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春天,我从大陆漂洋渡海到台湾,到二〇〇九年正好届满六十年。六十年一甲子的岁月,我在台湾生活、弘化,但是台湾的本地人一直称我是“外省人”,是“大陆和尚”,他们没有把我当成“台湾人”。倒是二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九年,当我再度回到阔别整整四十年的故乡时,乡人称我为“台湾来的和尚”,他们也不认为我是“大陆人”。甚至半个多世纪以来,我走遍世界各国建寺弘法,也没有人承认我是“美国人”、“澳洲人”或“欧洲人”……所以后来我就自诩做个“地球人”,我认为:“只要地球没有舍弃我,我就做个同体共生的地球人吧!”
对于“地球人”的思想,我可以说自小有之。小时候虽然个性内向、闭塞,不敢离开家门太远,但心里对于自己因为出生在扬州,因此被局限为我是“扬州人”,就感到心不甘愿。我总觉得自己的脚步应该走出去,因为地球在我的脚下,地球上的道路是无止境的,我不走,太辜负地球的慈悲了。
后来出家,从禅门的典籍中看到“临济儿孙满天下”这句话,更加激起我无限的壮志,我立誓要圆满临济祖师的弘愿,要把佛法传遍世界各地,所以行脚地球更是分内的事了。
这份理想与愿心,照说在我到台湾两年后,正式走上弘法之路开始,应该就很有机会借助佛教的因缘,到世界各国参加会议,展开国际弘法。但命运就是不能那么顺利,因为当时主持佛教会的长老,处心积虑地不让我有机会代表佛教会参加国际会议。
在那个时候,每回我申请参加国际会议时,送审的资料总是被“中国佛教会”的主事者搁置。他们不帮我送件,我拿不到护照,自然也就出不了“国”。由于他们一再打压我,多次让其他国家的大德为我感到不平,所以一九七四年在越南召开的世界佛教社会服务大会,主办单位特别指名邀请我参加。但是当我兴高采烈地从高雄坐了一夜的火车,赶到台北参加会议时,一位长老看到我,赌气地说:“如果你去,那我就不去!”
我当下回答他:“老法师德高望重,应该前去,我不是那么重要,可以不去!”
他即刻说:“那你就退席!”
于是我再一次失去在地球上行走的自由!
虽然我很愿意为佛教会所用,很希望代表佛教会出境参加会议,宣扬佛法,但碍于相关的法令及佛教的规矩,我都不能超越,只有看着别人一批一批地周游世界,而我就只能像只井底之蛙,待在台湾一角。好像别人就如“天龙搔首摆尾乘云去”,而我却如“虾蟹还在努眼睛”,徒叹奈何!
后来我向“内政部长”邱创焕先生建议,台湾应该开放观光,给海岛的居民增加开拓视野的机会,培养面向世界的国际观。没多久,“内政部”果真颁布了这条命令,这当然不是我个人的力量让社会开放,必定还有其他许多的因缘,不过有了开放观光的政策,周游世界就不再是梦想了。
刚开始,我应海外信徒邀请,多次到印度、韩国、日本、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弘法,但都只限于在亚洲地区行走;眼看着当时社会上的许多青年,他们在基督教的因缘下,在国际间风云际会,而我也只有慨叹:一佛的化世,他们的对象都是三千大千世界;难道现代佛教的弘化,只能在一洲一国之间来去而已吗?
直到一九七六年,我才有了远渡重洋的机会,也由于这一次的因缘,我和西方国家的接触往来便开始密切起来了。
我先是应邀在美国哈佛、耶鲁、康乃尔、史丹佛、柏克莱、夏威夷等各个大学讲演,继而认识了一些美籍教授,如夏威夷的恰博(Dr. David W. Chappell, University of Hawaii)、康乃尔大学的约翰·麦克雷(Dr. John R. McRae, Cornell University)、耶鲁大学的外因斯坦(Dr. Stanley Weinstein, Yale University)等,都和我时相往来。甚至我把柏克莱大学的兰卡斯特(Dr. Lewis R. Lancaster,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请到西来大学当校长,也因此我在美国东部、西部往来就更加频繁了。后来甚至更拓展到南美洲、澳洲、欧洲等,如巴西的圣保罗大学、澳洲的邦德大学、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大学、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等,我都曾经应邀前往讲演。
于此同时,佛光山也顺应各地信徒所请,陆续在五大洲创建了二百余所道场,于是我的弘法脚步便随着“佛教国际化”而走向全球。尤其自一九九二年“国际佛光会”在美国洛杉矶国际音乐中心成立后,更让我的弘法足迹不断踏遍世界每一个角落。
我一年又一年地远到巴黎、多伦多、洛杉矶、澳洲等地,主持国际佛光会世界会员代表大会,甚至前往莫斯科、瑞典、丹麦、冰岛,成立各地区的佛光协会。记得有一次,我在半个多月的弘法行程里,从台北出发,经过东京、莫斯科、巴黎、苏黎世、柏林、伦敦、纽约、多伦多、温哥华,然后再到美国洛杉矶。一路上从亚洲到欧洲,再到美洲,每到一地,除了关心佛光会的会务以外,还要主持佛学讲座、皈依三宝典礼,以及到各别分院察看工程、与徒众倾心座谈、到信徒家里佛光普照等。
由于经常云游世界,有时一觉醒来,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不禁怀疑:我究竟是哪一国的人氏?所幸我天生有一个很好的性格,就是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不管在哪个地方长住或暂居,我都有“回家”的感觉。我在台湾时,总说:我要回台北普门寺;从台北到高雄,又说:我要回佛光山。甚至说:我要回美国、我要回澳洲……我发现自己每到一地,都把当地视为是自己的家乡,我睡得安稳,吃得自在,所以我是最标准的“地球人”!
我不但到每个地方都很欢喜,真正做到“处处无家处处家”,尤其在洲际间穿梭往来,往往一下飞机就必须开始密集的弘法行程,根本不能有“时差”,也不管什么“温差”。所以后来我又发现,要当一个“地球人”,“能早能晚、能冷能热”,甚至“能饱能饿、能有能无”,都是不能不具备的基本能力。
其实,人本来就要随遇而安,要能随缘做个地球人。一个人不管走到哪里,如果都能把它看成是自己的家,那么世界就是自己的;如果有隔阂的客居感,自然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的。我觉得世界到处都很可爱,都可以为家,所以有一次高希均教授说:“当大师以愈来愈多的时间在海外传播人间佛教时,他就愈来愈是个地球人了。”
由于经常在地球上行走,接触的人多,所以结的缘广,交友也就日益广阔。例如,我与印度的尼赫鲁(Jawaharlal Nehru, Prime Minister of India)、马来西亚的马哈蒂尔(Malaysian Prime Minister Mahathir Mohamad),都有过交往,我与澳大利亚悉尼市副市长曾筱龙(Henry Tsang, Deputy Lord Mayor of Sydney)、巴西圣保罗州联邦警察总监Dr. Francisco,也成为朋友。甚至曾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俄国大文豪索尔仁尼琴,以及被誉为“五百年一大千”的国画大师张大千居士,都曾到佛光山参观访问。乃至圣彼得堡大学的陶奇夫(E.A.Torchinov, St.Petersburg State University)、斯大里宁、索罗宁(Solonin)等教授,他们都是圣彼得堡佛光会的创会人,目前索罗宁正应邀在佛光大学执教。
此外,我与各国的佛教界人士,更是结下深厚情谊。例如日本著名的佛教学者冢本善隆、中村元、水野弘元、水谷幸正、镰田茂雄、平川彰等人,我和他们都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曾任日本佛教会国际部部长的岩本绍典,以及日本曹洞宗馆长丹羽廉芳,都和我成为莫逆之交;乃至韩国的真彻法师、菩成长老、月下长老等人,也都是相知相惜、交谊深厚的好朋友。
此中,月下长老是通度寺的退居老和尚。通度寺具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是韩国三大佛寺之一,因为收藏有佛陀的袈裟而享有“佛宝寺”之美名,与被誉为“僧宝寺”的松广寺及“法宝寺”的海印寺齐名。早在二十多年前,月下长老就曾多次率团到佛光山访问,后来更于一九八二年与当时只有十六年历史的佛光山结为兄弟寺。
十六年后,也就是一九九八年,具有一千二百余年历史的松广寺传统讲院,也与佛光山丛林学院缔盟为兄弟院。到了二〇〇三年,海印寺与佛光山缔结“文化交流协议”。甚至泰国的法身寺,也于一九九四年与佛光山结为兄弟寺,当天有二十多万人观礼,共同见证了这个为南北传佛教交流开启新页的历史时刻。
由于我经常与各国佛教互访往来,因此也与当地的一些信徒结下法缘,例如韩国金贞希小姐,她在我到韩国弘法时结了缘,二十多年来,每逢过年,她都特地从韩国到佛光山拜年。再如泰国世界佛教徒友谊会秘书长帕洛普居士,一晃数十年,我们的友谊也从来不因时空阻隔而有距离,他与夫人不但经常配合我的行程,到世界各地拜访我,有一次还特地带了六个朋友,专程搭机到香港,只停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又飞回泰国。前不久他的儿子结婚,更是一再邀我前去为他的儿子证婚,我也不得不随顺人情,满其所愿。
除了和佛教界人士往来之外,我一生倡导“融和”,尤其积极致力于“宗教融和”,所以多年来也经常在世界各地与各宗教进行互访、交流。例如,一九九七年二月,我应邀到意大利拜访天主教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后来又再拜访本笃十六世,一方面促进宗教交流,同时共同祈求世界和平。
我也曾在巴西圣保罗的SE大教堂,与天主教枢机主教(Dom Claudio),针对宗教在二十一世纪应该提供一些什么样的贡献,进行一场“宗教对话”。
尤其二〇〇一年,美国发生“九一一事件”之际,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及时发起一项“宗教对谈”,希望通过宗教交流,共谋世界的和平与发展。他们邀请我到该校大礼堂,与天主教瑞恩神甫(Father Dr. Bill Ryan)及基督教的第芳婷教授(Dr. Wanda Deifelt),就着“宗教如何面对全球化”的问题,进行对谈。
对于宗教之间,我一向主张要“同中存异、异中求同”的互相尊重、互相来往。尤其现在举世都在倡导世界和平,宗教更应该身先表率,彼此要互相尊重、包容,把“有容乃大”的胸襟,从宗教之间推展开来,进而影响社会各个团体,这是宗教界的责任,也是宗教对现代社会应该提供的贡献。
甚至不只宗教与宗教之间,乃至人与人之间,唯有彼此互相来往、互相联谊、互相了解、互相帮助,世界才会和平,大家才能共存共荣,所以要建立“同体共生”的关系,要认知大家共同生存在一个地球上的事实。
地球是我们的家,在地球上的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基本上都有相互依存的关系。就如我们有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和双手、双脚,这些器官同在我的身体上。当眼睛有了毛病,我整个身体都会不舒服。因此,任何一个器官有了毛病,我的身体都会感到不舒服,这就是同体共生。
现在的世界,甲地有了战争,乙地的人一定很恐惧;哪里有了瘟疫,另外一个地方也可能被传染。尤其现在科技发达,人们搭乘飞机出国,从这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可以说“朝发夕至”;各种资讯的传播,通过互联网、电子邮件的传送,都可以无远弗届地瞬间连线、沟通,大大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因此,现在的世界已经不再千山万水隔绝,而是一个“地球村”的时代已然来临,我们身为地球村的村民,就应该扩大自己的领域,扩大自己的世界,不要局限在一个地方,要打破地域的观念,放大自己,做一个没有国界、没有地域、没有种族之分的“地球人”,要能“胸怀法界”,建立“法界一如”的观念与思想。
所谓“法界一如”,这是佛教了不起的宇宙观,在佛教经典里说道:佛观三千大千世界,如观掌中庵摩罗果!所谓“三千大千世界”,就是一佛的世界。在无限的宇宙虚空之中,不是只有我们的一个世界这么小,而是有无穷、无尽、无量、无边的世界。
依据佛经的说法,我们所生存的世间叫做“阎浮提”,又称为“南瞻部洲”,与东胜神洲、北拘罗洲、西牛贺洲,合称为“四洲”,共同围绕着“须弥山”。
一个须弥山的器世界,佛教称为“小千世界”,也就是一般所称的“自然界”,是由“九山八海”,再加上“四洲”所构成。合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合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总合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大千世界就是“三千大千世界”,也叫做一尊佛的世界。
一个小千世界里,根据现代科学家的研究,就等于一个太阳系,而太阳系只是银河系里的一个小星系,据说一个银河系就有两千多亿颗恒星。银河系之外还有无数个星云团,星云团里有一百万亿个银河系,由此我们就不难想象出,虚空之中到底有多少个我们所无法窥知的世界了。
过去由于科技不发达,一般人所认知的世界,往往仅限于我们所生存的地球,例如平常所谓的环游世界,不过是绕地球一周;所谓世界大战,也不过是地球上大规模的国际战争而已。然而从佛教的“宇宙观”可以知道,宇宙中充满了无量无数的银河系、太阳系、星云团、天河、星球等,而我们所处的地球,只不过是太空间的一粒微尘而已。
说到“星云团”,记得我在丛林求学时,有一阵子正在学查王云五的四角号码,有一次查到“星云团”,上面的解释是:宇宙未形成之前,无数云雾状的星体结合,又大、又古老、又无际。那时非常欣赏这种宽广、浩大、无边的境界,也自诩在黑暗中给人光明,以及飘然不受拘束。后来抗战胜利时,为了领取身份证,我就把自己的法号取为“星云”。
所以,“星云”这个法名其实是我自己取的,我出家时家师替我取名“今觉”,号“悟彻”,表示“今天觉悟”,而且要“彻底觉悟”。后来我自号“星云”,只是想自我勉励做星云团里的一颗小星星,希望能以一己的微弱光芒,和其他星光互相辉映,光照寰宇。
多年来,为了实践这一个小小的微愿,我只得每天忙着做一个地球人,忙着到世界各地弘法,期能将欢喜遍撒十方世界。为此,每当我到各国弘法时,我所关心的不只是信徒、寺院,我还关心所有移民的华人,甚至关心当地国家未来的发展。我不但勉励所有移民要“落地生根”,把自己融合到当地的国家社会里,共同开创国家的未来;尤其我希望佛光会员们,都能做个共生的地球人,也就是要摒除国家、地域、种族的观念,共同营求生命的发展。
由于我关心的层面很广,所以我的很多办法、想法,都不是只为个人的利益,而是以大众的利益为前提。记得数十年前,公路局第三工程处处长倪思曾先生,第一次到佛光山,当时朝山会馆还没有建好,山上各处也在工程中。我请处长在佛学院的斋堂用饭后,他要添油香,我连忙说不必了。他于心难安,总觉得在寺院里用斋,一定得添油香才可以。
最后,我说:“既然处长您这么诚心诚意,那就添个大油香吧!如果能够把大树乡这条泥土路铺成柏油路,对地方建设将是一大贡献,本寺当感激不尽。”
倪处长立即答说:“做得到!做得到!”接着又说,“大师!我现在才知道,您的道场原来并不只限于佛光山,宇宙寺才是您的道场,全地球的人都要为您添油香啊!”
其实说来惭愧,我当时也只是本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心、佛、众生等无差别”的思想,在“生佛平等”、“圣凡平等”、“理事平等”、“人我平等”的真理下,希望能尽一己之力来福利社会而已。
倒是后来我几度到非洲的史瓦济兰、南非等国,在广大无垠的非洲草原行车时,狮子老虎就从身边经过,那种感觉,让我深刻体会到万物同体共生的道理,于是不禁从内心油然生起一份“非得做一个地球人不可”的自我期许。
正是为了要做个拥抱众生的地球人,所以数十年来,我在世界各地建设了二百多个道场,我期勉分派在海内外各地弘法的徒众,都要立志做个“地球人”。我希望他们不光以一人一事为主,为了佛法的弘扬,要以大众的需要、以各地信众的需要为主,而且要有云水的胸怀,如此才能让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长流五大洲。
我自己近一二十年来云游在世界各地弘法时,为了要做得更像一个拥抱世界的“地球人”,每到一地,我总是入境随俗地探问民情风俗,并且学习一些当地语言,走在路上,一声“How are you”总能博得对方友善的微笑;站在台上,一句“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往往也能获得听众欢喜的掌声。我把自己奉献给全世界的众生,也希望凡是与我一样有国际观的同好,都一起来拥抱地球,为世界的和平安乐携手合作。
另外,我还成立世界性的国际佛光会,这是一个超越地域、宗教、僧信的佛教组织,我们的目的不只是佛教徒帮助佛教徒、本国人帮助本国人而已,而是本着“天下一家,众生一体”的理念,所有会员们彼此不分职业、种族、宗教、国家,大家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努力推动净化人心、福利群生的工作,甚至结合各地会员的力量,做跨国的服务。
因此佛光会自从创会以来,我们除了举行各种赈灾活动之外,更经常举办国际青少年营、国际参访团、国际互助会、国际学术会议、世界佛学会考、国际文化交流,并且将《禅藏》送往世界各地,在海内外设立奖学金、助学金,等等。
总之,我们注重人我,互通有无;我们扩大心胸,包容异己;我们发展文化教育,普利天下友情;我们以地球人自居,从不局限于一方一宇,我们以“佛教的国际化”为努力目标,而不拘囿于狭隘的地域观念。
我之所以提出人间佛教的国际观,主要是感于一般人的爱,都是有缘、有相的慈悲,尤其有亲疏、爱憎、人我的分别,因此有比较、计较,继而有人我纷争。我希望以“国际宏观”来打破人我的界线,希望人人都有“同体共生”的认识,因为有同体的观念,自然就会有慈悲心;有共生的观念,自然会做个地球人。
所以,我除了在两年一次的国际佛光会世界会员代表大会中,发表“同体与共生”、“尊重与包容”、“平等与和平”、“欢喜与融和”等主题演说以外,也经常勉励佛光会员要做个共生的地球人,更希望借着佛教在世界各地的弘扬,能唤起大家共同建立“世界一家”的美好未来。
只是遗憾的是,人是有思想的动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想,有的人思想里没有“天下一家”的恢弘心量,因此地球上除了有亚洲人、澳洲人、欧洲人、美洲人、非洲人之分以外,在不同洲际里,又分出中国、美国、英国、法国、德国等不同国度的人。甚至在同一个国家里,还要用狭隘的地域观念,分成你是北方人,我是南方人;你是外地人,我是内地人;你是外来民族,我是原住民等,于是造成民族与民族,甚至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其实,哪里人只是一个代称,只是一个方位的标志,事实上大家脚下踩的都是同一个地球,头上顶的是共同的天空,我们都是地球村的居民,又何必自我设限,何必将自己局限于某一个国度里呢?就如现在欧洲有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但现在他们建立欧洲共同市场,都说“我们是欧洲人”。美国、加拿大的人,都说自己是美洲人,智利、巴西、秘鲁、巴拉圭,都说他们是南美洲人,如果再扩大一点,不就是地球人了吗?既然同为地球人,就应该“同体共生”,而不应该自我设限,不要画地为牢才对。
怎奈“同体共生”的真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轻易体会,也不是人人都能实践的,所以世间上的人与人之间还是党同伐异,国与国之间仍然战争不断。尤其近代的战争,多数都是为了侵城掠地,这是由于众生有地域、种族的情结,所以世界上任何地方,凡是占有了都是他的。有一首短谣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可见过去的地球是公产,谁先占有了就是那一个人的。
说到这里,让人联想到一四九三年西班牙的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甚至更早之前,中国明朝的三宝太监郑和就曾七次下西洋,当时他已经到了马六甲,如果再继续向前行,就到了今天的澳洲,那么澳洲就属于中国的领土了。只可惜中国人“内斗内行”,对内斗争很行,对外却不开拓,即使是元朝的骑兵强悍,对外拓展领土,曾经远征到达土耳其、伊朗、俄国,但因为没有人大智守成,当然就更别说是建设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以佛教的时空观来讲,所谓“竖穷三际,横遍十方”,在竖的时间上来说,我们的真心本性超越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限制;在横的空间上来说,我们的法身慧命大而无外,小而无内,无处不遍,无所不在。
既然宇宙法界都在我们的心中,哪里还有国界之分呢?所以对于心外的空间,我们不必去执取,最要紧的是必须去体会心内的空间,开阔心内的空间;一个人如果能够把握心内的空间,就能同时获得心外的空间,因为法界之大,其实只存乎我们的一心之中。
在佛教的禅门里,禅师们“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但是他“富有恒沙界”;反之,外在的虚空世界,吾人穷其一生,所能到达的,也只不过如微尘一般而已。
就以我来讲,出家七十余年来,为了弘法,我曾游历过世界五大洲的名胜奇景,包括世界七大奇观,都曾一一亲临观赏过,尤其中国的锦绣河山,诸如长江三峡、万里长城、九寨沟、张家界、敦煌石窟、大足石刻、杭州西湖、桂林山水等,都曾亲炙过它们的风采。甚至缅甸辉煌的金字塔、柬埔寨著名的吴哥窟,以及印度的阿姜塔、印度尼西亚的婆罗浮屠、蒲甘的塔寺、泰国的玉佛寺等,也都在我生命里留下了重要的地位。
尤其我还曾经到过意大利的庞贝古城,去参观他们的地下大坟冢,也曾在威尼斯独自驾着一叶扁舟在河中**漾。最刺激的是,在亚马孙河和当地的土人生活在一起,甚至在倥偬的弘法行程中,我浏览过莫斯科的红场风光,走访过得克萨斯州的美国太空总署,参观过加利福尼亚州的环球影城,等等。但是有一天,我无意间翻阅一本地理杂志,当下只觉得惭愧,因为里面所报道的很多地方,别说没到过,有的甚至听都没听过,可见在地球之上,我们只是坐井观天之蛙。
我们居住在地球村的多数人,不但对浩瀚无垠的宇宙虚空所知有限,对于自己所生存的地球,也是认识不多。例如,早在公元前六世纪,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有一天走在海边,无意间发现,海上的船最初露出水平线的是船尾的梢,然后出现帆,最后才看到整个船身,由此他推测出地球的表面一定是圆的。
然而到了十七世纪,意大利的天文学家伽利略进一步发现,地球不但是“圆”的,而且还是“动”的。但是此说立刻遭到天主教部分人士的打压,因为这与之前教会认定“地球是静止不动”的说法相左,因此下令禁止宣传、发表这个学说。但伽利略坚持自己所发现的真相,因而被判处终身监禁,直到一九八四年教会才公开承认,当年迫害伽利略的行为是错误的,使得伽利略长达三百年的冤屈终于获得洗雪。
其实不但地球是圆的,从佛法的观点来看,这个世间的一切都是圆的。人的身体有生老病死,心念有生住异灭,气候有春夏秋冬,地球有成住坏空,时间有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循环不停的。有时在地球上行走,“一江春水向东流”,流到哪里去了,还是会再回来。
在这个地球之上,候鸟有时候避寒,有时候避暑,都为自己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人也一样,像禅门的生活,“热到热的地方去,冷到冷的地方去”,尤其现代交通便捷,人也可以像候鸟似的到处翱翔,而不必拘泥于一区一地。一个人只要能将眼界放大,世界就非只有一国一地;只要能将心量放大,自然可以包容整个世界。就像春秋时代,中国的孔子就曾说自己:“丘也,东南西北人。”希腊的哲学家苏格拉底也说:“我不是雅典人,也不是希腊人,而是世界上的一个公民。”他们的思想,都和我经常鼓励大家要做个“地球人”的观念,不谋而合。
我觉得在这个地球上,虽然有各种国家、民族、地域的不同,但是却共同仰赖地球而生存;众生虽然有男女、老少、强弱、智愚的分别,但是却同为众缘和合的生命体。因此,唯有全人类携手推广“同体与共生”的理念,把慈悲、平等、融和、包容实践在日常生活中,才能彻底地解决世界问题,也才能建设一个安和乐利的社会。
所以我一直倡导大家要做共生的地球人,要过同体共生的生活。我们不与世界对立、不与国家对立、不与宗教对立、不与文化对立;我们不分国家大小、不管种族肤色,在“佛性平等”的前提下,彼此不分大小、上下、强弱,大家共同来创造人间的和平,让社会在融和中更加美好。
长久以来,我的“地球人”思想得到很多人的共鸣,例如法国佛光会第三分会会长江基民先生,他原本是高棉华侨,在高棉沦陷后,由柬埔寨逃到法国巴黎,但是中国不肯承认他是中国人,回到高棉,高棉也不承认他是高棉人,到了法国,法国也不承认他是法国人。他曾经为此感到痛苦、彷徨,后来听了我勉励佛光会员要做个“共生的地球人”,他豁然开朗,发愿从此要做个心胸开阔、慈悲喜舍的地球人。
此外,国际佛光会自从创会以来,能在各国成立一百多个协会及无数的分会,也是因为大家有共识、有共鸣,才能获得这样的回响。未来我希望举世人人都能打破国家、民族的界限,不要有种族的歧视,不要有民族的对立,自能消弭很多无谓的纷争。
说到种族问题,我自己一生,可以说青、壮年时期都是行走在他乡异国,经常会遇到其他很多的种族。我在美国,看见那些黑人,并不觉得他们难看,反而觉得他们黑得发亮的皮肤,非常健康俊美,尤其黑人的小孩都十分活泼可爱。甚至有一次,我在美国华盛顿,遇到一位女性黑人,皮肤很黑,但黑得很美。由于她是女性,也不好意思多看她,但从此在我心中就埋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觉得黑是最美的颜色!
我在一九九二年到非洲建寺弘法,两年后,有十个非洲青年要求剃度出家,我很高兴亲自到南非为他们主持剃度,那是非洲史上第一批黑人的僧侣。当时我告诉他们:黑、白只是人的皮肤颜色不同,但每个人的心,都是一样的颜色,就等于佛性都是平等的;世界上的人,尽管因肤色而产生很多不同的民族,但是良心本性都有佛祖的性格,都有佛祖的家风,所以你们要肯定自我。
由于我一向以“地球人”自居,一直都很喜欢少数民族。我在美国时就很想去看看印地安人,甚至也想和他们同住一个时期。后来听说印地安人都在美国政府安置下,居住在一个特定的地方,由政府供给他们的生活。不过在大都会很多的人种里,偶尔看到那么一个印地安人,也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心中觉得无比欢喜。
我在台湾,经常特地到屏东、花莲、台东等可以接近原住民同胞的地方行走,感觉那些原住民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我曾经为屏东的原住民兴建图书馆,也经常应邀参加台东阿美族的各种节庆集会。我还曾在八仙山、阿里山等地的原住民家中住宿过。他们都很好客,尤其早期管理日月潭的一位毛先生,人称“毛王爷”,跟我亲如手足,每次去他都很盛情地招待我吃饭。他家中的小女儿“三公主”,长得天真可爱,很讨人喜爱,可惜当时的一些合照后来都流失了,只有在记忆里留存一些美好的回忆。
我也曾经历过“有国难回,有家难投”的苦楚。后来由于思念祖国的情怀难以排遣,就到缅甸、泰国靠近云南的地方,那里有些边疆的少数民族,他们到泰缅做一些小生意,我很想跟他们买一些东西结个善缘,但他们的小纪念品实在很粗糙,买了也没有保存价值,所以就每个摊位给他们一百元,总共给了三十多份,才觉得聊堪告慰。
有一次我到大陆,特地打电话给云南省佛教协会会长刀述仁,因为他是傣族人,我请他安排我们到云南、广西一带,承蒙他一口应允。他不但亲自到昆明来接我们,并且得到云南省省委书记白恩培先生给我们开车接待,所以到了当地,不管搭机、乘车、参观,都获得特别的优待。
之后,我们到了“西双版纳自治州”,也就是刀会长的故乡。那里居住的全是少数民族,他们以信仰南传佛教为主,民风淳朴,但很开放爽朗,年轻的小姐穿起他们极具民族特色的服装,轻歌曼舞,充满青春气息,更显活泼大方。据说他们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几十块人民币,但是他们与大自然为伍,乐天知命,精神上的富有无人能比。那几天,承西双版纳自治州州长刀林荫女士招待我们前往葫芦岛,参观了占地百公顷以上的“国家热带植物园”,园内奇花异草,有的石头包树,有的树包石头,令人叹为观止。
此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当我们一行乘坐飞机经过云南丽江上空时,在飞机上远远看到一座山,名叫“玉龙雪山”。本来飞机的航道只会从旁边经过而已,但这时负责驾驶的年轻机师说:“我带您去看看玉龙雪山”。我正感讶异之际,飞机真的已经飞向山顶,并且近距离绕了一圈,让我们欣赏了这座名副其实的“玉龙雪山”,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景,全机上的人都忍不住鼓掌欢呼。
这位年轻的机师也很得意,他问我:“您看这座山美丽吗?”我说:“太美了!”不过我也很好奇,就问他:“这是你们原来飞行的航线吗?”他说:“不是!”我说:“那么为何能偏离航道呢?”他说:“我在香港皈依过师父您,难得今天您来此一游,我在职权许可的范围内,方便带您一见这难得的美景,这是可以的!”
那一次的云、桂之行,真是大开眼界,不但看了云南的“玉龙雪山”,还到桂林阳朔观赏了张艺谋导演制作的《印象·刘三姐》。他们以天然的漓江山水为背景和舞台,展现了世界最大的山水实景舞台,而且演员有数千人之多,都是当地的原住民,也是中国的少数民族。
记得当天晚上节目一开始,所有的演员,有的从水上蜂拥而出,有的分散在山谷和林树间,大家同声呐喊、呼唤,一时声震山野,不但让人见识到大西南的山水美景,也感受到那些少数民族雄壮豪迈的气势,令人久久难忘。
走笔至此,回顾我自己这一生,在地球上走过千山万水,我深深感受到,一个人只要有一颗泛爱大众的慈悲心,只要能以开阔的心胸包容各种不同的人、事、物,那么不管走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最美好的一面,都能领悟到世界真正的美妙与可爱之处。如果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体认,自然都能做个“共生的地球人”;只要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能做一个共生的地球人,自然能消弭各种的斗争。所以,为了让我们的世界更祥和,为了让我们的未来更美好,唯愿大家都能以地球为家,都能发愿做个同体共生的“地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