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在南京,我是母亲的听众(1 / 1)

合掌人生 星云大师 2435 字 3个月前

母亲送我十双袜子,我说:“我一双袜子穿一两年,您送这么多袜子做什么?”母亲回答:“儿子啊!你可以活到两百岁。”

为了返乡探亲,一九九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下午我就到了香港。隔天和香港佛光协会的督导林耀明夫妇、会长吴其鸿约谈,谈及今后香港佛教发展的问题,随后便搭乘东方航空公司的班机再次回到久违的故乡——六朝胜地南京。

这次大陆之行主要是为了探望母亲,看看亲戚,以及到海安祭拜师父志开上人。才抵达雨花精舍,母亲看到我就说:“儿子啊!你和你的徒弟一年当中都能见到很多次,我和你却一年难得见一次面啊!”虽然母亲的一席开场白勾起了大家一阵辛酸,但母亲毕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立刻就晓得将话锋一转。她看到很多亲戚,如大哥国华家六人,三弟国民家六人,大姐素华家十人,三舅的孙女凤珠和其他亲戚之后,不禁又说道:“真是千树桃花一根生啊!”这句话马上又引起了大家一阵欢呼。

接着,母亲又告诉大家:“我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太过老实,大女儿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小儿子又太过护己,人总是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意思大概是赞美我这个儿子最好了。

只要母亲一说话,大家都屏息倾听,不敢随便开口。母亲继续说:“你的徒弟都是有根基之人,才随你学佛,我们家里的人却善根不够,你要好好发心去度他们才是。”接着,又指指台湾来的徒众说,“你们都是菩萨下凡,我却是凡夫一个,你们要好好护持你们师父弘法度众啊!”

母亲告诉我,凡有台湾法师来访,他们总是大师、大师不离口,她每次听了都很高兴。我一直不太喜欢台湾的弟子和信众来探望母亲,毕竟她已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不想增加彼此的麻烦,但是得悉母亲如此欢喜,我觉得还是有必要。

一阵寒暄过后,我打开皮箱,将送给母亲的衣物交给她。母亲看了,说:“你买衣服给我,我也要给你一点东西。”说完,就从枕头边拿出十几双袜子放到我手中。原来母亲早已为我准备了礼物。

我对母亲说:“我一双袜子要穿一两年,您买这么多袜子给我做什么?”

母亲回答:“儿子啊!你可以活到两百岁。”母亲就是这么一个善于赞美人的人。

不一会儿,母亲将她搜集的名片一一翻出来给我看,从中可以看出她待人的用心。那些名片,大都是海峡两岸的有缘人,如“立法委员”潘维刚、《大陆寻奇》制作人周志敏、《大成报》副总编辑赵俊迈,还有澳洲的刘招明、美国的林陈雪娥……这时,我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我的名片递给她。母亲笑了笑,说:“这是佛陀的名片啊!”

我发现母亲衣服上有个破洞,就跟她说:“母亲,您的衣服破了。”母亲说:“不是破,是布不够。”

母亲有她自己的人生观,她又引用自己的例子说:“为人要存好心,给人欺负不要紧,你看,我经过北伐,经过抗战,经过‘**’,多少的磨难、多少的艰辛,我还不是照样活到九十多岁?

“别人讨厌穷人,我就是喜欢穷人,因为穷是无常,穷只是一时,有朝一日,穷人也会转贫为富的啊!”

听着听着,突然,我发现母亲衣服上有个破洞,就跟她说:“母亲,您的衣服破了。”

母亲若无其事地对我说:“不是破,是布不够。”

今晚的母亲显然特别高兴,尤其是在她那小小的房间里竟然挤了二十多人,真是好不热闹。讲到最后,我看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就对母亲说:“时间不早了,大家要睡觉,有话明天再说。”

母亲指着大家说:“你们都去睡吧!”

我正想离开,母亲忽然指着我说:“今觉(今觉是我初出家时的法名),唯独你不可以睡觉。”

我听了,只好打起精神,再坐了下来,聆听她老人家的教诲……

母亲也知道朴老,竖起大拇指说:“那是一个伟大的人,你要好好地谢谢他。”

今早起来,我要去西康宾馆和中国佛教协会会长朴老见面谈话,并且赴午宴。赵会长实在是一位佛教界的长者大德,他为了佛教可以说是舍身舍命。这一次,他以八十八岁的高龄,特地从北京赶到南京来,我到达时,他早已在门口等待迎接。当我们行礼和紧紧握手的时候,我深深体会到这个老人家的慈心和热忱。

朴老是一位诗词书法大家,在大陆,他的题词、题诗、题字随处可见。他最乐于为寺庙道场书写,却不曾见他为商店写过任何招牌。朴老知道我将他的一幅字在台湾为筹建佛光大学义卖得款五十六万,非常高兴,现在他又送给我一首《忆江南》,由诗中可以看得出他那卓越不凡的文才,同时更能感受他对中国佛教的那份期许。

用饭后,我匆匆地告辞,相约下午在雨花精舍由我做东,回请大家。

回到雨花精舍,母亲问我:“你一早到哪里去了?”我说去和北京的朴老会面。母亲也知道朴老,听了之后笑着竖起大拇指说:“那是一个伟大的人,你要好好谢谢他。”正当母亲在和我叙述历朝三皇五帝的陈年旧事时,时间尚未五点,诸大法师和朴老夫妇已法驾光临。匆忙中将大家迎入客厅就座,又再天南地北从头话说佛教。

晚餐由侄儿春富掌厨,萧师姑督导,席间,大家对每一道菜都赞不绝口,甚至还说胜过龙华寺的素斋。看到在座的龙华寺住持明旸法师和王永平,我赶快说:“春富出身于龙华,他的素斋也是在龙华学习的,说起来,他还是龙华的人呢!”

今晚的菜肴虽佳,我看朴老夫妇最喜欢吃的还是我从台湾带去的一盘豆腐乳。

扬州人的身材,走路姿态都很美,或许和他们骑脚踏车有关。

天亮了,星星和月儿都融进了晨曦之中。用过早点,我们踏上了江都探亲和海安祭祖的旅途。在大地回春,百花齐放的仲春江南,一路上,绿水盈盈,杨柳青青,万紫千红,轻风拂面;遍地金黄色的菜花园里,依稀看到挥汗如雨的农夫在辛勤地耕种;环顾四周,只见村妇捣衣,炊烟袅袅,船只点点,燕子呢喃,真是青山如画,白云如诗,好一派美好的江南风光!

车行约一小时,路过扬州,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脚踏车。扬州人的身材,走路姿态都很美,或许和他们骑脚踏车有关。在台湾是汽车塞车,在扬州却是脚踏车塞车。

扬州是座古城,在世界各地有人没听说过南京,却没有人未听过扬州。扬州至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远在大禹治水的时候,扬州就是九州岛之一;从隋炀帝开凿运河开始,扬州又成了南北经济文化的要道。我是扬州人,知道住过扬州的历史名人有:吴王夫差、董仲舒、谢安、沈约、杨广、王世充、李白、孟浩然、刘禹锡、白居易、杜牧、范仲淹、苏东坡、韩世忠、岳飞等,近人有朱自清、王柏龄、陈果夫、洪兰友……是这些文人雅士为扬州抹上了美丽的神采。

由于扬州位于长江要口,明媚的风光和怡人的景色,吸引了历代不少文人墨客来此吟咏赋诗,乾隆皇帝更有六次游江南的记录。在李白送孟浩然去广陵时,也写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扬州秀丽的景色可见一斑。

到了江都老家,看到房子焕然一新,因为上次回家时,我曾暗示要国民弟交棒给侄儿春来,这就是春来的杰作。想到“交棒”,就想到中国佛教的“交棒”,上一代不仅不肯将棒子交给下一代,并且还给下一代当头一棒,如此的佛教怎么会有前途?三弟的儿子李春来已经接棒,希望这不光是硬件设备上的更新,在文化水平上亦能有所提升。

午餐,他们特以别具风味的家乡菜“荠菜汤圆”招待我们,本来两个就够了,我因一时贪心,吃了三个。

下午,乘车前往海安,沿途细雨蒙蒙,飞沙走石,在这恶劣的环境中,却有许多男女老少,一手一锄,不分彼此地在合力开拓道路。他们让我想起“蚂蚁雄兵”的刻苦精神,这就是生活即工作,工作即生活的耐劳品格,大陆的水乡泽国,乃至四通八达的运河,可以说,全部是这群蚂蚁雄兵的辉煌成果。

抵达海安,直接步行至家师的灵塔,追思祭拜。在上香诵经时,前来瞻仰的乡民有五六百人。我除了感谢大家的关怀,还告诉他们:“这里面是一位伟大的人物,那就是我的师父志开上人。”记得月基法师曾经说过,家师是与药师佛同生,与民国同寿,屈指一算也有八十四岁了。

我是扬州人,却没有游过扬州。“不作水上游,不算到扬州。”

我是扬州人,却因从小离乡,没有游过扬州。在扬州,流行着这么一句话:“不作水上游,不算到扬州。”因此,中国佛教协会于行程中特别为我们安排了半日瘦西湖“乾隆游”。

瘦西湖的美名并不亚于杭州西湖,导游小姐形容两者为“环肥燕瘦”,清朝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每次都来此欣赏湖光山色,当时地方官员及盐商为了让乾隆皇帝赏心悦目,在湖的两岸建了不少雅致的亭台园林。此湖虽与杭州西湖相媲美,却显得略为清瘦,故称“瘦西湖”。

首先我们从“卷石洞天”搭乘大画舫一水而下,只见瘦西湖的两岸,三步一桃,五步一柳,桃报红靥,柳围青眼。当沿湖游览时,我们真正地感受到“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心旷神怡,难怪古人会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美谈。

沿途经过的重点风景区有西园曲水、大红桥、小金山、钓鱼台、五亭桥、白塔和二十四桥。印象较为深刻的是小金山内的风亭,山坡的四周,种植了许多绿竹和梅花,立于风亭之中,举目四顾,城内高楼大厦,远处烟囱林立;俯视脚下,湖水粼粼,游舟**漾,绿树掩映中的亭台楼阁,尽收眼底,不愧是瘦西湖的中心池城。

五亭桥上建有五座亭子,像五朵冉冉出水的并蒂莲花,故又名莲花桥。每一亭顶,敷有黄色琉璃瓦,檐脊呈绿色,亭柱朱红,藻井彩绘,金碧交辉,典雅壮丽。桥上的石柱有神采各异的石狮,桥下有桥洞十五个,纵横连环,洞洞相通,相传满月时,还会有每洞各衔一月的金色奇观呢!

别具风格的钓鱼台三面环水,与五亭桥、白塔照水相望。从钓鱼台的南洞可见高耸入云的白塔,西洞可见横卧波光的五亭桥,北洞则见绿树成荫的大桂花厅。妙的是,站在一定的角度,同时可见三洞景物,这种神奇的借景手法,堪称古典建筑的一绝。

二十四桥是全程的终点,呈单孔拱形的桥身远离湖面,人行其上,有凌空欲飞之感。诗人杜牧曾感怀地说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在此我们可以一起追寻历史岁月的痕迹,由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

人云:“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扬州的园林,融南秀北雄于一炉,集人文景观于一体。众多园林中,尤以“个园”最具特色。个园是运用立意精巧、气势浑雄的叠石来展现一年四季的风貌。在个园,春山淡冶如笑,夏山苍翠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如睡。游览这么多风景区,我觉得如果能将环境再美化一些,或与旅行业者共同投资开发,提供参观者各项服务,祖国的锦绣河山将会更美、更秀、更动人!

回到家里,所有的家人都围在一起要跟我谈话,我除了介绍国际佛光会的组织和佛光山的系统之外,也告诉大家,每一个人都要学习一技之长,中国人常说:“家有万贯财富,不及一技在身。”因此,我建议他们:

一、要能高中毕业,并学习特殊技能。

二、厨师的工作很吃香,薪水西餐较中餐为高。

三、美国目前缺乏护士,但需懂得英文。

天下文化主编符芝瑛利用谈话的机会问大家:“第一次见到大师的感觉是什么?”我代大家回答:“没见面时,三头六臂,见了面,也不过如此。”引得每一个人哈哈大笑。

晚上,碧云准备了蛋糕、寿桃、寿面,共同为母亲唱歌祝寿,母亲亲自切了块蛋糕给我。平常不吃甜点的我,为了不让母亲扫兴,今天也就不计较了。

“在台湾,我有万千听众,来到南京,我变成了您的听众。”

一大早,全家人齐集于佛堂恭诵《普门品》一卷,为母亲祝福祈祷。

母亲得知我今天要离开,昨晚整夜都没合过眼,一看到我就低下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

“今觉,我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说,可是,见了面,话又没有了。”

接着,母亲又慨叹道:“佛法无边,我却一直都在苦海边。”

我听了,忙安慰她:“在台湾,我有万千听众,来到南京,我变成了您的听众。”

这时,母亲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她说:“讲经的人不一定能得道,听经的人反而各个都能得道。”好一句智慧之言。

辞别母亲,我们搭乘旅游特快火车前往上海。记忆中,第一次看见火车时我才十二岁,当时我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惊讶地喊道:“不得了啦!房子在奔跑!”现在想起来,真觉幼稚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