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荣民总医院“开心”记(1 / 1)

合掌人生 星云大师 6743 字 3个月前

一、身体与我

一九九五年六月,狄安娜台风过境,山河大地被彻底地洗刷了一番,空气污染严重的台湾,顿时花草树木欣欣向荣。尤其是佛光山上的菩提树,叶片伸张得鲜绿、圆满,充满着生机。狄安娜台风,能够令灰头土脸的台湾“妙手回春”,是自然环境的医生。

台北“荣民总医院”,在六十天以前,解决了我生死攸关的一个障碍:因冠状动脉阻塞,完成了心脏再生的绕道疏通手术。在我全心的期待下,医疗人员扶助我走向生命流程的新境界,真是恩同再造。

在年龄上,我当时已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我很感谢我的身体,一生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麻烦。少年时候,一次我掉进寒冷刺骨的冰河里,生存机会很渺茫,后来自己也不知怎样的回到家,喝了些姜汤,居然就没事了。

出家后我成了沙弥,一次害着严重的疟疾,在缺乏医药的情况下,吃了师父志开上人差人端来的半碗咸菜,居然不药而愈了。

二十多岁我来到台湾,第一次学会骑脚踏车,春风得意地骑在田间小径。忽然路上来了一位小姐,眼看着就要撞上她了,一闪避,连人带车从好几丈高的桥上,头下脚上地掉到干河床里,“啊,要向人间告别了”!我悠悠忽忽苏醒过来,摸摸头,还存在着,原来是虚惊一场。带着轻微的擦伤,扛着摔得支离破碎的脚踏车,狼狈地回到挂单的寺院。平常是人骑车,转瞬间变成了车骑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三十多岁,我到了宜兰雷音寺,带着一群年轻人,热情洋溢地到乡间城市环岛弘法布教,因为疼惜音响,怕在车上颠簸给震坏了,抱在膝上,一坐十几小时,后来双脚害了风湿,医生说要锯断双腿,一忙下来,忘了这件事,后来双膝也不药而愈了。

五十多岁,我被证实得了糖尿病,这是身体第一次对我提出谏言:饮食要控制,作息要正常。这些年来,常常为了兑现对信徒大众一句话的承诺,而忘记了自己身体的需求,跨国跨地区“限时快递”,往返奔波,心里不觉得忙累,但使用了几十年的身体告诉我,什么是它需要的食物。

糖尿病患者的饮食原则是:限量、少油、忌糖、低盐、定时、定量。避免油炸、油煎、勾芡的食物;蔬菜、水果,均选择纤维质高、糖分低者,如果身体过胖,要能渐次减轻体重,有助于血糖控制。平时以饮食、运动、药物配合,可达到控制的效果。饭后散步半小时,有助于降低血糖。

两年前我跌断了腿,有三个月时间不便运动,“荣民总医院”蔡世泽医师建议我打胰岛素,以控制血糖。所以两年多以来,早晚打针、吃药、扎手指头,以测量血糖,成了我另一种定课。蔡医师说,糖尿病患者,像走钢索的人,步行在宽度70~100mg/dl血糖值的钢索上,一边是致命的休克,另一边是逐步接近的病变,在此过程中,不容稍有闪失。

一个人一旦患了糖尿病,不管他是幼年、青年或老年,可以说是命定与“平衡”相伴一生,很难有痊愈的机会,就等于头发变白了的老人,难以追回黑发的青春。

二、心脏有恙

一九九四年八月,我一生当中第一次前往南非弘法,主持皈依典礼,讲演,开示,会客,上机,下机,比平常更忙碌一些。一天夜里,心脏突然绞痛了几次。回台后,我立即请“荣民总医院”江志桓医师做心导管手术检查,证实是心脏三条冠状主动脉已经严重阻塞,必须立即开刀治疗。

这时,我想到在欧美的行程已经排定,尤其是欧洲,很多佛光会期待着我去成立。又坐了几十小时的飞机,光是回程就连续乘坐了近三十小时的飞机,但是完成了心愿,心情很是愉快。

过年期间,我真的感觉到说话也费力气了,我的身体严重地提醒我,再不接受治疗,性命堪忧!

然而,在菲律宾举行的“佛光会世界总会”第六次理事会议,四月即将召开,根据医师对我的忠告,开刀后得调养半年,这次会议我曾经应承了要出席的,这样,我的诺言就不能兑现了。最后,我去了菲律宾。

在菲律宾,得知跟随我四十年的佛光山住持心平,先我而去了!回到山上,赶得及看一眼他在万寿堂的灵龛。“生命无常”原本是我们出家人体会得较深刻的一句话,而我现在受到的是巨大的冲击。尽管我有一千多个出家弟子,但是这一千多人在我心中都是独一无二、你我他都无法取代的。

用医药控制了八个多月的心脏,我对它感到很抱歉!现在,我决定好好善待它,住进“荣民总医院”,接受开心手术。

三、重当学生

四月十九日,我住进了荣民总医院病房,很感谢大家的好意,这是最宽大、舒适的一间病房。

“荣民总医院”在院长彭芳谷、副院长姜必宁的领导下,为我组织了一个医疗小组,精选院内的优秀医师,为我诊疗,包括:江志桓、蔡世泽、李德誉、陈国瀚、余荣敏、蒋毅宏、游慧玲、李淑芬、李坤华等各相关科别的专门医师。

这次由年轻的张燕医师为我主刀,他曾参与南非世界第一个换心手术,曾在南非开普敦接受心脏开刀训练,有为千名患者动手术的记录,许多人推崇他是“台湾第一刀”。

下午两时,我刚到达医院,护士小姐们马上为我做了例行检查:身高178公分、体重86.5公斤、血压160/70mmHg、体温36℃。

下午五时,张燕医师来到我的病房,拿出一个心脏模型,为我解说心脏的构造和功能:

“心脏是个中空的肌肉器官,约拳头大小,位于胸腔内的两肺之间,每天不分昼夜,二十四小时将血液输送到循环系统中,供给人体所需。

“心脏的功能是把含氧的血液运送到动脉血管系统,再经由这些动脉系统输送到全身组织。同时收集静脉的缺氧血液,运送到双肺进行氧交换。

“心脏血管系统包括:心脏、动脉、静脉、微血管、淋巴管等。

“供给心脏所需氧气和养分的血管称之为‘冠状动脉’。主动脉有三条,若有一条或多条狭窄或阻塞,会导致心肌缺氧、缺血,引起胸部疼痛或压迫到整个机能的正常化。继而产生心绞痛、心律不齐、充血性心脏衰竭、休克,并发肺水肿现象。

“形成冠状动脉硬化或阻塞的原因,大都是由紧张、疲劳、高血压、糖尿病、工作压力、体形肥胖、缺乏运动所引起。”

我说:我的情况是由于常年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时时承受塞车的紧张、压力而致病。换句话说:患了“高速公路奔跑症候群”的缘故。

张燕医师又详细地说明了开刀的过程,对于“行外人”来说,真是有点儿“耸人听闻”。很感谢张医师,我很欢喜他这样清楚地让我了解我本身的状况。

四月二十日,早上七时三十分开始:抽血检验、尿液检查、左心室摄出分率检查、心电图、胸部X光、凝血时间测验、肺功能检查、血管功能检查。

中午,呼吸治疗科医师郭正典来到我的病房,说明早上各项检查的结果,除了心脏略为肥大缺氧、血管部分阻塞,其他一切正常。

下午,复健科护理蔡孟书、游惠玲来到我的病房,指导我手术后必须做的几项复健动作:

1.呼吸训练:主要作用是清痰。这也是手术后最重要的工作。开过刀,会影响到生理的正常运作,最明显的是肺部积痰。现在先学会动作要领,痰清除得越快,身体的运作功能也就恢复得越快。如果痰留在肺部时间过长,会导致肺炎。

这种呼吸训练,配有个机器,上面可依吹气的多少而显示出肺活量来。一般标准是从两千毫升到两千五百毫升。我依护理小姐指示,口含深呼吸训练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指针直线上升,三千、四千,到顶点了!从我胸腹间涌上来的气还绵绵不断,并不费太大的力气,蛮有趣的!

据护理小姐说,通常情况,每练习一次要休息五分钟。我自觉并不怎么费力,所以三分钟内吸完了三次,每次都到达顶点。如果指标高一点,大概可以达到五千吧。护理小姐惊讶之余,连说运动健将才有这样的肺活量。

2.抱胸咳嗽:手术过后第一、二天,等麻药退除、完全清醒后,要以咳嗽方式将痰吐出。因为动的是胸部手术,所以咳嗽改以腹部方式。首先将双臂紧贴身体,双手抱胸,先吐气使腹部缩小,再吸气使腹部胀大,而后用腹力将痰咳出。这件事对我比较困难一点,虽然我也常常咳嗽,但是一生都没有吐痰的习惯,努力了几次都不得要领。这时心里倒很佩服有些人深深地一咳,立刻一口飞痰,可以射出五六尺远了!

我又练习了几次,希望达到医生满意的标准。很感谢呼吸治疗科王家弘主任亲自为我示范讲解。

3.脚板运动:双脚脚板上下摆动,以促进末梢血液循环。

整个下午,我反复地练习这三样动作,来巡视病房的护士小姐,都说我很用功,是个合作的病人。

我自觉是个学生,来到另一个世界,是心脏病敲开了这个新世界、新学校的门,我是个一年级的新生,高度的求知欲,使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病人。

四月二十一日,营养师刘丽芬小姐,来告知昨天的抽血检验,显示营养状况良好,并说明均衡饮食的好处是:

1.供给身体足够的营养。

2.保持理想的体重。

3.使血糖平衡、趋于正常。

4.避免或延缓并发症。

平常每天最好喝两杯低脂或脱脂牛奶,主食是体力的来源,“量”需控制,但不可不摄取。

四、病者的尊严

四月二十四日,几天来,忙着复习,忙着接受各科医师的讲习。我有信心,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好病人。

明天就要动手术了,首先,护理长沈志萍小姐,带领我到恢复室、加护病房去认识环境,并由加护病房护理长明金莲小姐为我解说。接着,麻醉医师陈瑞祥为我说明恢复的情况。

“大师,您怕死吗?”年轻的陈医师突然问了我一句。

“死倒不怕,怕痛!”我回答,“一个人健康的时候,行如风,坐如钟,卧如弓,说起话来威仪,安详,有序。一旦倒了下来,病了,尤其是痛了,难免要叫出来,甚至哭出来,唉,这时候连个狗熊都不如了!”

“大师,请别这样说,健康的人固然有健康的尊严,但是对于生病的人来说,哭、叫、喊痛……这些都是病人的尊严!”

啊,太美了!陈医师对于病者这一套的诠释,可以让生病如我者,痛得“心安理得”,而不光是劝一个疼痛难忍的病人说:“要忍耐啦!”

这一份温暖体贴,这种对病者人性化的关怀,正是我要提倡的人间佛教啊!

“荣民总医院”,是个具有人间佛教特色的医院——有人情味。

希望人间佛教的工作者,每一个人都有对他人的这一份体贴与关怀,要有“人情味”。

下午,各相关科别的医师和护理人员,都来“验收”我几天来学习的成果。

护理小姐分别在我左右手打蒸馏水和盘尼西林,这样可以测试药物过敏与否。十五分钟后,反应一切正常,没有药物过敏的症候。

呼吸治疗科王家弘大夫来验收我腹式咳嗽的练习成果:还好!

复健部物理治疗师蔡孟书小姐等,一起来检验我深呼吸肺活量的训练:一样是四千五百毫升,顶点以上。

手术麻醉师陈国瀚医师,特别为我说明:手术后,我将使用深呼吸器维持十二至二十四小时,如果情况良好,可由自己呼吸,但一定要用咳嗽来清痰。

主刀的张燕大夫,是个细心周到的人,今天又来检查我的香港脚治疗情况,又详细地询问身体状况,并观察精神状态。他解说疼痛对于人的意志力有牵制的作用,强调深呼吸训练做得好,能有很大的帮助。今晚要禁食,以方便明天的麻醉;同时要灌肠,以减轻肠胃的负担。

新陈代谢科的蔡世泽医师,是我糖尿病的主治大夫,他为我说明从手术开始到恢复室这段期间,不能进食,所以血糖控制的方法是将胰岛素加入葡萄糖内注射入体内。

加护病房主任江志桓医师,为我解说,手术后直接送到恢复室,等到神志清醒、情况稳定,即可送入加护病房。这时,每隔两小时,有护理人员帮忙翻身,以促进血液循环。

“荣民总医院”副院长姜必宁医师,是心脏科的权威,是前两位蒋“总统”的心脏主治医师,他也前来打气,给我更多的信心、力量。

今晚,九时三十分,我早早地就寝了。我遵从医师们的吩咐:充足的睡眠,有利于手术后的恢复;适当的运动,有助于手术后的康复。要记住常做深呼吸、咳嗽清痰、翻身及四肢运动。这些课题,我在心里又演练了一次,于是,安心地入睡。

五、即将远航

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五日,今天是手术日,我也起得很早。

六点多,护理小姐送来两颗药给我服用,这是控制血液循环用的,同时也能使手术后的伤口减低疼痛感。

七点整,在慈庄、慧龙等十多人的目送下,护理人员把我送进了手术房。我很想告诉大家:“不要担心,我会凯旋的!”但是一道门已经把我和他们分隔开了,这是个外太空一样的世界,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七时四十分:打麻醉针。

八时三十分:进入第二手术室。

九时四十分:真的要开始了!除了主刀张燕大夫,另有三名医师、两名护士环绕着我。来吧,期待的时刻到达了,我很放心把这一具色身,交给医师。

我很快在麻醉药的催促下失去知觉……

我在事前经由讲解,已经知道:

首先,医师会将我的胸腔锯开,把心脏露出,使它静止,另以人工心肺机代替心脏的运作,再做绕道的连接手术。医师会从我的左腿上,开出一道五十多公分的口,取出约四十公分长的隐静脉,再从胸部取出一段内乳动脉备用。医师们拿这些静脉,从主动脉开口接上,连接到冠状动脉阻塞部位的下段。这样,心脏血液通畅,全身机能可以获得改善。一共搭建了三个大的“捷运系统”,以及三个小一点的“桥梁”。

一时五十分:手术完成,再做胸腔的接合工作。

三时三十分:从手术房回到恢复室。

在恢复室,院长彭芳谷、副院长姜必宁所领导的医疗小组十分关心我的情况。已皈依四十年的弟子慈照,积了一年的假期,这段期间里里外外跑腿,他也进入恢复室来探望我。

深夜十二点多了,张燕医师才从恢复室离开。

这一切,我一无所知,就像我平常深睡状态一般,无梦、无虑,只是平常随时都能配合自己想要起床的时间,准时或提早起床,这一次,身体服从医药的指令,密切地配合体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清醒过来。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终于有点知觉意识了,发现双手被绑定在**,一大堆的管子,从身上延伸出来,很像另一种机器。好像慈惠法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父!您现在在恢复室。”

我觉得没有力气回应,又昏睡了过去。

“大师!您有什么需要吗?”我刚醒过来,眼皮动了一下,一位护士小姐立刻趋前来问我所需。

“大师,您要喝水吗?您现在不能讲话,要喝水的话,请点头!如果不方便点头,请眨一下眼睛。”

喝过了水,手稍微移动了一下,又是护士小姐轻柔的声音:

“大师,您不舒服吗?我帮您翻个身好吗?”

连续多少小时下来,都是这样,我很感动!这位护士小姐可说用上了百分之百的关注精神,来了解我的所需,她不累吗?不需要换班吗?

在这一片黑暗、空旷、茫无边际的世界里,我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护士小姐几句体贴、关怀的话,好像黑暗中的一座灯塔,带来了光明;像孤舟漂**在大海中,终于有了停靠的港湾,觉得好安全、好安心,这样的感觉,很美,很好!我所提倡的人间佛教,正是要给现代动**不安的社会,一个值得依靠的信念;把漂浮在茫茫苦海中的生命,带到平安、温暖的佛光港湾。

这时候,我还处在时醒时睡的状态,也没力气讲话,没能好好地谢她。(但是直到执笔的现在,心里还时时记挂着这件事。)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感觉到彭芳谷院长、张燕、蔡世泽、江志桓等医师都来看过我了。

下午六时四十分,从恢复室送出,来到加护病房,我的神志已经清醒了许多。现在的我,已经从“机器人”的状态,恢复到“人”的世界,我有一半的轻松。但是身上的管子仍然很多,我知道我不能心急:事实上最初发明这些管子的人,值得我们顶礼三拜。

六、回到人间

四月二十七日,三个引流管拿掉了,这种感觉好像身上三个百斤沉重的负担卸下了,身心轻安,难以言喻。但是偶然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我很不习惯,那是一种沙哑、虚弱、空洞的声音,好像劫难归来的人,需要更多的休息。

今天上午的肺功能深呼吸练习,掉到二千二百五十毫升,只有开刀前的一半以下。

其他大部分时间在做化痰的蒸气治疗,虽然咳了几下,但是一个早上都没有痰。

张燕医师特别交代,尽量不要会客,以避免感染,或引起并发症。所以对前来关心、探病的官员,诸山长老、信徒大众,仅以签名方式,留下大家的好意,没能亲自好好地招待,心里很过意不去!

半夜了,不想惊动看护的徒众,在白天,对我的一举一动,他们很负责地“盯”了一整天,这时他们休息,我也顺便解脱一下,试试自己的体能如何。慢慢地,慢慢地起身去上厕所,不想,脚下一软,眼前黑了一下……唉!病里真由不得自己。

“会不会就这样一生走到了尽头?我真能恢复到行动自在、不知疲倦的自己吗?这回恐怕真的不行了!”我有点疑虑。张燕医师说开刀会影响意志力,而我在体力不济之下,心魔也趁机滋长了。

“胡说,我是星云大师,哪有这么容易就去了呢?我会好起来的!”心里另一个声音大声地响了起来。

“儿子啊!你生病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事了,你要为大众好自珍重啊!”九十五岁的老母亲,在电话的那一端——美国,不放心地叮咛着。

“对呀!老母在堂,佛光净土正需要推动,据医师检查报告,我有着四十多岁的壮年体能,而我为教为众的热心,永远像个青年。不必担心,我有自信,很快地就会恢复过来的。”这是我心里的正念,无所畏惧地抬头了!

正念,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七时,回复皮下注射胰岛素,不用再加入点滴内注射,表示身体恢复的状况良好,可以比较正常地饮食。

张燕医师来到我的病房巡视,他说明:

1.因手术的关系,要恢复正常的循环,必须排除体内八千毫升以上的积水,使用利尿器,常想上厕所,这应该是很正常的现象。

2.要少量多餐,有足够的营养,体力恢复较快。

3.心脏功能尚未恢复,配合不上意念,所以动作要慢,才不会头晕想吐。

我很能接受张医师的话,他不仅让人知其然,更会让人知其所以然,每件事情听起来都很合理。

四月二十九日,舌头还是很僵硬,说起话来声音不顺,这种时候,特别能体会出佛法中“柔软”的妙用:要常说“柔软语”,要有“柔软心”,要能“慧心柔软”,能柔软就不易伤害别人,自己也不受伤害,可以增进人际关系。

今天,张燕医师又给我上了一课:

“开刀”,对身体来说,是“重建”之前的一种破坏,很有必要。

身体在手术后一个月内,会有巨大的改变,我们可以换个角度“听一听”身体的需要:饿了要吃饭,渴了喝水,累了要休息,不要强忍。尤其是患糖尿病的人,身体需求的敏感度降低,往往会因感觉不出自己的需要,而累过了头,事后不易弥补回来,所以要特别注意。

手术锯开的胸腔骨是用钢丝固定的,要好好保护,至少百日内不可摔跤。平常最好不要单独行动,以便身边随时有人照应。

七、探病三昧

养病最重要的是“耐烦”。不只要耐烦于身体上缓慢的重建,还要耐烦川流不息的探病者,尤其他们几乎都有同样的问题:“睡得好吗?伤口痛不痛?有胃口吗?医生怎么说?”

我很知道每个人都是带着一份关怀而来探病的,问题是每隔不多久就要重复回答同样的问题,倒变成了我是个接受“审问”的犯人。

到最后,这些不知变通的徒众们,再要开口问我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立刻告诉他:“别问我!”

在所有的探病者当中,我最感谢的就是陈履安院长。他几次的到来,先是在恢复室外边探着,他没有要求享有进入恢复室的特权,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用心来看”,不愧是禅修多年,有禅心的探病者。

吴伯雄“秘书长”打电话来,他说:“我知道大师刚开过刀,没有很多力气说话,我只要求说故事给大师听……”他这一片体谅之心,也是难得又殊胜的,上等的探病者。

四月三十日,为防止取出静脉的腿部浮肿,医师建议使用弹性袜。这种“弹性袜”看起来很光滑,我告诉几个不明就里的徒众:“看,我也穿上了玻璃丝袜!”他们一脸惊诧:“师父真的穿玻璃丝袜呀?”这个疑问憋在他们心里,只是不好意思问出来!

一休大师背女人过河,徒弟背在心里三个月放不下。星云大师穿玻璃丝袜,如果没有人说破,不知徒众们要在心里穿上多少岁月?

对于足部的保健:

1.睡前,以优碘药水加热水泡脚,约半小时,可促进血液循环。

2.鞋内加一层抗菌除臭的护垫,可保持足部清爽。

手术后口渴不宜饮用大量的水分,否则会增加心脏的负担。可改以多吞口水,既可润喉,又可清洁口腔、肠胃,增加消化功能。

五月一日,我手术后第一次“外出”。傍晚时候,张燕大夫陪同我到“荣民总医院”员工宿舍附近的花园散步,每隔一段时间就帮我把一次脉。缓慢地绕了一圈,走了大约半小时,才回到病房,心脏的跳动还很平稳,这是“新心脏”接受“新环境”的第一次测试。我还顺便知道了,“荣民总医院”的员工,总共有八千多人。

五月二日,深呼吸训练到达三千毫升上下,已经比前几天有进步了。

手术至今一星期,身体各种机能,每天都可以感觉到逐渐在恢复。

虽然医院的组织、医疗的设备,以及医生护士传授给我的各种医学常识,对我来说,全然是个新的世界,然而他们所教导、所示范的,也都是在演说着“诸法缘起”、“人间佛教”。

譬如,“荣民总医院”从院长、副院长所领导,为我安排的医疗小组,以及整个治疗过程中,各相关科别的医生、护理人员,他们环环相扣、分工合作,而又互不居功,外科感谢内科正确的诊断,内科赞扬外科的手术高明。

以外科而言,主刀的医师,固然有着主导的力量,但是整组人员,如果缺乏良好的默契,成功率也会大打折扣的。

我很好奇地请教年轻的张燕医师:手术完成,不会有一两样东西,如剪刀、纱布、镊子……之类的东西,留在病人体内“留念”吗?

细心的张燕医师说,他们事前、事后,都会逐一清点核对,然后才能缝合起来。

我也鼓励张燕大夫,将开心手术的经验、内容、心得等,写成文字的报告,可以帮助更多的人。

八、打破纪录

五月八日,原本今天就要出院了,但姜副院长以及为我主治的江志桓医师等,多人一致建议,在我一生忙碌的行程中,难得这一段空档的时间,他们很愿意为我把身体的其他部位再检查一遍,希望我的健康状况,不仅没有问题,甚至还要超过以前,这次的手术才更有价值。

听医生的话,我又安住了下来。

往后的几天,常有医师告诉我,我又破了一项纪录。例如,深呼吸训练,超过四千五百毫升。

复健的跑步运动,血中含氧量一般状况是从开始的九十,再因体力下降而渐次减低。我的测验纪录是从九十七开始,渐次上升达到一百,每次都一样。

另有护理人员透露,还在恢复室的时候,为了了解我手术麻药过后清醒的状况,医院派人每隔一定时候过来探看,并询问上一位人员的姓名资料,我也都一一详细地说明给他们听,结论是:大师乃非常人,神志完全清醒,记忆超人……

开刀至今,我没有吐过痰,无痰可吐,我一生都没有吐过痰。

开刀后,伤口应该很痛,但是直至出院,乃至两个月后执笔的现在,没有痛过。

“荣民总医院”有史以来第一次,为我这样一位和尚做开心手术。

听说姜必宁副院长曾经很抱歉地告诉张燕大夫说:“真对不起,让你承受这么大的压力——让你为大师开刀。”

“能为大师开刀,是我最大的福报!这还得感谢我平日持诵《大悲咒》的感应呢!”

“面对主刀的那一刻,我只好把大师想成平常人,才下得了刀,否则,真的会紧张得不知所措的!”

“我是全世界唯一‘触摸’过大师心脏的人!”

“我为大师‘开心’——治好心脏的毛病,大师也为我‘开心’——打开心结,治好心灵的毛病。”

“我的孩子长大了,我很希望他们能有这样的福报可以出家,成为全人类心灵的医生,而不只是生理的医生。”

以上都是张燕医师的话。

我自觉来到“荣民总医院”疗病,除了是一名学生以外,对医生群、护理人员来说,我也像个值得探勘、充满神秘的新世界,我很乐意为大家打开我的心门,希望人人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地皆大欢喜。

陈履安院长对于“开心”很有看法,他说:

“大师为佛光人制定的工作信条中,‘给人欢喜’这一条,也就是把人们的心门打开——开心。能开心就能欢喜,能给人欢喜的人,本身就是个开过心的人,所以大家都有必要开心。”

院长说得很有道理!不只“给人欢喜”是开心,就是“给人信心”、“给人希望”、“给人方便”,也是一种开心。学佛首重开心——开发心地,然后才能谈到“发心、立愿”。

院长学佛多年,时时到监狱给受刑人讲佛法,院长讲“专注”、讲“因果”、讲“慈悲”、讲“担当”……这些都是时下社会病态的良方,能开示病情,并且对症下药,所以院长也是个“开心”的能手。

九、价值重估

从生病、住院、开心,到出院,这是我一生中最多的休假日,对“生死一线”有了更深刻的感受。

许多家属们,通过闭路电视的荧光屏,等着亲人从手术室安全地出来,往往等到的结果是屏幕上显示出“病危”二字,从此再也见不到亲人。这是人间一大伤痛与无奈。佛教的教义里头有“轮回”二字,很多人看了很害怕,其实对“爱别离”的人而言,却是未来重聚的一大希望。

我很感恩这次生病的因缘,我学会换个角度,听听身体的需要。一个身体,在道家来说是个“小宇宙”,里面的许多细胞,也是另一类的众生。做人虽然不能贪生怕死,或因太过爱惜自身而形成了放不下的“执著”,但是也不能不爱护身体。一个人在身体强壮的时候,如果欠缺心灵的养分,很容易形成“血气之勇”,做出许多后悔的事来。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心灵力量强大,往往可以扭转生理上的不足。但最好的还是能够“身心平衡”。

慈、悲、喜、舍,就是心灵最好的营养,希望现代人能为自己的心灵进补。

美国教育家兼文学家杜威,有一句名言:“重新估定价值”,对我有很大的启发。我这次生病,使我对自己的生命、未来,有了新的评估。“荣民总医院”的医疗群,陪我走过这一段“病里时光”,因为病中的需要,一生当中许多原本要与我错肩而过的人们,对我投注了一份的关怀。他们停下脚步,细细询问我的需要,进一步询问我“生命的指南”。

五月二十六日,为了感谢“荣民总医院”的医师、护士群,我请佛光山台北道场住持慈容法师,准备了“素斋谈禅”,邀请大家前往。很欢喜大家能够赏光,许多医生合第光临,给我很大的荣耀!这是我病后第一次这样坐下来与大家共餐,话家常。也可以说,是由于我进入了医疗的世界,他们也来到了佛光的世界,“治病”,可以是一道桥梁。

我一直有个心愿:希望成立佛光疗养医院,可以使用饮食疗养、音乐疗养、心理疗养、修持疗养、运动疗养、物理疗养、气功疗养、民俗疗养、药物疗养……让每一位患者进院以后,成为生命再教育的学生,一半以上从激发潜力着手,让他们对自我的生命重新作评估、定位,再辅以各种物理、医理,甚至学会听听风声、雨声、潮声,进而能聆听自己的心声。简单地说:为他们“开心”。

江志桓医师对于这个构想很表示赞同,将来疗养院成立时,我希望江医师能成为佛光疗养医院的顾问。

十、人间晓语

我一生推动人间佛教,这次由于“开心”的因缘,我进了“荣民总医院”,对于自我的生命,再度更新:重新学习,重新调整,同时也有一些新的领悟。

1.“不知”是福:开过刀,很多人非常关心地问我:

“伤口痛不痛?”

“不痛,一点都不痛!”

“随便割破一小块皮都很痛,腿上划开了五十几公分的伤口,割断了静脉,又锯开了胸腔骨……这一切,难道真的不痛吗?”

“因为痛的时候我不知道啊!尤其我一生最怕插管子之类的东西,在恢复室二十四小时,总共插了七八根管子。但是,等我知道的时候,管子已经拿掉了!”

张燕医师为我“开心”那一段时间,对我来说,是全然“不知”的一段时间。人间许多事情,在你“不知”的时候,便没有所谓的“痛苦”。

这时候我领悟到世间的许多苦恼,都是从“知道”来的。人的一生,许多痛苦都是经由见闻觉知,把“痛苦”这种信息送入心中,由于“我执”而成为“自我刑罚”。譬如,见到一个仇人,看见不悦、哀伤的情景,一瞬间的事情,往往刻下一生痛苦的记忆。听见了一句毁谤、冤屈的话,听见了不幸的消息,从此陷入悲伤的泥沼,难以自拔。

尤其还有另一种情形,你看了不该看的事情,听了不该听的话,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机密,如为秦始皇造墓,墓地完成了,这些参与造墓的人也从此失去了消息。为过去的宫庭建造机密宝库的人,等到库房完成,这批人成了“知者有罪”。世间许多事情,因为你“知道”了,才惹祸上身。

“不知”,有时是一种幸福;“不知”,是世间的另一种美。

这种“不知哲学”,乃是人间佛教的要点之一。

2.功能特异:我第一次做深呼吸训练时,吸一口气,显示器直上四千五百毫升的顶点,护士小姐惊异之下,问我是不是有些“特异功能”,是不是深谙“吐纳”之术。

我没有特异功能,也不会吐纳之术。

但是我回想起从少年出家至今,从早晚课诵到各种佛事,处处都需要诵经,我每次都很用心用力地念诵。到后来我一口气可以诵完一卷《般若心经》,一口气可以诵完一卷《大悲咒》。

出声诵念经咒可以养气,气足而力充,气足而寿长。“气”和“力”有着密切的关联。所谓“佛靠一炷香,人靠一口气”,先要能长“气”,然后而能生“力”。

这种“功能”,并无“特异”之处,只是平时、平常多一份用心用力而已,这也是人间佛教修行的特色之一。

3.生命时钟:从恢复室来到了加护病房,醒来之后的第一个知觉:我看见了墙上的一面钟,指针是六点。

我闭上了眼睛,良久,睁眼看一下钟,才六点零五分。

我又闭上了眼睛,好久、好久,好像过了几天,再睁开眼睛看钟,才六点十分。

时钟好美,时钟好可爱。由于时钟上面秒针与分针明显地移动,它们证明着我的存在,证明我与这世界有着关联。指针的移动,使我心安!这面时钟,在这一刻,对我来说就是整个的世界,整个的生命。

这些年来,我环绕世界几次了,多少的山川美景,多少的名胜古迹,我无暇访游,也无意观赏,谁知在这特别的时刻,一面时钟胜过山河大地。真是“一沙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人间,如果没有“时间”这样的东西,痛苦、忧伤、烦恼永远不会过去,既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人间佛教要能在“时间”这种深邃又平凡的事情上去参悟:迷惑的时候,时间会使你失去一切;了悟之后,时间就是你的一切。

4.我要回家:我在加护病房的第二个知觉就是:“我要回家!”

好不容易,等到医生来了,我赶快告诉医生说:

“我要下床!”

“大师,您现在还很虚弱,要下床做什么?”

“我要回家!”说完,我自己也觉得茫然。我生病住院,回家?回到哪一个家呢?

对了!回家,就是回到我与徒弟们朝夕生活的佛光山。山上的一草一木,每一栋建筑,都是我熟悉的。我与徒众们互相嘘寒问暖,互相关怀,但是我们之间不需要刻意的客套。

记得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摔跤了,往往哭着说:“我要回家!”

现在我开刀住院了,身心都有几分不适应,就像小时候在外面受委屈了一样。

原来,“家”就是安全、和平、温馨、关怀的地方。只要一回到家,天大的烦恼、委屈,立即消失了!

“家”,对于人生,是多么重要的一个地方。

我们提倡人间佛教,首先要注重维护每一个人的家庭幸福,才能谈到开展人间的净土。目前社会上问题丛生,往往都是肇因于家庭。

人间佛教的要点:首先要建立幸福的家庭生活,然后才能贡献于国家、社会、全人类。

5.忍辱可度:我在复健跑步的时候,氧气每次都是从九十七八开始,逐渐上升至一百,与一般人渐次下降相反。护理人员问我,是不是练过气功,或是练过什么少林功夫?

我没有练过气功,也没有少林功夫,但是有一点“佛光功夫”。

记得我十二岁出家当沙弥,十五岁受戒,头盖骨烧得凹了下去,同时也失去了记忆。当时许多老师、师兄、同学,常常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你要有出息哦,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我没有难过,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自怨自艾。因为我当下承担了这句话。

我心想:有没有出息,并不急于一时分辩,时间会给我力量,二十年、三十年后,谁知道呢?“总有一天”我会突破自己,走出自己的路来的!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当年是什么给了我这些承担的力量呢?是佛法。虽然当时还不懂得什么生忍、法忍、无生法忍,至少还懂得“忍辱波罗蜜”。所谓“波罗蜜”就是“度”的意思。忍辱可以“度”过烦恼,忍辱可以“度”过伤害,忍辱可以“度”过挫折。

由于我从小就善于接受,而且能于“转化”,可以将烦恼转化成力量,由此养成内心愈挫愈勇,发挥到体能上,也可以越走越有力量,这也是人间佛教修行的重点。生活中,时时都有相反的挫力,可以令人懊恼,也可以令人增长力气。希望大家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的“佛光转化器”,时时都能在生活中练习转化。开发潜能也就是这样来的!

我也鼓励天下所有患病的人,身体上的疾病避免不了,而每个人的病情轻重不一,但是千万不要让你的心灵生病。心中有病,生理上的病就会更加严重,甚至难以挽回可贵的健康。也不要对生命、前途气馁,再苦的事情,时间都会公平地推动它、冲淡它!

两个月后的今天,看到我的人都说:“大师年轻了十岁!”我也感觉到,由于医师高明的手术,为我的心脏架起了几条“捷运系统”、几座“桥梁”,身体休养了一段时间,更加能够密切地配合我的精神、意志之所需,我还可以为人间作更多的奉献。这一场与时间竞赛的马拉松赛跑,所有关心我的人都是观众,我希望为所有的观众跑赢这一场竞赛。

但愿由于我的病,使一切众生可以少受病痛的折磨,但愿每一个人都能打开心门,接受光明的照耀,成为一个能带给他人欢喜的,“开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