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我建荷华寺的因缘(1 / 1)

合掌人生 星云大师 5694 字 1个月前

佛教讲“因缘”,世间万法都是因缘所生起,凡事只要因缘俱足就容易成就,因此佛法所宣示的,就是一个“众缘所成”。“缘”并非单一独存的,每个人都是众缘中的一分子,别人给我们因缘,我们也要成为别人的助缘;人生能“随喜随缘”,并能“随缘发愿”,才能成就诸事。

“缘”之一字,奇妙无比。回忆一九四九年春天我从大陆到台湾,最初一两年之中,虽然历经到处挂着无着的窘境,但我感觉自己与台湾的信徒特别有缘。六十年来,他们帮助我创建佛光山,而我也“随缘”因应众生的需要,先后在全球五大洲开创了二百多所别、分院。

虽然在建寺过程中,由于各国文化背景、风俗民情、宗教信仰等不同,因而遭受诸多的挫折障碍,历经无数的艰难困苦,但也因此激**出许多温馨感人的故事。此中尤其是“佛光山荷华寺”的兴建,其背后更蕴藏了一段不可思议的因缘,让所有见闻者莫不感受到佛教的伟大与信仰力量的神奇。

荷华寺是佛光山在荷兰设立的道场,也是佛光山在欧洲所建的多所别、分院之一。佛光山自一九九一年起,首先在法国巴黎购买了一座近五百年历史的古堡作为弘法道场,由慈庄、依照法师分任住持与监院。隔年,英国伦敦佛光寺、德国柏林禅净中心,以及巴黎、伦敦、瑞士等佛光协会相继成立,就此正式展开了佛光山向欧陆弘法的工作。

在此之前,我于一九八〇年到海外参访时,就曾到过法国巴黎;一九八八年起,更是几乎每隔一两年就到欧洲一次。期间承法国佛教会会长禅定法师邀请我到巴黎作过讲演,因此进一步与欧洲结下深厚法缘。之后慈容法师代表本山,积极到欧洲成立佛光会,成为佛光山欧洲弘法的先驱。而当时依益、永有法师二人分别在牛津、伦敦大学攻读博士,他们读书之余就近发展欧洲佛教,也深有贡献。

说起欧洲,这是天主教的发源地,人民以信仰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为主,因此整个欧洲到处可见教堂林立,相对的,佛教的寺院则是寥若晨星,屈指可数。在这样的环境里,对于一些移民的华侨而言,如文学家司马中原先生所说:尽管中国人信仰天主教、基督教,不过每一个人的身心里,都流着佛教的血液。因为几千年来,从祖先代代流传下来的习惯,只要有了疾病,或是面临苦难的时刻,若不是称念“阿弥陀佛”,就是祈求“观音菩萨”,这是一种自然而深刻的佛教信仰。

确实如此!信仰佛教已经成为中国人的一种生活习惯,中国人不能没有佛教,因此对于移民在异国他乡的华侨来说,生活里如果缺少了佛教信仰的寄托,内心的空虚、苦闷,可想而知。尤其老来死后没有人诵经,更是人生最后的遗憾。曾经有一位移民荷兰的老太太,临终前一再交代儿子,务必要找个人来帮她念经,否则死不甘愿。可是在佛法不兴的荷兰,哪里去找出家人诵经呢?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一位信佛虔诚的罗辅闻居士,他是情报员出身,退休后在阿姆斯特丹的中国城开设餐馆。当他了解事情经过后,虽然虔诚地为老太太诵了一部《普门品》,但也因此牵动了他内心潜藏已久的一个心愿,让他更加殷切感受到:荷兰需要佛教,需要法师驻锡弘法!

于是他通过一位朋友,也就是阿姆斯特丹华商会会长文俱武先生,代表侨界积极向阿姆斯特丹市政府提出建寺申请,并获准在唐人街的公园预定地(Zeedijk),向阿姆斯特丹市政府租借建地二百八十二坪。之后,经巴黎佛光协会会长江基民先生居中联络,表达邀请佛光山前往建寺的心意。

同年,我到荷兰云游弘法,期间由依照法师和江基民先生陪同,在罗辅闻居士于中国城开设的餐馆中,我们首次见了面。罗居士热情地带我们巡视了建寺预定地,他同时道出了一段鲜为人知的人生经历,以及为什么发愿要在荷兰建寺的因缘。他说:

“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已经打了八年,就在日本投降前,当时我十八岁,身为国军情报员。有一天,在空军总司令部指派下,我和副驾驶黄沛堂少尉,驾驶最简单的‘侦察机’,准备到浙江轰炸钱塘江大桥。这是由中国人自行设计及修建的第一座公路、铁路两用双层桁架梁桥。由于这座桥直跨钱塘江与现在俗称的‘六和塔’处,日本人借着这座桥的运输之便,对中国国民革命军及游击队造成很大的威胁和破坏,为了确保大后方的安全,决定把这座铁桥炸毁。

“就在一个冷风飒飒、万家灯火的暗夜里,我和黄沛堂少尉二人抱着戒慎恐惧的心情,趁黑驾驶侦察机出任务。我们由空军基地湖南芷江起航,往浙江飞行。那个年代的侦察机,速度不如现代的喷射机,我们飞行了三四小时后,到达浙江的上空。从高空俯视这夜里的中国土地,我们一心只想把铁桥炸毁,但绝不能误投炸弹而伤及淳朴的中国人民,于是侦察机只能低空飞行,准备俯冲轰炸。

“当侦察机顶头两枚炸弹瞬间射出后,我们看到了火光灰烟冲天,但心里并不敢确定是否已成功炸毁钱塘江大桥。二人经过商量后,决定回航再次轰炸,于是重新调头,飞回铁桥。

“不料这一回航,被日本兵发现行踪,他们以高射炮对我们猛烈射击。结果在一阵枪林弹雨中,猛然一声巨响,飞机强烈振**,副驾驶座位被高射炮击中着火,我们只得紧急跳伞逃生。

“在降落伞着陆后,日本兵马上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们两人只得没命地向前奔跑。途中听到“砰”的一声枪响,黄沛堂少尉应声倒下,他不幸被机枪射中而当场为国捐躯,我则在仓皇之中逃进了一座荒废的寺庙——绍兴‘东岳寺’,并且躲进一座韦驮菩萨的石雕像后。

“这时日本兵还是穷追不舍,一队人马在寺内用刺刀到处搜查,甚至用狼狗寻找。当时我心里已经不存有生还的希望了,可是没想到经过一段时间后,受过情报员训练的我,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可以感觉到日本兵已经走出十里外了。于是偷偷出来,在漆黑一片的寺院里,摸索到正中的大雄宝殿内,在如来佛的座下找到一个角落安身,这才放心地慢慢睡去。

“隔天清晨醒来,听到围墙外有中国人讲话的声音,原来是忠勇救国军,就这样,我得救了。可是想到昨天夜里的情形,我心里感到很纳闷,于是再回到韦驮菩萨像旁,想看看昨夜何以能不被刺刀刺中。这一看,发现菩萨像是嵌在石壁上的,这样的雕刻手法连蚂蚁都爬不进去,但是何以昨夜我能躲得进去?此事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

“这个事件过后没多久,八年抗战终于胜利了,只是没想到国共内战却紧接着开打。随着时局变迁,我跟着军队渡海到台湾,之后于一九六四年奉派到泰国‘武官处’,担任‘副武官兼军事情报官’。接着由于美国介入越战,我又被派出任与美军合作。当任期满后,随即被调任驻越南‘大使馆’,升为‘参事’。这时越南正处于南、北分裂的局面,我知道战争迟早会爆发,但基于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我只得前往越南任职。

“出‘国’前夕,有一位在台北办理《朝明晚报》的王海涛先生,他是一个佛教徒,得知我要前往越南任职,便送了一本六公分宽、十公分长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给我。当时我对他说:‘我又不是佛教徒,要经本做什么?’王海涛先生说:‘这是护身符,你现在到越南去,难道不要平安吗?’我一听是可以保平安的护身符,便恭敬谨慎地把经本收藏起来。临行前他又特别交代我:‘来日,若是遇到危急之际,你可以诵持这部经文来消灾解难。’

“后来我真的照着他的话做了,结果在越南工作了十一年,虽然也是出生入死,却都能平安无恙,直到西贡沦陷后回台,之后又外调到欧洲荷兰,继续在中国‘大使馆’担任‘空军武官’。

“一九八九年,我奉命退役,定居在荷兰,并于阿姆斯特丹经营中国饭店。这时想到韦驮菩萨曾经救过我的命,再想到小时候母亲带我看戏,戏中有一句台词说:‘重修寺庙,再塑金身’,于是买了一尊韦驮菩萨像,供在我所经营的饭店里,一偿当年许下的心愿。后来因为生病的缘故,我决定低价把饭店让售他人,唯一的条件是‘必须继续供奉韦驮菩萨’,对方也答应了。

“在荷兰期间,我先后中风、半身不遂,甚至罹患严重的肺结核、高血压,却都能安然痊愈。不过有一次因病开刀,我的血压一度降到五十左右,始终无法回升,院方认定急救无望,决定放弃治疗。就在弥留状态中,我听到太太美珍哭着跪求医生,请他们务必要尽力挽救我。医生说:‘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是人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救呢,除非奇迹出现!’

“听到‘奇迹’,我太太灵机一动,想到过去韦驮菩萨曾经救过我,于是赶忙叫儿子到饭店把韦驮菩萨请回来拜。不可思议的是,原本降到五十的血压竟然慢慢回升,人也慢慢苏醒,于是我又一次从死亡边缘捡回了一命。

“经历过几十年前在绍兴东岳寺,与这一次生死危急时菩萨救护的‘奇迹’,让我对佛教信仰更为坚定,也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信仰对生命的重要。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地回**着,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个陌生的中国人来找我,他想请我为他刚去世的母亲诵一部经。

“我乍听十分诧异,就问他:‘为什么要请我诵经?’那人说:‘我母亲临终前告诉我,客死异乡,没有人念经送终,是这一生难以平息的遗憾。可是荷兰没有法师可以诵经,我没有办法,只有四处打听,终于获知罗先生您身边有一部经。今日冒昧造访,是想请您到我家里为我母亲诵一部经。’

“我一时觉得很为难,因为从小到大我并没有见过出家人,对于佛教的法会仪规也一窍不通,自己平时只不过是供奉菩萨,偶尔念诵经文而已,如此怎么能为一位亡者做佛事呢?但是看着眼前的孝子,为了一圆母亲的遗愿,他的诚心真意我又不忍心拒绝,只得抱着祝福、恭敬的心情前往,虔诚地为老太太诵念一部《普门品》,完成她这一生最后的遗愿。”

罗居士缓缓叙述完这一段因缘往事后,又语重心长地说:“大师!那一刻,我真是强烈地感受到,在荷兰建寺已是刻不容缓的事。因为有寺院,有法师驻锡弘法,才能让远渡重洋来求发展的华侨们,乃至当地的民众有个信仰的寄托,而不至于生时心灵没有依靠,死时又得抱着没有人可以诵经祝福的遗憾而终。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荷兰如何能够没有寺院呢?”

听完罗居士的心声,以及他奇妙的人生际遇后,再看看饭店内供奉的这尊韦驮菩萨,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我到欧洲弘法,经过荷兰时,曾经在这家饭店用过早餐。记得那时置身在欧洲这个大多数是信仰天主教的国家里,能在中国式的餐馆里看到供奉韦驮菩萨的圣像,我觉得佛教真是了不起,中国人真是伟大。不过当时由于人生地疏,心里虽然有那么一刻被撼动,但也没有因缘进一步了解这家饭店为何供奉菩萨的因缘始末,只是在心里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象而已,没想到今日再度重回旧地,不禁令人觉得人间的因缘际会真是不可思议。更没想到的是,由于抗日战争中,一段韦驮菩萨给予罗居士的感应因缘,竟能成就日后佛光山荷华寺的兴建缘起,我不由得对罗居士信仰佛教的虔诚与坚定,发出由衷的赞叹。我想罗居士能在几次必死的情况下,奇迹般地活转过来,这是过去就已植下的福德因缘,而他今生能继续培养福德因缘,来生必然会更好!

经过这次的见面、会商,两年后,也就是一九九六年的八月十七日,我亲自前往荷兰主持破土典礼,当天阿姆斯特丹市副市长Mr.Van De Aar、阿姆斯特丹自由民主党领袖Mr.Houteman、阿姆斯芬市副市长Mr.Van Den Heuvel、阿姆斯特丹外资投资处代表Mrs.Bruining等贵宾都莅临参加。

之后经过四年的筹建,“佛光山荷华寺”终于在二〇〇〇年九月十五日竣工落成,成为欧洲第一座传统中国宫殿式的寺院。佛像开光安座暨启用典礼由心定和尚主持,当天荷兰女皇Koningin Bcatrix亲自莅临剪彩,阿姆斯特丹省长Van Kemende与市长Schelto Patijn也同时出席,此事不仅在荷兰广为传诵,更被誉为是欧洲佛教史上的第一大盛事。

“荷华寺”的命名,主要是取意于:希望佛法能在“荷”兰开“华”结果,同时借此促进亚欧文化的交流,因此在荷兰政府登记时,又命名为“荷兰国际佛教促进会”。寺内的设施除了大殿供奉千手观音之外,还有禅堂、功德堂、会议室、活动中心、教室、阅览室、斋堂及云水寮等设备,功能是多元化的。因为我觉得现代化的人间佛教道场,除了具备过去一般寺院提供信徒诵经拜佛的功能之外,尤其要推广“文教弘法”,要让寺院真正成为信徒们一生修身养性、增长智慧、善友共聚、广结善缘等多元化的信仰所在。

目前佛光山在欧洲的寺院道场,除了荷华寺之外,另有伦敦佛光山、曼城佛光山、瑞典佛光山、巴黎佛光山、比利时佛光山、柏林佛光山、法兰克福禅净中心、莱茵禅净中心、奥地利维也纳佛光山、瑞士佛光山(佛光山日内瓦国际佛教中心)、葡萄牙佛光山、西班牙佛光山等。想到几年来的辛苦努力,终于让原本属于天主教国度的欧洲能够佛光普照,内心也颇感欣慰。

回顾在八十年代初,当佛教还未普遍国际化的时代,要到国外弘法,如果没有当地的因缘而想要建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候纵有一些信徒护持,但是力量单薄,也不敢轻易贸然行事。不过有时候因缘来了,一切水到渠成,买地建寺也是很自然的事。例如佛光山在美国的达拉斯讲堂及奥斯汀香云寺,当初就是由于住在休斯敦的严宽祜居士一句话而相继成立。记得当时严居士跟我说:“大师,如果您到这里来建寺弘法,我愿意捐献一半的费用护持您。”

那个时候正值全球发生金融危机,油价大跌,很多大楼乏人问津,我看中一栋三层的大楼,要价六十万美元,严居士慨然捐出三十万美元,佛光山只负担一半费用就有了达拉斯讲堂。

由于严居士对达拉斯与奥斯汀都有先天的地理因缘,因此在达拉斯讲堂即将落成之际,他又发心在奥斯汀觅地,结果历经一波好几折,好不容易买下一块十一英亩的小山丘,地主要价三十万美元,严居士又依然捐出十五万美元,让佛光山在此兴建了“香云寺”。

香云寺于一九九四年动土,两年后落成,原来的建地是一片种满树林的小山丘,百分之七十都属于檀香木,因此走进寺中,经常可以闻到阵阵的檀香味随风飘来。当初建筑时,为了保留原始风貌,若非必要,绝不轻易砍伐一棵树。尤其奥斯汀佛光会会长陈胜亭居士相当用心,他帮每一棵树都做了编号。由此让我想起两千多年前,佛陀在印度兴建的第一座道场,名为“祇树给孤独园”,是由孤独长者献地,祇陀太子献树的因缘而命名;而今香云寺寺地是由严宽祜居士奉献,四周的一树一木,都是经由陈胜亭居士用心编号规划,因此我也以“严园陈树香云寺”来感谢他们的发心。

另外,在香云寺筹建过程中,有一次我前去巡视工程,不少信徒闻讯而来。当天在午餐的饭桌上,严居士特别向我介绍一位郑傃卿小姐,他说在觅地的过程中,得到郑小姐的助力最多。原来多年前郑小姐罹患癌症,虽然先生是一名医生,也感束手无策。正当她灰心丧志,对人生感到绝望时,有一天在梦中梦到我用英文告诉她:“Remember!You will be live long time.”(记住!你会活得很久的!)

醒来后,她只觉得身心无比轻安,从此也不再挂碍自己身体的状况了。之后她便常常到达拉斯讲堂礼佛共修,当她得知佛光山要在奥斯汀建寺时,更是主动热心地帮忙找地,因而促成了这段因缘。

郑小姐现在不仅病已痊愈,而且身体十分健康,每天都过得十分法喜。去年(二〇〇八)美国西来寺为庆祝开山二十周年,特别传授三坛大戒,同时启建水陆法会,郑小姐也前去参加。记得当初她曾对我说:“大师,您放心在美国建寺,我会护持您的。”想来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

其实,过去我和她从来不曾见过面,何况我也不会讲英文,竟会在她的梦中对她说法,而且还是讲英文,这让许多听闻此事的人,莫不啧啧称奇。不过类似这样的灵感事迹,在《佛光山灵异录》里记载很多,我想这都是佛菩萨的慈悲愿力在度化,而信众们也就凭着这股信仰的力量,不计名利,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地护持道场,甚至以寺为家。

就如佛光山老信徒金枝姑的女儿吴玉惠小姐,辅仁大学毕业后就嫁给了功学社的小老板,本来以为人生就此找到最好的归宿了,没想到婚后没几年,先生却在一次修理水电时不慎意外往生,从此她便全心全意护持香云寺,把身心寄托在信仰上,十几年来未曾退转。

金枝姑是我五十多年的老信徒,也像老朋友一样,虽然她并不识字,但是我讲的国语她却是句句都能听得懂。从早期到现在,金枝姑听经闻法已经几十年了,若要在佛法上来评鉴学历的话,应该早已到达研究生的程度了。她有十二个儿女,各个都接受高等教育,而她一生的志愿就是将儿女度来信奉佛教,因而吴玉惠小姐能够从佛教信仰里获得心灵的寄托,找到人生的依靠,想必带给她极大的安慰。

所谓“世事无常”,人间本来就充满了缺陷与不圆满,因此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一个依靠,就像树木要靠土地、太阳要靠虚空一样。一般说来,人在十岁时靠父母,二十岁时靠情人,三十岁靠事业,四十岁靠朋友,五十岁靠金钱,到了六十岁时,这才慢慢懂得要依靠信仰。

其实,信仰是影响人生很重要的关键之一。人不能没有信仰,有信仰前途才有方向,人生才有目标。信仰是发乎自然、出乎本性的精神力,当人生遭逢苦难的时候,很自然地就会想要找一个宗教为依归,所以我们常说:宗教是苦难的救星。

人和宗教的关系,就如同人和饮食、金钱、男女一样,彼此是分不开的。然而经常有人问:人一定要信仰宗教吗?站在我是一个宗教人士的立场,毋庸置疑的,人一定要有宗教信仰!宗教如光明,人不能缺少光明;宗教如水,人不能离开水而生活;宗教如艺术,人在生活中离不开美感。有的人尽管平时一再标榜自己不信仰任何宗教,但是遇到急难的时候,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便是“阿弥陀佛”或“观世音菩萨”,可见佛教信仰的重要性。

信仰佛教,主要的意涵在于向“佛陀”学习,这也就是所谓的“学佛”。学佛必须听经闻法、参加集会共修,所以要经常亲近寺院道场。寺院是修行佛道的所在,佛教借着寺院安僧办道,弘法利生,因此欲得佛法常住,必须建筑佛寺。

然而,长久以来经常听到有人质疑:佛教为什么要建那么多寺院?如果把建寺的钱省下来设校兴学,或是从事慈善教济,不是更有意义吗?发出这种疑问的人,显示的是自己的无知,是他对佛教的认识不够,事实上寺院的功能并不亚于一所学校。世间的学校,传授的是知识学问,知识是外来的,是世智辩聪的学问;知识有善有恶,一些作奸犯科的人,知识愈多,危害社会愈大。

相对的,佛教寺院提供的是般若智慧,佛教的三法印、四圣谛、十二因缘、慈悲无我、因果业报、缘起性空、中道般若等思想义理,都能让我们开启智慧,了解生命的真谛,从而解脱烦恼,获得心灵的升华,进而证悟生命本具的般若自性,这才是纯真、纯善、纯美的智慧。

世间的知识容易求,佛法的生命智慧不容易学;佛教最大的功能,就在于以文化教育来传播佛法,净化人心,改善社会风气,甚至通过佛法义理的弘传,让人明因识果、去恶向善,让人转识成智、由迷而悟,这才是佛教的本怀,这也是佛教不同于一般慈善事业的可贵之处。

遗憾的是,一般社会大众总将佛教局限在慈善救济的框框里,殊不知慈善工作虽然也能以金钱、物质救人于一时,但是金钱、物质的救济有利有弊,而且有限;唯有佛法布施才是无限的,才能使人终生受用。慈善救济虽然能够拯救肉身生命,济人燃眉之急,但是无法熄灭贪嗔痴三毒;唯有佛法真理的弘传,才能进一步净化心灵,拯救法身慧命,使人断除烦恼,了生脱死,其影响及于生生世世,所以佛教教育才是最彻底的慈善救济。

目前社会上有很多“有钱的贫穷人”,他们缺乏的不是物质,而是无私的慈悲;世界上除了少数残障人士之外,并非真的需要救济,而是需要开发本具的般若智慧。般若智慧是成就一切的根本,所以《金刚经》说:若人以三千大千世界七宝布施,所得福德,不及以般若波罗蜜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他人说,所得功德,百分不及一,百千万亿分,乃至算数譬喻所不能及。

四句偈的佛法布施,其功德胜过恒河沙数的财物布施,因此佛教应以弘扬佛法为本,以传教为重;因为慈善救济终非究竟,唯有宣扬教义、净化人心,才是佛教的主旨所在。

由于寺院具有弘传佛法的功能,是讲经说法的地方,因此又称为“讲堂”。佛世时,祇园精舍便有七十二间讲堂,可见广建讲堂本为佛陀所倡导。佛教传到中国之后,古老的寺庙里都有法堂、藏经楼,尤其汉唐时代,佛教寺院堪称为当时的文化中心。乃至历年来佛教举办了不少的义学,礼请名师大德教育失学的人,为国家作育英才。除此,寺院也是为莘莘学子读书提供最佳环境的地方,历代名将宿儒如范仲淹、王安石、吕蒙正等,都是在寺院里苦读成功的最佳例子。

寺院是一个多元价值的无尽宝藏,寺院之于吾人,比家庭更为重要。人在世间生活,有时候会有无力感,会觉得疲倦,甚至对前途感到畏惧、无望。这时候如果能到寺院礼佛拜拜,在大雄宝殿前跟佛祖交流,可能从瞻仰佛像,或是听闻一句佛法后,突然心开意解,对自己重建信心,对前途重燃希望,这就如汽车加了油一样,便有足够的勇气再往人生的旅程迈进。

所以寺院是我们人生道路的加油站,也是去除烦恼的清凉地,是善友往来的聚会所,是修养性灵的安乐场,是采购法宝的百货店,是悲智愿行的学习处,更是一所疗治心灵的医院、维护社会正义的因果法庭、启发道德良知的教育学校、提升文化修养的艺术中心。

寺院的建筑,对信徒而言是关乎法身慧命的大事。人都有一个色身,要靠家庭来安顿;人都有求知欲,要靠学校来教育。但是我们的精神法身要安顿在哪里呢?寺院就是我们法身慧命的长养处,是我们的第二个家庭,所以我经常勉励信徒,每星期至少要回“家”一次,向佛菩萨报到、学习,这是我们人生很重要的功课。

信仰是人生不可忽视的重要课题,寺院则是维系佛法信仰的中心所在,有寺院就有信仰,有寺院才有常住三宝,才能让佛法常住世间。因此,虽然最初我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是“以文弘法”,我并无意于建寺当住持,后来所以陷身在寺务、建筑中,是因为跟随我学佛的信徒日增,大家需要有听经闻法的据点,要有共修聚会的场所,要有接受佛法教育的教室,甚至要有挂单用餐的地方,所以为了信徒的需要,也为了效法佛陀弘扬佛法于五大洲的宏愿,四十多年来我披荆斩棘,在世界五大洲创建二百多所寺院。此中承蒙广大信徒的护持,更感谢的是,每到一地都获得当地政府的支持和肯定。

例如,一九九四年美国奥斯汀香云寺举行动土典礼时,奥斯汀市长特别把当天订为“奥斯汀佛光日”,并且送给我一把奥斯汀金钥匙,甚至早在两年前,市长就曾亲自送给我荣誉市民证书。我感谢之余,并感于美国虽然幅员广大,物产丰富,但缺少佛教寺院,所以也很乐于把香云寺建设成具有弘法、社教、慈善、讲经、活动及净化人心功能的道场,献给奥斯汀,借此回报市长的盛情。

另外,被誉为“南半球第一大寺”的佛光山南天寺,建寺缘起于一九九〇年,澳洲悉尼卧龙岗市长奥得门·佛兰克先生,到佛光山参加一项国际性的钢铁学术会议,他在佛光山小住数日,对佛光山的寺院深有好感,因而诚恳地邀请佛光山到澳洲建道场。

承蒙市长热心发起,他把自己在卧龙岗市所有的七十英亩土地都捐献出来,佛光山另外又添购了二十六英亩,而后在一九九二年破土兴建,一九九五年十月落成开光,由慈容法师、满谦法师担任首任的住持与监院。寺院落成当天,同时举行“国际佛光会第四次世界会员代表大会”,一时来自五大洲的贵宾云集,成为当地的头条新闻。纽省省长于开光典礼时肯定地表示:“南天寺不但是佛教徒和中国社区里最重要的建筑,也是新南韦尔斯省里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很感谢佛光山有此远见,在澳洲建此寺院,并且命名为‘南天寺’,它堪称是南半球的天堂。”

南天寺的兴建,是澳洲佛教历史上的一大步,传统中国宫殿式的寺院建筑,曾荣获澳洲政府颁发的最佳建筑设计奖、园艺设计奖、灯光设计奖,目前已是澳洲重要的宗教据点。南天寺不仅把佛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更在中西文化交流上扮演了重要桥梁的角色。

其实,佛光山在海内外的每一座道场,都有一定的成立因缘,并没有强求;即使强求也求不得,一切都顺应因缘与信徒的需要而兴建。例如佛光山历经十年开创的美洲第一所寺院“西来寺”,起缘于一九七六年,我代表中国佛教会组团访问美国,同时庆祝美国独立两百周年纪念。期间我在旅途上弘扬“人间佛教”的理念受到热烈回响,事后有一些美国友人与当地信徒纷纷写信,邀请我前往建寺弘法。

为了恒顺众生,在佛光山常住指派下,一九七八年慈庄法师与依航法师二人,带着国内信徒的祝福,起程赴美筹备建寺。但是二人赴美后,久久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弘法工作陷入胶着。不得已,我只得亲自与心定法师到美国,每天开着车子到外面寻找。经过半个月的奔波,终于在加丁那(GARDENA)地区找到一间教堂,成为佛光山在美国弘法的第一站,并且展开了美国的弘法之旅。

与此同时,另于洛杉矶哈仙达岗购地筹建“西来寺”,但是由于经济窘困,以及受到美国法规的种种限制,前后总共经过六次公听会、一百三十五次协调会,可以说历尽千难万苦,最后终于一一克服,而于一九八五年获准建寺,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落成,由慈庄法师出任首任住持。

建筑宏伟的西来寺,是第一座佛教国际化的十方丛林,落成之后备受赞赏,当期《生活》杂志形容是“美国的紫禁城”,并誉之为“西半球第一大寺”。

值得一提的是,西来寺落成的同时,并主办了“世界佛教徒友谊会第十六届大会”,这是中国佛教史上第一次在西半球召开的会议,尤其此次会议首开先例,让两岸的代表同时出席,一起坐上同一张会议桌开会,此乃海峡两岸佛教首开平等交流之创举。由于这次的因缘,更促成了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居士,具函邀请我到中国大陆访问,因此使得两岸的交流又跨出了一大步。

提到朴老,承蒙他生前曾经赞誉说是我把佛教国际化,并说佛光山僧信二众背负行囊、经书,在全世界建寺弘法,刻苦耐劳,精神毅力可嘉。

事实上,佛光山今天能在世界各地建寺弘法,确实看得出佛光人有“为佛光跑天下”的精神,同时更难得的是,他们有直下承担和不畏艰难的勇气。

回想一九八九年,我应加拿大多伦多一位萧姓信徒的友人邀请,到多伦多举行一场佛学讲座。本来以为只是一般性的聚会而已,没想到他们租借的讲堂有一千六百个座位,而且当天竟然座无虚席,挤了满满一屋子的人来听讲。

当时我被他们求法的热情深深感动。数日后,行程结束,我在回程前往机场时,看到整个加拿大地广人稀,即使建二百个总统府都不成问题。这让我连带地想到:如果能够到这里来建个寺院,应该也很可行!于是随口问同行的弟子:你们有谁愿意来这里建寺吗?身旁的依宏法师应声举手,我说:好,你就在这里下车。

于是我把车子停到路边,依宏就这样在半路下了车,独自一个人留在多伦多。首先她在当地租了一间房子,开始集众共修,平常的活动以禅净共修、家庭普照、佛学讲座、法会修持等为主。期间我也曾去过几次,并主持了两次的皈依典礼,信徒因此慢慢多了起来,于是开始物色房子当道场,而后在一九九一年终于有了多伦多禅净中心。

三年后,由于信徒日益增多,原有的道场不敷使用,因此又在多伦多西区密沙加市觅地,准备扩建。当地信徒对此也满心期待,于是在大家发心不落人后的热心护持下,一九九四年“多伦多佛光寺”开始动土筹建,并于一九九六年年底落成。

多伦多佛光寺的兴建,依宏法师贡献很多,她从租屋到建寺,整个建寺过程正如我所主张的。我觉得不管到任何地方发展道场,不可以先有硬件设备,重要的是先要有人。有了信徒,如果大家也能发心,可以先商借某个信徒家中的客厅共修。经过一年半载后,所谓“善心易发,恒长心难持”,慢慢或许觉得家中经常有人进进出出,不胜其烦,这时可以改为借用车库,因为车库没有登堂入室,比较好活动,只要稍加装修后,也可以当成共修的地方。

如此大约再经过半年之后,也许感觉到共修时不管吃饭、上厕所等,都有种种的不方便,这时可以花钱租个房子。然后渐渐地,觉得租的不如买的长久,这时就可以考虑买个小地方,请个法师指导,等到因缘具足时再来建寺。这样前后为期最快可能也要两到三年,不过经过这样循序渐进的发展,信徒对道场的设立有了参与感,缘分必然更为浓厚,信仰也会更加坚固,这么一来,不管对自己的修行,或是对佛教的弘传,都是一种很好的发展模式。

因此,集我数十年建寺弘法的经验,我深深感觉到,不管做任何事情,理想固然重要,但是实践的过程和步骤也不容忽视。尤其凡事要靠“缘”,有缘才能成事,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是千古不变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