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梅约医疗中心检查记(1 / 1)

合掌人生 星云大师 5652 字 1个月前

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已经行走了八十年以上,后一半的岁月里,虽为糖尿病所苦,至今已近四十年。不过“与病为友”,觉得也蛮自在,并没有带来太多的得失。尤其我不嗜好零食,每日三餐以外,别无所好,虽然患有糖尿病,多年来我米饭照吃,面食照常,当然血糖会时高时低,不过因为我不太介意,所以我与糖尿病“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相处,倒也相互尊重,平安无事。

遗憾的是,十年前我罹患心肌梗死,做了心脏血管(或冠状动脉)绕道手术,把左腿的静脉借给了心脏血管使用,加上糖尿病的关系,造成双腿血管阻塞,现在走路艰难,每天想要走个五千步作为运动,总因双腿不合作而感举步维艰,如此断断续续,也已过了十余年。

近数年来,随着年岁增长,视力开始模糊,深感岁月不待人;因为眼疾,经常进出医院,每年少说有两三次之多。我平时的习惯,并不太关心身体健康,但想到孙运璇先生说:“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否则会给家人带来麻烦。”为了减少徒众们的挂碍,偶尔我也做健康检查,让大家安心。

我的身体,所幸肠胃一向很好,从来不曾找过我的麻烦,但一身的骨头,就不是很听话了。一九九一年我跌断大腿骨,至今身上还留有四根钢钉帮我连接断骨。在伤筋断骨的一百个日子里,我曾经坐在轮椅上,应《朝日新闻》记者吉田实先生之邀请,到日本国会议事厅讲演,也坐着轮椅,在台湾南北举行皈依,以及佛学讲座,一百天就这样忽而过去了。

二〇〇六年四月,我不慎跌断胸部的三根肋骨,今年四月,也因一时不小心,造成手腕骨折断裂。人的身体,最坚硬的部位就是骨头,但我常因硬骨受伤、跌断,吃亏很多。

我自幼出家,没有机会动用剪刀、厨刀,但我的身体上却是刀痕累累,台湾的台北、台中“荣民总医院”、高雄长庚医院,以及美国的休斯敦医学中心,都有我开刀的记录。很多仁心仁术的医师,如姜必宁、江志桓、张燕、蔡世泽、郭继扬、罗嘉等人,都对我贡献很多。虽然历经多次手术,但我从来不以开刀为苦,反而觉得有病了能借机在医院里休息,也是人生的幸事。有时候我甚至感激病魔,因为有它做伴,我可以在医院里自在地休息,别人不会怪我偷懒,想想人生能有这么一段时光,深感“人生有病也幸福,住院休息乐逍遥”。

不过,承蒙一些人关心我的身体健康状况。今春,旅美企业家赵元修、辜怀箴夫妇,特别为我介绍在美国明尼苏达州,一所有着四万名医师、护士、员工的梅约医疗中心(Mayo Clinic)。因为该中心医疗技术高明,医院管理周全,每年计有三百万以上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士前往检查、医疗,闻名世界,尤其是赵先生的双亲,年近九十高龄,曾在这家医院就诊,从老病到能康复出院,所以他们要我前往一试。

今年五月,我在江苏宜兴复建祖庭大觉寺,承蒙他们贤夫妇热切函电,并且亲到宜兴,催我前往美国一行。在如此盛意之下,我于六月初借道日本,为东京别院主持重建落成开光典礼之后,先到美国洛杉矶,于七月一日转机直抵明尼苏达州的梅约医疗中心。

医疗中心所在的罗彻斯特城是一个小镇,全镇不到五万人,但是全部都是为了医院而存在,光是大小饭店、旅馆,就有百余家之多,专门提供给世界各地来此医疗的人士住宿。小镇上,旅馆与旅馆之间,旅馆与医院之间,除了户外有宽广的大路以外,大楼与大楼之间,楼上都有通道。据闻,每年风雪交加的季节,他们在医院与旅馆之间来去,一切都如平常。

我们一行七人,觉念、妙香法师本是护理人员,再加上赵夫人、觉泉法师,分别从休斯敦和北卡飞来,对于语言的翻译、生活上的照顾,以及各种联络,真是方便不少。

赵先生夫妇本是这家医院的功德主,在医院里甚受重视,因此我们的到来,开发部主任和他的秘书,不断出来招呼,让我们因而沾光,获得了医院给予的种种方便。

此次为我检查的总医师Dr. Ross Tucker和他的团队,因为在医疗上有杰出的成就与贡献,曾经荣获诺贝尔奖。他本来有意退休,但为了医师救人的天职,仍然在医疗岗位上,孜孜不息地为病患服务着。

此行整个检查从二日开始。当天一早,我们由开发部主任的秘书引至总医师的医疗室。总医师即刻提出许多问题询问我,大概不到十分钟,他问了不下一百个问题。所提的问题并不需要我解释,只要我回答Yes或No就可以了。这些问题包括:

1.你有每天洗澡的习惯吗?

2.你每日是否都到深夜才睡觉?

3.你每晚入睡后会经常醒来吗?

4.你每日大小便通畅吗?

5.你每日三餐都要人侍候吗?

6.你上下两层楼梯会气喘吗?

7.你听到病况后会惊慌吗?

8.你看到别的病患会生起同情心吗?

医生的提问,有的与医疗有关,有的只是生活上的细节,甚至生活起居冷暖等,问题涉猎很广,几乎包括全部。他给我的一个感觉是,人所以会生病,必定有许多外在的原因造成,先把这许多原因搞清楚,才好对症下药!

问题问过以后,紧接着他为我检查眼睛、耳朵、口腔、皮肤,甚至举手、抬脚。大约一小时以后,又再跟我谈起我身体的状况,以及过去的病历,可以说非常仔细。

一阵忙碌以后,他请我们坐下来,然后即刻坐在位置上,他就着电脑一面敲击着键盘输入资料,一面用英文叙述刚才检查的结果及意见。他的英语表达极为流畅,说话十分快速,主要是说明我需要在哪些部门检查,应该检查一些什么。大约花了十分钟。这时候是上午九点多钟,但是到了中午我们回到饭店,他的报告以及我们一周的检查行程,随后就送到旅馆给我们了,上面一一详细列明,包括:

一、上午简单测验的结果:

1.走路平衡测验:直走(很好),直线行走(无法完成),脚跟走(可以),脚尖走(可以)。

2.手指平举,然后点自己的鼻尖测验(良好),拍手背,开门把,弹钢琴等动作(都好)。

3.前列腺检查(良好)。

4.胸腔、腹腔、手脚反应等(正常)。

5.体重超重十五磅。

二、接下来需要看的项目:

1.眼科

2.心脏科

3.血糖专家(新陈代谢科)

4.睡眠测验

5.左手X光(骨科)

6.脚动脉扩张科(血管专科)

7.服用药品顾问

三、今后必须注意的事项:

1.血糖控制

2.体重控制

3.固定运动

4.定期检查

至于整个检查行程,本来预计一个星期的时间,因为要扣除七月四日美国国庆节休假,以及周六、日的假期,因此必须顺延到第十一日才能结束。虽然多出四天,我也只有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再说,这一生能在一个饭店里长住十天,也是创下了一项纪录。

我们住宿的旅馆楼高二十六层,里面每个单位都是家庭式的格局,包括两间双人套房,一间餐厅,以及会客室、会议室、厨房、橱柜等,设备一应俱全。我们订了两间。我在此居住十天期间,从来没有一个饭店人员前来询问、打扰,所有资料登记都在住宿以前办妥,所谓“以设备代替人工服务”,实为现代管理学的最佳方法。

在旅馆匆匆忙忙吃过午餐以后,又赶到医院做了核子心血管扫描。加上早上的抽血、验尿、胸透、左手X光、脑部和心脏核磁共振扫描、颈动脉血管超声波摄影等,算算第一天就做了七八项的检查,直到晚上才又回到旅馆休息。

吃过晚餐后,和赵元修先生通了电话,感谢他的安排,并且询问他有关这家医院的历史,以及当初成立的因缘。赵先生非常欢喜,兴奋地跟我解说,这是一八八三年,一位二十二岁的修女Sister Maria Catherine Moes,从纽约到了波士顿,辗转来到罗彻斯特城这个小镇。因为当年小镇遭龙卷风袭击,很多病患亟待救助,修女随即将她的小教堂改作临时医疗站,提供给民众做医疗服务。后来修女又请来威廉·梅约医生,他带着两位公子,父子三人和修女合作,展开了筹建医院的工作。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现在已经成为全世界最大、最好的医疗机构,这可能是他们当初所意想不到的事。

Sister Maria Catherine Moes修女在天主教系统里,是属于圣·方济各的派下。这一派以苦修出名,她在当时能募集巨款,筹设了圣玛丽丝医院,主要也是由于她属苦修型的,因为她的清苦淡泊,以及慈悲博爱的精神,因此更容易让人感动。

电话里,赵先生还建议我,如果检查期间有空当,可以到距离医院不远的一间阿西西修道院参观。这话引起我的兴趣,我想有时间真的很希望前往访问、参观。还记得一九九五年,我曾到意大利访问过圣·方济各修会,参观过他们的阿西西修道院。

记忆中,他们的修道院里藏书很多,里面一些长老主教、修士们,也过着类似于佛教寺院的生活。我们到访的那一天中午,他们各自拿着碗筷到餐厅聚餐,感谢主持的神甫,还特地找来几位修女,煮了素菜跟我们结缘,后来我也到他们的教堂作过讲演。两年后,意大利发生大地震,圣·方济各修会的教堂受损,我请弟子慧开法师借着前往开会之便,携带一万美元,表达我祝福他们早日修复的心意。

经过白天的一番检查后,这一晚我了无睡意,觉得人生真是如同飞禽孤雁一样,时而东方,时而西方。想我这一生,我对生死并不太关心,也不很计较,因为生老病死都有因缘,我觉得有缘就活下去,无缘就随它去;有缘则来,缘尽则去,人生本来就是来来去去,永无休止。只是想到这么多年来,我在世界各地,经常有机会和各国人士聚会,可惜没有说各种语言可以和他们直接沟通的能力,像这一次体检,就得仰赖赵夫人、觉泉法师,以及医院里的专业人员帮忙翻译,让他们辛苦,真是无比感谢。

隔天,也就是三日当天的检查,一早就由一位年轻的女医师为我检查眼睛。结果,她说我的眼底老化,视网膜不健康,尤其曾因血糖过高,引起眼底出血,已经留下太多疤痕,可能无法恢复视力,不过她还是介绍我再看另一位专科医生Dr. Siemsen。结果,这位医生看过以后,还是一样的结论,他认为要让老化的视神经恢复视力,是不太可能的事,只有靠外力帮助。我当即问他:“什么是外力?”他说:“例如放大镜或读书机。”说完即刻拿出几种机器让我测试,其中有一部读书机,我试用后觉得蛮适合,因此问他:“哪里可以买得到?”他当时并不知道,但马上就去调阅资料,然后告诉我:出产地在台湾,目前医院里使用的这一部是从香港买来的。我一听,心想台湾的医疗水平其实是相当进步的,只是生产医疗器材的公司,和医疗机构未能密切配合,所以病患不容易知道。

这位Dr. Siemsen医生看到我能借助机器阅读,也很高兴,为我忙前忙后,好像恨不得立刻飞到台湾,亲自为我购买一部读书机。在一旁的赵夫人听到这样的结果后,觉得很遗憾,因为这次检查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希望眼睛能恢复视力。赵夫人于是立即电告她的夫婿赵元修,赵先生马上又再打电话给医院,说他从医学杂志得知现在有一种新药方,可能对我的眼睛会有帮助。医院于是又指派另一位医师Dr. Pach再为我做检查。结果医生说,赵先生所提的那种药物,只适用于另外一种眼疾,对我的眼睛并没有多大帮助。他以抱歉的口吻告诉我,目前没有更好的科技可以帮得上忙,不过将来如果有突破性的发现,会告诉我们。

听到这样的结果,我并没有感到失望,倒是看到医生一脸抱歉,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反过来安慰他说:“没有关系,不看的世界也很美丽。”我说不能看清世间真相,这是意料中的事,请他不要着急。他听了我的话,如释重负一般回给我一个苦笑,表示无可奈何。其实我心中一点也不在意,觉得本来就无所谓,一个看了世间八十年的老人,难道还没有看够?还要再看,那岂不是太贪心了吗?

俗语说“眼睛是灵魂之窗”,眼睛对人生确实很重要,但是中国人有“闭目养神”之道,有“闭眼静思”的禅修。有时候眼睛也不光只是用来看外面的世间,不妨看看自己内心的世界;你研究内心的世界,会更有趣。想当初佛陀的弟子阿那律,有一次听经闻法时打瞌睡,遭佛陀呵斥,阿那律因此发愤精进修道,导致眼睛失明。后来又经过佛陀的指示,终于修成天眼通。

不过,我想即使有了天眼通,也不见得很好,因为世间的大自然固然美好,但是多少生命遭到残杀,多少生命活在“弱肉强食”的恐惧不安之中,如果这一切凄苦、残暴的场面都让你的天眼看到,不见得会自在,所以人生在世,有时候不看也不见得是坏事!

四日这一天是美国的国庆节,也是美国的独立纪念日。早在两百多年前,一批英国新教徒受到迫害,因此逃到美国。这批新移民在美国立国,直到一七七六年七月四日大陆会议在费城通过“独立宣言”,正式宣告美利坚合众国脱离英国而独立,因此这一天成为美国人民永远纪念的节日,定为美国独立纪念日。每逢这一天,全美大大小小的教堂钟声齐鸣,首先敲响的就是费城的自由钟。

罗彻斯特城是个淳朴的乡间小镇,平日里就给人宁静祥和的感觉,尤其是国庆假日,更是寂静无声。大白天,除了路上有少数行人走动,从大楼远远望去,很多车辆都静静地停在停车场里,好像大家都在利用假日在家休息。

由于此地夕阳下山得晚,到了晚间九点还像白天一样,所以一直到了十点才开始施放国庆烟火。烟花的绚烂璀璨,无比美丽,但是烟花的响声,让我想起白天经过施放烟花附近的一个湖边,看到成千只野雁憩息于此,它们听到这一声声的响声,一定会很恐慌,不由得我一边看着缤纷耀眼的烟花,一面又挂念着野雁受到惊吓,真是多管闲事。

五日开始,又做下一个检查,今天主要是做心脏血管断层摄影。在台湾,做这项检查让人感到如临大敌一般,但是在这里,所有医疗人员给人一种自然、安详的感觉,好像你只是在做一个很轻松的游戏而已。过去我曾经做过这种检查,就是静静地躺在一个小洞里,如果把它比喻是睡在棺材里,也未尝不可;说是躺在夹层的山洞里,也很贴切。不过,我在一小时的断层扫描中,经常都是睡着的,所以出来以后,随从人员都说我看起来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其实我心里在想:刚才我在里面饱睡了一觉,怎么会不精神饱满呢?

帮我做血管总检查的医师Dr. Mc Bride,是这一科的权威,也是目前世界第一高手。他为我检查之后,说我的脚血管(足背)动脉摸不到脉搏,大腿(髂)内侧脉搏也很微弱,明显表示腿动脉有阻塞。他说这种情形可通过支撑架或气球扩张术来改善,手术时间大约半小时,问我愿意吗。

我对此稍稍有一些常识,就问他:“这些手术有助于我未来能比较轻松地走路吗?”他持乐观肯定的看法,不过他也告诉我:“凡一切手术,难免都有风险!”我当即告诉他:“人生自从来到世间,哪个时刻,哪个地方没有风险?”他一听,眼睛为之一亮,好像是赞许我看得开,或是欣赏我话中的道理,他很意外我对“风险”是这样的看法。

也许是欣赏我的豁达吧,他说愿意为我的双腿做气球扩张术,我也欣然说“好”。看着这位心脏血管专家,他给我的印象是很有大将风度的,他那笃定自信的样子,令人非常敬佩钦服。一个医师,还未进行手术,就让人对他充满信心,这就是一个成功的好医师。后来他替我做手术时,一直安慰我不要挂念,他说开刀的部位,他会尽量帮我用针缝合,不需要静躺五六小时,不过他也不敢保证,因为还是要看我血管的状况,才能决定是否能缝合。

结果,我那老化的血管缝合实在不容易,因此只缝了一半,另一半因为钙化,无能为力。他一再向我道歉,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顶多需要静静躺在**六小时,就可以让动脉血管凝结了。过去我也有过这种经验,所以不以为意。后来转换病房,相隔数公里,这位Dr. Mc Bride医师特地再到我的另一间病房观察、说明,感觉得到他对待病患的亲切,从来不因自己医术高明而有丝毫的傲气。

总结我双腿的血管扩张手术,左腿十分成功,右腿因血管阻塞,无法进行,不过Dr. Mc Bride医师说,右腿可以考虑做绕道手术,时间只需一两小时,但是恢复要两个星期,我只有谢谢他说:“那就看以后的因缘吧!”

说到心脏血管,这也是此行最主要的检查项目。所幸差可告慰的是,检查结果显示,我的心脏供血功能很好,血管完全没有阻塞,而且心脏肌肉健康,控制力强,据医师形容,就像五十岁人的一样。医师对于我十五年前曾在台北“荣民总医院”,由张燕医师主持心脏手术,十五年后到了这个年龄,心脏还能如此强壮,感到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过去,我一直告诉别人:你们不要赞美我的书法,我的字经不起看;你们也不要赞美我说话,我江苏扬州的乡音也不好听。不过,你们可以看我的“心”,听我的“心声”,我自觉经得起考验。我觉得一个人的身体,纵使哪个部位有了疾病,但是心脏完好、强壮,这大概就是人体健康最重要的因素了。

在这次检查中,最有趣的应该要算是“睡眠检查”了。起初我以为睡觉哪还需要检查什么,我睡得很好,吃得很饱,当吃就吃,当睡则睡,不需要什么检查。不过医院在问诊和检查之后,怀疑我有睡眠的问题(Sleep Disorder),因此建议我做睡眠检查。睡眠检查主要是观察睡眠时呼吸道阻塞的情形,以及测量氧气吸入的情形、计算睡眠时呼息停止的次数、测量血氧指数、观察睡眠状况和品质等。

我想医院既然好意安排,我也只有接受。最初医师问我睡眠的姿势、容易入眠否,平常是否会做梦、打鼾,等等。他要我当晚在医院住上一宿,让他测验睡眠。我想既然来到了医院,也只有听医师安排,因此六日当晚就住进了医院的八楼四十一号病房。

一开始,护理人员在我头上、下巴、面颊,一共接了十几条电路观察脑波,心脏也装上心电图,另外在胸、腹部接上四条电路,用来测量呼吸。我照了照镜子,感觉自己像个航天员,被他们装成这个模样,自己也觉得很有趣,因此特地叫觉念法师帮我拍了一张照片,自己也自得其乐。

这一夜当然不得好眠,全身都被电器、电线捆绑,哪能轻易入睡?尤其看到觉念法师、赵夫人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守一夜,让我觉得很不安。这时候真希望有人在旁边讲讲故事,或是播一些梵呗赞颂来听,但是哪里能轻易地说要就有呢?

就这样,一直苦挨到清晨三点,医护人员进来给我装上一个如同象鼻子的器具,称为“连续式正压呼吸辅助器”(CPAP)。一装上这部机器,鼻孔的气息忽然通畅起来,感觉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很快我就不自觉地安然入睡了。

两小时后我醒过来,医护人员一一为我拔除身上所有的装备,我只觉得一身的轻松,于是在早上六点告别医院,回到旅馆用早餐,并且趁机在旅馆好好补眠,准备隔天星期日要到阿西西修道院访问。

我们事前和修道院联络,约定好星期日下午两点前往参观,他们将派人为我们作说明。当天我们准时抵达,参观时,为我们导览的修女身着一般社会人士的服装,但她告诉我们,她是资深修女。原因是教宗若望保禄二世宣布,要她们不必穿着传统服装。我在想,过去的修女穿着修女服,看起来是那么庄严圣洁,现在不穿传统服饰,跟社会人士一样,这种决定对天主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会不会给人感觉修女的教团也在没落了呢?

阿西西修道院建于一八八八年,占地数百英亩,目前住了一百多名修女。当中身体活动自如的年轻修女住在四楼,年纪大一些的住三楼,行动不便的住二楼,可见她们的居住规划很符合人性化。不过,根据陪同我们参观的修女说,现在愿意当修女的人愈来愈少,修女人数日渐减少,相对地,偌大的修道院已经没有那么多人使用,加上她们有经济上的困难,所以只好开放一些空间,提供给社会人士作为开会、短期训练之用,借此增加一些收入,聊补修女们的生活费用。

告别修道院前,我本着佛教结缘的观念,要觉念法师以五百美元为她们添油香,聊表敬意。这些修女们,平时不是教书,就是到医院担任义工,或是到监狱传教,或者为孤苦儿童们服务,从事教育工作。因为有这一群从事济世利人的修女投入服务社会的行列,天主教博爱、入世的精神因此得以传扬,成为人间的模范。

现在台湾的比丘尼,也都具有这些条件,她们有的在大学、中学、小学教书,有的在监狱传教,有的成立读书会、编辑报纸、杂志,或是著书立说,或者养老育幼。甚至如佛光山的一群比丘尼,长期投入大藏经、大词典的编纂,她们都默默地在奉行菩萨道,成为现代人间佛教的实践者。

九日是星期一,医院恢复上班,因此又继续未完的检查。今天除了检测脑神经,还看了糖尿病专科。说起糖尿病,算起来我是个有三十多年糖尿病史的人,至今虽然医学报告里,还没有研究出糖尿病的起因,不过糖尿病不会传染,有的是得自于家族遗传。但根据我的判断,我的糖尿病不是来自家族遗传,因为在我的家族里,没有人罹患过糖尿病。

至于我的糖尿病起因,在我的记忆中,曾有两次极端饥饿的经验,大概因此造成胰脏受损,导致胰岛素分泌异常。之后我慢慢发现自己有了糖尿病的征兆,例如频尿、干渴、饥乏等,不久经医师证实,我罹患了糖尿病。不过,这是不是我得糖尿病的真正起因,就有待医学上的专业人员去研究了。

由于我有近四十年的糖尿病史,因此现在眼睛、血管等疾病,都是糖尿病所引起的并发后遗症。如果我没有得糖尿病,相信我的身体各器官,必然都能保持很好的健康状态,那时应该就是“人生八十将开始”了。

梅约医疗中心有一个很大的特色,就是“集体会诊”。不少疾病,都不是由某个专科医师负责医疗,而是经过几位医师反复推敲、研究,才下决定。例如我过去所服用的药物,这次他们也组织很多人共同研究,讨论我需要服这么多药吗?能有什么改善之道吗?或者可以改服其他新的药品吗?

其中,针对我的糖尿病、心脏血管的服药,特别集合会商,作了部分调整。他们对台湾为我开药的医师极表赞叹,他们也非常推崇阿司匹林,鼓励我服用。另外,营养师也特地召集我的护理人员,要他们注意我的饮食和血糖控制。觉念和妙香法师回来告诉我,糖尿病的大敌是米和面,虽然不是绝对不可以食用,但是能够尽量减少最好。只是我一生以米、面为主食的生活习惯,要我每天不吃饭、不吃面,那么日子不是非常辛苦吗?

最近我也接受一些朋友的建议,食用AKAI米,血糖已经获得控制,但是那种米饭,饱腹感只能维持四小时,很容易就会感到肚子饿,看起来吃这种饭,也是难以持久。

九日这一天,除了做以上两种检查以外,我们还在医院楼上楼下很多专科医疗室来回进出。因为一样检查以后,又生出附带的检查。医师们虽然热心,但病患在各科室之间奔来跑去,也是非常辛苦。

由于梅约医疗中心是一个结合多家医院联合诊疗的医疗院所,多日前就已预约十日这一天,我要到另一栋医学大楼做骨科检查。原因是我在二〇〇七年四月二十日,到上海普门精舍住宿时,不慎跌断手腕,经过上海曙光医院的医师做了初步接骨以后,又分别在宜兴医院、扬州的江苏医院做过X光检查。当时我以为只是小事一件,哪里知道已经过了漫长的两个多月,至今还没有痊愈,所以趁着这次检查的机会,也希望美国的骨科医师能帮我做一番医疗。

结果当天经过Dr. Dennison医师诊断之后,他认为我的手腕大致算是恢复了,只是接得不是最正,大约向后倾斜了百分之二十,而且长回来的骨头太短,所以在手关节的部位接得不够密合。

我告诉他,目前我的手背会疼痛,手指也有麻痹的现象。他说可能是因为戴石膏、护手被压迫的关系,因此建议我不必戴了。关于这一点,我发现他的看法,和中国的骨科医师有极大的不同。另外,他还告诉我十二式复健方法,要我立即开始做复健,并且叫我下午即刻去看另一位骨科名医Dr. Robert。这位复健科医师即刻帮我设计了一套全身的运动计划,要我每天运动三十至四十五分钟,一个礼拜五次。

关于手腕的复健方法,虽然有十二式,但都极其简单,就是把手掌、手指各个部位,左右、前后来回地屈伸做关节运动。在我出院回到西来寺后,每天照着持续进行,感觉复健的功能真是不可小视,经过我多日的实行,手腕已经一天比一天进步,正在慢慢复原中。

经过十天的检查和诊疗,十一日上午,总医师Dr. Ross Tucker又和我们约谈一次,之后我们在中午搭乘三小时的飞机,飞返洛杉矶西来寺。回顾这次为期十一天的明尼苏达州之行,我对这所梅约医疗中心,有几点感想,不能不说:

一、和谐无诤:如前所说,梅约医疗中心拥有四万名医护人员和员工,如此偌大的一个医疗院所,经过我十多天的接触发现,他们真是一个和谐无诤的团队。他们的医师和护理人员之间,彼此没有大声讲过话,也不会有所争执,大家都是相互推崇、谦让。这么多人的团体,竟能如此和谐相处,真是让我叹为稀有。

其实,人世间有很多的争执,都是源于意见不同和语言不当。在这家医院里,任何一个人说话,不会让别人难堪,也不会刺激别人。大家都是轻声细语,相互尊重、包容,所有一切都是靠数字、仪器说话。我离开医疗中心后,对他们念念不忘,感佩他们的地方也很多,其中就以他们的和谐无诤,最让我感动。

二、亲切招呼:从我第一天抵达梅约医疗中心,由开发部主任的机要秘书接我们入院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在医疗中心经过了漫长的十天。十天里,在医疗中心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这一间到那一间,这一层楼到那一层楼,一科又一科,所有接触到的人士,包括医师、护士,甚至柜台的服务人员、各部门的员工等,每一个人都是面带微笑,对人亲切无比,让你觉得处处受人尊重。他们能把工作人员训练得如此谦和有礼,真是世间少见。

相较之下,我经常云游在世界各地,听到的语言对话,都是质问、责备、教训、官僚,不但对人说话的口气不耐烦,语言更是粗暴。例如,“你干吗来这里?”“你找他做什么?”“你少了一份证件,明天再来!”因为语言不当,自然纠纷不断。而这一家医疗中心,人人都能如此地以亲切的态度待人,以温和的口气说话,让平时听惯了粗糙语言对话的人,真要少见多怪了。

三、服务品质:在梅约医疗中心服务的全体医师、护士、员工,除了每月的薪金以外,他们不接受任何额外的费用,所以在这间医院看病,没有馈赠、送礼,甚至连小费都不需要。

不崇尚红包文化的梅约医疗中心,他们的服务品质并不因此而草率、低劣,反而因此更加崇高、升华。在医疗过程中,医师不会争功诿过,也不会标榜个人,更不会唯我独尊,他们有“集体创作”的共识,不但集体交换意见、集体诊断医疗,即使一次简单的检查,也不惜三番五次地共同研商、判断。据闻有些门诊的医师,一天只接受四至五位病人挂号、医疗,不像其他地方,门诊主治医师,一天要看一百多名病患,所以梅约医疗中心对病患的重视,他们的服务品质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四、管理细密:现在管理学非常盛行,诸如学校管理、公司管理、工厂管理、医院管理等,而梅约医疗中心细密而周全的管理,尤其让我叹为观止。在梅约医疗中心里,不但有医师、护士、员工,尤其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性格、不同需要的病患,大家能够一团和气,即使在病苦之中,也能和乐融融,诚属不易。

我在入院检查期间,见到他们不但工作迅速,而且联络周全,他们可以为了一名病患的医疗需要,动员数十人。例如,你要看眼睛,不但眼科专科医师出来看诊,全院与眼科有关的部门,立刻知晓;你要检查骨科,整个小镇上有关的骨科医师、复健医师、营养师,甚至翻译人员等,立刻都会出面协助、指导。甚至在门口的守卫,好像也知道你有什么病,你要找哪一科,你要看哪一诊,他会主动引导、带路,接受你的询问。在这里的工作人员,从来没有听到有人问他事情,他说“我不知道”,只有医师偶尔会说“这种病症,还需要与某某科的专家研究”。

例如,我的右手颤抖了十余年,过去看过一些医师,他们说没有办法完全痊愈,但是这家医疗中心的神经科医师Dr. Edward说:“一定可以治好,但我不是最好的医师,有一位帕金森氏症的专家,他是这个领域里最高权威的医师,我请他再为你做一个诊断。”

说完,即刻拿起电话,联络之后,他说:“很抱歉,这位医师到外州去了,等他回来,有机会再为你诊断。”他们之间,都是这么的相互谦让、推崇,怎么不叫人感动呢?

行文至此,附带一笔,在整个检查过程中,我没有花费一毛钱,因为所有费用都有保险公司给付。不过对于梅约医疗中心这许多仁心仁术的医护人员,以及安排我完成这次检查的赵元修、辜怀箴夫妇,我无以为谢,只有祈求三宝加倍,祝福他们全家吉祥平安,聊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