛站在原地,抬眼望着布满杉树林的山岭,又瞧瞧家家户户门口排列着的杉树圆木。
白杉的圆木,粗细一致,都磨得很光亮。
“像工艺品一样。”千重子说,“修建茶室似乎也会用。要卖到东京和九州去呢……”
圆木接近屋檐,排成整齐的一列,二楼也一样。有一家楼上一排圆木前面晒着衣服之类,真砂子好奇地看着,说:
“这家人也许就住在一排排圆木里面呢。”
“冒失鬼,这个真砂子……”千重子笑了,“圆木小屋近旁的房子,不是挺气派吗?”
“哦,楼上晒着衣服呢。”
“你说那姑娘像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玩的吧?”
“这是两回事。”真砂子认真起来,“我说你像她,你感到遗憾,是吗?”
“什么遗憾呀,根本不是……”千重子说罢,出乎意料,蓦然之间,那姑娘的眼睛浮现在眼前。那是一副朴实而健美的身姿,可是眸子里却沉淀着一粒又浓又深的哀愁。
“这个村庄的女子都很会干活儿。”千重子回避着什么似的。
“女人和男人一起劳动,也没什么稀罕的。庄户人家,还有卖菜的,卖鱼的,都一样……”真砂子轻松地说着,“像千重子这样的贵小姐,感到新奇吗?”
“我在家里,都是这么干的。你怎么样呢?”
“我呀,我不劳动。”真砂子显得很坦然。
“劳动?说得轻巧,我真想让你瞧瞧这村的姑娘是怎么劳动的。”千重子又望望长满杉树的山峦,“似乎又到整枝的时候了。”
“什么叫整枝?”
“为了使杉树长得好,用砍刀把不要的枝子砍掉。有时用梯子,有时像猴子一样,从这棵树的树梢**到那棵树的树梢……”
“那多危险!”
“有的人一大早就上树,中午吃饭才下来……”
真砂子抬头望着满山的杉林,那直挺挺的树干看上去实在壮美。树梢的一簇簇绿叶犹如精工雕刻一般。
山不高,也不深。山头上也整齐地排列着一棵棵杉树,举目可见。因为是用来建造茶室的木材,所以杉林的形态也呈现着茶室一样的景象。
清泷川两岸陡峭的山岩直逼狭窄的溪谷,雨量多,日晒少,这也是杉树这种名木得以茁壮生长的一个原因。风,也自然地被遮挡了。原来杉树一遇强风,就会向新一年年轮较宽的一边弯曲,歪斜。
村里的人家只是排列在山脚下或河岸上。
千重子和真砂子一直走到小村庄的尽里头,才折返回来。
有的人家在打磨圆木。浸在水里的圆木拖到河岸上,女人们便用菩提砂仔细研磨。那赭红色黏土般的砂子,据说是从菩提瀑布下面捞上来的。
“砂子要是用完了,怎么办呢?”真砂子问。
“一下雨,砂子随同瀑布一起流下来,堆在一起。”一个上了年岁的女子回答。她的话说得多自在!真砂子想。
可是,正如千重子所言,女人们是整天闲不住手的。这是五六寸的圆木,大概是做柱子的吧?
一一打磨过的圆木,经水洗净,晾干。再裹上纸,或用稻草捆扎,就可以发运了。
就连清泷川的河滩上,有的地方也种上了杉树。
看到山间并排生长的杉树和檐端罗列整齐的杉树圆木,真砂子联想到京城古老的房舍和一尘不染的土红色格子门。
村口,有个名叫“菩提道”的国铁(34)公共汽车站。往上走,也许就有瀑布了。
两人从那儿乘上回程汽车,沉默了一会儿,真砂子突然说:
“人世的女孩儿,要是能像杉树那样,挺直身子长大成人,该有多好!”
“……”
“可惜,你我都得不到那样的精心栽培和护理呀。”
千重子忍不住要笑出来。
“真砂子,有过约会吗?”
“嗯。有过。坐在加茂川水边的青草里……”
“……”
“木屋町的纳凉床(35)增加了好多客人,都掌灯了。因为我们背对着他们,那些人不知道我们是谁。”
“今晚上?”
“今晚上七点半有约会,天还没完全黑呢。”
千重子对真砂子的这种自由,十分羡慕。
千重子和父母,一家三口坐在面临中庭的后院客厅里吃晚饭。
“今天,岛村君送来了一大盘瓢正饭馆的竹叶寿司,所以我在家里就做了一个汤,对不起,请凑合着吃吧。”母亲对父亲说。
“是吗?”
鲷鱼竹叶寿司是父亲最爱吃的。
“主勺厨师回来稍晚些……”母亲指的是千重子,“又去看北山杉啦,和真砂子一起……”
“嗯。”
伊万里(36)瓷盘里满满地盛着竹叶寿司,包成三角形。剥去竹叶,上面搭着一块薄薄的鲷鱼。汤碗里主要是汤叶(37),加了少量的蘑菇。
就像大门的土红格子一样,太吉郎的店,也还残留着几分京城批发商的古风。不过,如今成了公司,掌柜、伙计也都变成职员,大部分人改作每天从家里来上班。近江来的两三个学徒工,住在面朝街道有着小棂窗的二楼上,晚饭时分,后院很安静。
“千重子很喜欢到北山杉村去呢。”母亲说,“为什么呀?”
“那杉树,高大、挺拔,非常好看。我想,要是人心都这样,那有多好!”
“不是跟千重子一个样吗?”母亲说。
“不,我是弯曲的,歪斜的……”
“瞧,是这样的。”父亲插嘴说,“不论多么正直的人,也会有各种想法的。”
“……”
“这也没有关系嘛,像北山杉一样的孩子固然可爱,哪里会有啊?就是有,不知什么时候,也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即使树,就算也会弯曲、歪斜,只要能长大就好。爸爸就是这么个想法……呶,看那窄院里的老枫树。”
“千重子这么好的孩子,对她说些什么呢?”母亲有点儿不高兴了。
“知道,知道。千重子是个正直的姑娘……”
千重子转向中庭,沉默了好一阵子。
“看到这棵枫树那样坚强,可千重子呢……”她声音里含着悲戚,“差不多是树干的凹窝里长出的紫堇花吧。啊,那紫堇花不知打何时就消失啦。”
“是啊……明年春天,一定还会再开的。”母亲说。
千重子低着头,目光停在枫树根部的切支丹灯笼上。屋里的灯光照过去,虽然看不清风雨剥蚀的圣像,她还是想祈祷一番。
“妈妈,我究竟是在哪里生的?”
母亲和父亲对望了一下。
“祇园的樱花树下呀。”太吉郎果断地说。
说什么在祇园的樱花树下生的,这就像《竹取物语》里的辉夜姬生在竹节里,不就和神话一样吗?
正因为如此,父亲反而更这样说。
假如生在樱花树下,也许就像辉夜姬一样,月宫里或许会有人来接我回去吧?千重子想到了一个轻松的玩笑,但她没有说出口。
不管是拾来的还是抢来的,千重子生在何处?父母不知道,千重子的生身父母也未必知道。
千重子后悔不该打听这件不愉快的事,但她觉得,还是不道歉为好。那么,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来呢?她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因为她想起了真砂子说的,北山杉村那位姑娘和自己长得很相像……
千重子目无所指,她望着老枫树的上面。天空一派明净,是月亮出来了呢,还是闹市的灯火映照的缘故呢?
“天空的样子也逐渐像夏季啦。”母亲阿繁也抬头看看,“呶,千重子,你就是在这个家里生的,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是就生在这个家里。”
“是的。”千重子点着头。
正如千重子在清水寺对真一说的,她不是阿繁夫妇从观赏夜樱的圆山抱来的婴儿,而是被扔在店门口的孩子。抱她回家的是太吉郎。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太吉郎三十来岁,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妻子没有立即相信丈夫的话。
“说得好听……指不定是你跟艺妓生的孩子,叫你带回来的。”
“胡说!”太吉郎变脸了,“仔细看看孩子的衣服,这能是艺妓的?哎,是艺妓生的吗?”说着,他把孩子杵到妻子面前。
阿繁接过孩子,将自己的面颊贴在婴儿冰凉的小脸儿上。
“这孩子怎么办呢?”
“到后院慢慢商量吧。还犹豫什么?”
“刚刚生下来呀。”
不知道父母是谁,所以不能称养女,户籍上登记的是:太吉郎夫妇亲生女儿,名叫千重子。
俗话说:“以人之子,诱我之子。”——抱了别人的孩子,自己也能生孩子了。可阿繁没有做到。所以,千重子作为独生女儿长大成人,备受宠爱。随着岁月的流逝,太吉郎夫妇不再为孩子被什么人遗弃而烦恼不安,千重子生身父母的生死也无人知道了。
晚饭后只需简单地收拾一下,将竹叶扔掉,汤碗洗干净,全由千重子一人承担。
然后,千重子关进后院楼上自己的寝室,打开父亲带到嵯峨尼寺去的保罗·克利的画集、夏卡尔的画集翻看。她睡着了,不久就“啊,啊”大叫,千重子被一场噩梦惊醒过来。
“千重子,千重子!”母亲在隔壁呼喊,没听到千重子回答,她就打开了隔扇。
“你刚刚大叫来着,”母亲进来问,“是做梦?”
她坐到千重子身旁,扭亮枕畔的电灯。
千重子坐在被窝里。
“哎呀,满身的汗!”母亲从千重子的镜台上拿来一条纱布手巾,给千重子擦擦额头,再擦擦胸脯。千重子任母亲摆布。多么白嫩的胸脯啊!母亲想。
“来,再把胳肢窝擦擦吧……”说着,把手巾递给了千重子。
“谢谢,妈妈。”
“梦很可怕吗?”
“嗯。梦见从高处跌落下来……一下子掉进了一团可怕的浓绿之中,深不见底。”
“这梦很多人都会做,”母亲说,“一掉下去就没个底儿。”
“……”
“千重子,小心别着凉了,换件睡衣吧?”
千重子点点头,心里还没平静下来。她想站起身,两条腿不由趔趄了一下。
“哎,哎,妈妈来拿吧。”
千重子坐着,羞涩而利落地换了睡衣,把先前的那件叠一叠。
“不用啦,反正要洗的。”母亲接过去,扔到墙角的衣架(38)上。然后,又坐到千重子的枕畔。
“不过一个噩梦……千重子,没有发热吧?”她把手心贴在女儿额头上,倒是冰凉的。
“嗯,一下子走到北山杉村,也许太累了吧?”
“……”
“脸色很不好,妈妈来陪你睡。”母亲要把床铺搬过来。
“谢谢妈妈……我已经好些了,您放心地休息吧。”
“是吗?”母亲说着,钻进千重子的被窝。千重子挪了挪身子。
“千重子,你都这么大了,妈妈不能抱在怀里睡觉啦,多么没意思呀!”
母亲先安然入睡了。千重子怕母亲肩头受凉,用手摸了摸,关了灯。千重子没有睡着。
千重子做的梦长着呢,对母亲说的只是结尾。
开始不是真正的梦,而是恍惚于似梦非梦之间,反倒很快活。她想起今日和真砂子去北山杉村的情景。真砂子说很像千重子的那位姑娘,比起在村子里时更加离奇怪诞了。
梦的结尾,她掉进一团浓绿之中,那绿色抑或就是印在心底的长满杉树的山峦。
鞍马寺的伐竹会是太吉郎喜爱的一项庆典活动,因为富有男子汉气概。
对于太吉郎来说,年轻时多次看过,并不觉得稀奇,但还是想带女儿千重子去一趟。何况今年因紧缩经费,十月里鞍马的火祭也不一定举行了。
太吉郎记挂着会不会下雨。伐竹会是六月二十日,正值梅雨季节中间。
十九日的一场雨下得较大。
“雨这样一直下着,明天总该放晴了。”太吉郎不时望望天空。
“爸爸,下点儿雨怕什么。”
“虽说不怕。”父亲说,“但天气不好,总是……”
二十日,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了。
“把门窗关紧些,要是潮气进来,会使绸缎衣服长霉的。”太吉郎对店员们说。
“爸爸,不去看鞍马了吗?”千重子问父亲。
“明年还会有的,算了吧。雾浑浑的鞍马山……”
参加伐竹的人不是和尚,主要是乡人,称为“法师”。十八日就要做伐竹的准备,将雄竹和雌竹各四棵,横着绑在竖立于本堂两侧的圆柱上。雄竹去根留叶,雌竹的根子保留不动。
面向本堂,左为丹波座,右为近江座。这是沿袭过去的称呼。
当班的家中人,着传统素纱服,穿武士草鞋,襻玉带,插两把刀,头戴五条袈裟的黑白头巾,腰间掖着南天竹叶。伐竹的砍刀装在锦囊里。然后,由开道者引领,走向山门。
午后一点左右。
一长老着僧袍,吹螺号,伐竹开始。
两稚儿齐声对管长喧呼:
“恭贺伐竹之神事!”
接着,稚儿进入左右两座,各自赞曰:
“美哉,近江之竹!”
“美哉,丹波之竹!”
理竹者首先砍掉绑在圆柱上的粗大的雄竹,修整一番。细长的雌竹原样不动。
稚儿对管长报告:
“理竹终了。”
僧众进入本堂诵经,撒夏**,替代莲花。
管长降坛,张桧扇,上下各扇三回。
“嚯——”随之一声吆喝,近江、丹波两座各出二人,将竹子砍成三段。
太吉郎本想让女儿看看这种伐竹的庆典,因下雨而正在犹豫不定时,秀男腋下夹着包袱进了格子门。
“小姐的腰带,我终于织成啦。”他说。
“腰带?”太吉郎怪讶地问,“我女儿的腰带吗?”
秀男稍微后退一些,郑重地行礼。
“是郁金香花纹的……”太吉郎淡淡地说。
“不,是您在嵯峨尼寺里画的……”秀男认真地应和道。
“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对待佐田先生实在太失礼啦。”
太吉郎心里暗暗惊奇:
“哪里,我只是画着玩玩罢了。经秀男一番指点,这才明白过来。还得谢谢你呢。”
“我把那副腰带织好,就送来啦。”
“哦?”太吉郎更是惊诧不已。
“那个画稿,让我揉作一团,扔到你家附近的小河里啦。”
“您扔啦?是吗?”秀男依然不动声色,显得十分沉着,“只要我看过一遍,就印入头脑里啦。”
“到底是生意人啊。”说着,太吉郎神色黯淡下来。
“可是,秀男君,我扔到河里的画稿,你干吗还给我织出来呢?哎,你说,为什么还要织啊?”太吉郎絮絮叨叨没个完,心里充满一种既说不上悲戚也说不上恼怒的情绪。
“你不是说那画稿不很协调、粗疏而带有病态吗?秀男君,这不是你说的吗?”
“……”
“所以呀,我一跨出你家门口,就将画稿扔到小河里啦。”
“佐田先生,请先生务必包涵。”秀男再一次拱手道歉。
“当时,我呀,被迫织了一件很无聊的东西,很疲倦,心里烦躁不安呀。”
“我的头脑也是一样。嵯峨的尼寺,僻静倒是僻静了,只有一个老尼,白天雇了个婆子来料理一下。好寂寞,好寂寞哟……再加上,店里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听了你那番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再说,我这个批发店老板,没必要非自己打画稿不行。那种时新的画稿……可也是啊。”
“我也有各种想法。在植物园遇见小姐之后,我又在思考。”
“……”
“腰带,能看看吗?如果不中意,请当场就用剪刀铰碎。”
“嗯。”太吉郎答应了,“千重子,千重子!”他呼唤女儿。
千重子正在账房里和掌柜坐在一起,听到喊声走了过来。
眉毛浓密的秀男,嘴唇紧闭,脸上充满自信。可他那解开包袱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秀男不便再对太吉郎说什么,他转向千重子:
“小姐,请看看吧。这是您家父亲设计的图案。”他把卷成一团儿的腰带递过去。他的神情十分拘谨。
千重子把和服腰带稍稍拉出一头来。
“哦,这是爸爸从克利画集受到启发想出来的,是在嵯峨画的吗?”说着,她拉到自己的膝头上,“呀,真好看!”
太吉郎苦着脸,一句话不说。他没想到,秀男竟然能把自己的图案记在脑子里,这使他甚感震惊。
“爸爸。”千重子喜不自胜,“真的是一条好腰带啊!”
“……”
她摸摸腰带的料子,对秀男说:“织得挺紧密的。”
“嗯。”秀男低着头随口应了一声。
“我想在这里摊开来看看,可以吗?”
“嗯。”秀男回答。
千重子站起来,在两人的面前将腰带展开,她扶着父亲的肩膀,站在原地欣赏。
“爸爸,怎么样?”
“……”
“不是蛮好看的吗?”
“真的好看吗?”
“是呀,谢谢爸爸!”
“再仔细瞧瞧嘛。”
“这是新式的花样,当然还要同和服相配……可是,到底是一条好腰带啊。”
“是吗?好吧,你要是满意,就向秀男君道个谢吧。”
“秀男师傅,谢谢您啦。”千重子跪在父亲身后,向秀男行了礼。
“千重子,”父亲招呼着,“这腰带协调吗?就是心理的协调……”
“哦?什么协调?”千重子被突然这么一问,又瞧了瞧腰带,“要说协调,还要看配什么样的和服,什么人穿呢……但是,眼下偏偏时兴穿那种打破协调的衣服呀……”
“嗯。”太吉郎点点头,“你知道吗?千重子,秀男君看画稿时,他说不协调。所以,我把那画稿随手扔到他家附近的小河里冲走啦。”
“……”
“谁知,一看秀男君织的腰带,心想,这不就和我扔掉的画稿一样吗?虽然,颜料、彩线稍微有些不同。”
“佐田先生,请多多包涵。”秀男双手伏地道歉。
“小姐,我有个很冒昧的请求,能不能系上腰带让我瞧瞧呢?”
“这件和服……”千重子站起身来,系上了腰带。刹那之间,千重子立即显得容光焕发起来。太吉郎脸色也变得柔和了。
“小姐,这是伯伯的杰作啊。”秀男的眼睛闪耀着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