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我来到台湾,屈指一算,已经快要一个甲子的岁月。我在台湾,除了弘扬佛法,在民间信仰里,和我因缘最深的,应该就是“妈祖”了。
妈祖是中国沿海人民所崇仰的守护航海的女神,她对渔民救苦救难,因此被奉为海上的守护神,甚至被国际人士尊称为“中国女海神”。尤其在台湾的民间信仰里,在现实人生中被神格化,成为人们最崇拜,乃至信仰最普及的神明,“妈祖”堪称第一。
妈祖信仰已有千年历史,清朝雍正时,曾经通令全国沿海各省一起建庙,春秋祀祠,其中奉祀最盛,庙宇最多的就是台湾。台湾的妈祖庙、天后宫,多达五六百座以上,其中北港朝天宫香火鼎盛,每年进香信徒高达百万人次;一年一度的大甲及北港妈祖绕境出巡,更是动员数十万人,其信仰向心力之大,香火之盛,已经跟佛教的观世音菩萨没有两样了。
记得五十多年前,我初抵台湾时,就曾在北港妈祖庙的宗圣台讲演。当时我看一般信徒对妈祖信仰虔诚的崇拜,觉得非常感动。尤其有一次,彰化妈祖进香团朝拜北港的妈祖庙,彰化县佛教会理事长林大赓先生邀我坐三轮车,到妈祖行阵中游行了好几小时,让我对台湾的民间信仰有了深切的认识。
当时我们乘坐三轮车,随着川流的人潮,在炮声隆隆,锣鼓喧天里,我看到许多合家老少,一起持香默祷,眼神无比虔敬;还有一长排连绵无尽的人龙,他们俨然跪趴在地上,无惧“咿咻、咿咻”呼啸而过的阵头,他们借助“钻轿脚”的仪式,感受妈祖的加持护佑。我还看到一些身躯障碍的朋友,或行动不便的老者,他们坚持跪下钻轿的虔诚。一瞬间,我深深感受到妈祖的圣德伟大,她如同观音菩萨一样,都有情有义,与众生同在;循声救苦,不舍一人。
妈祖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她是福建莆田湄洲人,生于宋建隆元年(公元九六〇年)三月二十三日,原名林默,从小茹素,信仰佛教,而且与观世音菩萨的因缘深厚。
根据宋代史料文献记载,妈祖的父亲林愿,是宋朝官员,担任福建都巡检;母亲王氏,贤惠慈和。林家祖先原籍河南,世代都是官高爵显,更是福建的望族。在妈祖出生之前,林家已经育有一男五女,但是唯一的独子体弱多病,王氏于是早晚焚香祝祷,祈求观世音菩萨再赐麟儿,盼能光耀林家的宗嗣,使后代绵延兴旺。
也许是心诚则灵吧!一天晚上,王氏在睡梦中,看到观音菩萨赐给她一粒药丸,吞服之后,果然不久就怀有身孕。妈祖出生时,据说天空光辉灿烂,还有一道红光射进寝室,耀眼夺目,而且室内充满了奇异的香味,久久不散。妈祖与一般的婴儿不同,从出生到弥月,都不曾号哭,反而对着人微笑,因此取名为“默”,又作“默娘”。林家上上下下,都感受到这个观音菩萨所赐的女婴,的确与众不同,因此对她也就特别地疼爱有加。
妈祖四五岁的时候,曾经跟随父亲到浙江定海普陀山游玩。当时她礼拜观世音菩萨,宛如见到故人一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菩萨像,久久不肯离去。从此之后,妈祖似乎受到观音菩萨的感应,开始拥有特殊的神力,不但聪明颖悟,过目成诵,并且精通经文,十岁开始就经常焚香礼佛,朝夕诵经,不曾稍懈。她甚至具有预知吉凶祸福,帮人消灾解难的能力,尤其敬爱兄姐,对父母孝顺有加,因此广受乡里村人的赞赏。
妈祖从小就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她的慈悲一如观世音菩萨。正是因为慈悲,使她得以更具神通力。根据民间传说,曾经有位玄通老道士,因为接受观音菩萨嘱咐,在妈祖十三岁那年,穿着一身破烂衣服,翩然来到林家化缘。妈祖一见,不但不觉得讨厌,反而诚心诚意把他请进室内,献上一杯茶,恭敬地在一旁接待。不论老道士如何刁难考验,妈祖一直都是诚恳以对。老道士深受感动,于是传授给她“玄微秘法”,帮助她日后救度世人。
另外,在妈祖十六岁的时候,于自家庭院的古井旁,遇到一位面目狰狞的神人,授给她一个“铜符”,使她一身的法术更加灵通万变,从此在乡里间驱邪救危,受到大众的爱戴。
妈祖的神通,最为脍炙人口的,就在十六岁这一年。有一天,妈祖的父亲与兄长一同出海,突然天气转变,飓风大作,狂涛怒撼。当时妈祖正在家中织布,预感到父兄驾舟在海上,必然凶多吉少,可能随时都有沉船的危险。于是妈祖伏在织布机上,闭起一只眼睛,一手拿着织布梭子,一手拉着丝线,双脚踏在机轴上,神情就像乘风破浪一般。
母亲王氏在一旁,看到这个情景,不免奇怪,因此连喊几声,妈祖都没有回应。母亲于是上前拉拉她的手臂,妈祖一惊,忽然醒来,手中的梭子砰一声,应声落地。妈祖看着母亲,伤心含泪说:“父亲及时救上,安然无恙,哥哥已经沉没海中身亡了。”
原来妈祖伏在织布机上,当时已经入定出神,她脚踏机轴,宛如站在舟上,一手拉着父亲船头的碇绳,另一手掌着兄长的船舵,突然被母亲拉醒,手中的梭子摔到地上,兄长的船便翻沉了。
不久,林愿从海上回来,一路哭啼。王氏一见儿子没有归来,心知已经遇难,即刻悲痛昏厥过去。隔天大浪还未平静,妈祖就奋勇驾着船出海,在茫茫大海中找到兄长的尸体,带回安葬。经过这次“救父寻兄”的事件后,妈祖孝悌的行仪美名,即刻传遍乡里,从此大家都尊称她为“神姑”。
隔年春天,有一艘商船经过湄洲屿海域,忽然遇到浓雾而触礁,船底破漏,时刻都有沉没的危险,船上商人各个惊慌失措,高声呼救。这时妈祖正在家中诵经礼佛,隐约听到海上传来十分凄惨的呼救声,于是祭起铜符察看,发现一商船触礁即将沉没,赶紧请渔民们出海搭救。可是海上风浪巨大,浓雾茫茫,谁也不敢前去冒险。妈祖见此危状,情急之下,就在海边拔了数丛小草往海中一抛,顷刻间,海面浮出了无数的大杉木,一根根并列,把遇难商船驾住,缓缓驶到湄洲屿。由于妈祖“化草成木”,因此救了众商人。
关于妈祖救人的灵感事迹,在民间传说很多,甚至被拍成连续剧,在民间广为流传,使得妈祖信仰更加普及化。其中有两个历史名人,也与妈祖有过因缘。
其一,明朝的三宝太监郑和,在一次出使西洋时,于海上遭遇到大风浪袭击,一艘艘光鲜亮丽的使节船,很快就被风浪打得支离破碎,在大海里漂浮。这时天际一片漆黑,船中所有官员看着巨浪涛天的茫茫大海,心中无不恐惧万分。身为使节的郑和,立刻跪在甲板上,向妈祖祷告祈求,众人见状,也纷纷主动跪下。说也奇怪,原本漆黑的天空,突然出现两盏红灯。红色的灯光不仅让众人眼睛一亮,似乎也在引导着船只行进的方向。不多久,妈祖穿着一身红衣从天缓缓而降。这时风平了,浪也静了,乌黑的天空也渐渐转成一片湛蓝,所有的人就这样获救了。
其二,明末清初郑成功到台湾时,船到台南的外海,因为退潮,海水太浅,船只无法登陆。于是郑成功就在船头虔诚地礼拜神明,希望求助神明的力量,能够帮助他渡过难关。结果不可思议的是,刹那之间海水忽然涨了起来,郑成功因此得以顺利登陆。上了岸之后,发现岸上有一座妈祖庙,全体士兵一时口耳相传,大家相信,这是靠着妈祖的庇佑,才能得以顺利登陆。
妈祖一生,一直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精神,行善济世,远近驰名,有口皆碑。直到宋太宗雍熙四年(公元九八七年),妈祖二十八岁那年的重阳日,传说妈祖在湄洲屿得道升天。许多乡民眼见妈祖端立在彩云上,冉冉升空,又隐约听见悦耳的丝管仙乐之声,云中许多金童玉女,握旌旗,顶彩伞,若隐若现簇拥着妈祖升天而去。此后,湄洲岛上时常香雾弥漫,曾经有多人看到妈祖身着朱衣,飞翔海上,神灵屡显,救助遇难渔民。大家感其德泽,于是在湄屿山上建祠供奉,尊称她为“通贤灵女”,并在湄峰摩崖刻上“升天古迹”四个大字,世人相率奉祀。
妈祖信仰,早在民间取得一定的地位,而在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地位之高,更是其他神明所望尘莫及的。根据史料记载,宋元明清几个朝代,都曾对妈祖多次褒封,封号从“夫人”、“圣妃”、“天妃”、“天后”到“天上圣母”等,总计宋朝十四次、元朝五次、明朝两次、清朝十五次。其中咸丰七年(公元一八五七年)所封的“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福佑群生诚感咸孚显神赞顺垂慈笃佑安澜利运泽覃海宇恬波宣惠导流衍庆靖洋锡祉恩周德溥卫漕保泰振武绥疆天后之神”,竟多达六十四个字,可见妈祖受到朝廷的敬重之深。
此外,历代的政治家和文学家,更是写下大量的辞章诗句来歌颂妈祖,如宋代学者陈宓题“但见舢舻来复去,密俾造化不言功”,元代诗人张翥的诗句“普天均雨露,大海静波涛”,明成祖永乐皇帝题诗“扶危济弱俾屯亨,呼之即应祷即聆”等,妈祖精神俨然已经成为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遗产之一。
千百年来,妈祖在民间信仰上,虽然胜过其他神明,但真正的佛道两教中,她似乎没有入籍成为佛道认可的地位。记得四十多年前,我担任“中国佛教会”常务理事,当时云林县北港妈祖宫董事长郭庆文先生,曾经提出申请,希望能让北港妈祖宫加入“中国佛教会”,可惜遭到佛教会主其事的主管拒绝,他认为妈祖应该归属道教,是一般的民间信仰,而不是佛教。
其实,在早期所有的妈祖庙里,前殿供奉妈祖,后殿必然供奉观世音,这已经成为惯例,人民也都以信奉观世音的信仰来信奉妈祖。另一方面,我曾多次应邀前往马来西亚、吉隆坡等地弘法,做法会,当地的寺院,三宝座旁一边供奉观世音菩萨,一边则供奉妈祖,让妈祖在佛殿中也有一个定位。
我认为佛教是个包容的宗教,佛教并不排斥民间信仰,因为有很多神明其实也都信仰佛教。早年一些神道教团体,用轿子抬着妈祖和其他神明到佛光山礼佛,大雄宝殿的殿主面有难色,我得知后,也谆谆开导徒众:人都可以拜佛,神明为什么不能拜佛呢?
有这么一则趣谈:在一间寺庙里,大殿的中央供奉了一尊观世音菩萨,旁边另外供奉一尊妈祖神像。有一天,守庙的庙祝认为,台湾妈祖的信仰普遍,信徒众多,应该把妈祖摆在中间才对。于是他把妈祖的神像请到中央,把观音圣像移到一旁。
事不凑巧,有一天来了一位出家人,一看,身为弟子的妈祖正坐在殿中,而师父观音菩萨却屈居在一旁,明显违背伦常,因此不发一语就把两尊圣像调换回原位。但是,第二天庙祝一看,又把神像搬到中间。就这样你搬我移,你移我搬,把原本雕刻精美的圣像都碰坏了。后来观音圣像和妈祖神像终于忍不住说话了:“我们两人本来关系和谐,就因为他们不懂得‘空有不二’的道理,弄得我们坐立不安,把我们的衣服也给损坏了。”
宗教应该是与宇宙同行,与人民同在的。各个宗教徒心中的本尊虽有不同,但认真说起来,不管是释迦牟尼佛,还是耶稣基督、穆罕默德、观世音、孔子、城隍、土地公、妈祖等,实际上都是我们自己心中规划出来的名词而已,本有共通性,却因人我心中的程度不同而有分别,但从道理上来讲,同样都是神圣的信仰中心。
多年来,如何让妈祖能在佛教里有所定位,一直是我思考的问题。我想佛世时,天龙八部都是三宝的虔诚弟子、佛教的护法神明,甚至历史上有很多神明都是皈依三宝,与佛教有很深的渊源,例如,吕洞宾皈依黄龙禅师、关云长皈依智者大师等。对于一些有历史可考的护法正神,佛教应该包容他们,进而净化他们、提升他们。妈祖是观音的弟子,在政治上历代均受到皇朝的尊崇,在民间尤其受到人民的膜拜,为什么佛教不能尊重妈祖,为什么不能让她成为佛教的护法呢?
妈祖不但是佛教徒,也是观音的化身。妈祖居于湄洲,是海城;观世音在普陀山,也是海岛。妈祖在海上救度众生,观世音也是慈航普度。人生本来就是苦海,任何时刻都需要救度,在我们的信仰中,不管是信仰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药师佛……都是一种人格信仰的象征,因此信者没有必要去分别彼此。我常常面对释迦牟尼佛,而内心礼拜观世音菩萨;在观世音菩萨座前,礼拜阿弥陀佛。“凡所有相,皆是我心”,礼佛拜佛,最重要的是将佛与我们的心联结在一起,不要起分别。何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说:“应以佛身得度者,观世音菩萨即现佛身而为说法。”为了度化众生,观世音菩萨应化各种身相,妈祖也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所以“应以妈祖身得度者,即现妈祖身而为说法”。
记得有一次,煮云法师到宜兰南方澳去布教,呼吁那里的渔民要放弃妈祖信仰,转而皈投佛教,结果引起当地居民的抗议。有位渔民说:“法师,你不能批评妈祖,从我们祖先来此数百年间,我们都说自己是佛教徒,但佛教却没有一个法师来为我们说法开示,都是妈祖在护佑着我们;而我们之所以能信奉佛教,是靠着妈祖给我们佛法的因缘。现在你一来,凭什么就要我们放弃对妈祖的信仰,难道要我们改信邪教吗?”
当时我听闻这番话,除了感到信仰必然有其层次,一方面也深觉惭愧无比,心想,身为佛弟子的我们,没有到处去弘法布教,化导众生,传播佛陀美好的教义,可以说是妈祖在各个地方维护了道德良知的信仰,维护了佛教的香火因缘,我们既然无法普度众生,为何不能让妈祖来作众生的慈航呢?因此,我们不但不必排斥妈祖,还要将她纳入佛教,使她成为正神。
记得过去佛光山举办全省行脚托钵,所到之处,有些佛教的寺院可能不欢迎我们,可是神道教的宫观或庙堂,总是争先恐后地迎接佛祖,欢迎僧宝,并说:“我们的佛祖、法师来了!”神明都没有排斥佛教,为什么佛教偏偏要跟他划清界限呢?
在早期,我曾在罗东的妈祖庙成立念佛会,在新竹的城隍庙,乃至全省各地的宫、观广场,举办佛学讲座。我觉得民间信仰也成就了佛教,为什么佛教不能成就民间信仰呢?甚至我曾经在天后宫举办供佛斋天,我将三宝供奉在中间,观音在右边、妈祖在左边,然后两边才是诸天。这么做是要让妈祖与观音有同等的地位,无论如何,我觉得佛教要包容,因为包容才能成其大,成其多。
佛教要容许民间信仰,因为信仰也有阶段性,就如读书有小学、中学、大学,甚至佛教的菩萨也有五十二阶位,所以有“初发心菩萨”,乃至十地菩萨、等觉菩萨、妙觉菩萨。我们对于小学生,应该更加爱护,何况民间信仰将来可能都会深入佛门,所谓“四姓出家,同为释氏;四河入海,同一咸味”。佛门广大,不舍一法,不应该排斥民间信仰。
因此,当时“中国佛教会”拒绝妈祖宫入会,我力排众议,我说中国人向来不管拜妈祖的、拜城隍的,甚至信奉一贯道的,都称自己是佛教徒,可见他们都将佛陀视为最高的信仰,佛教应该摄受他们,为他们定位,如果不准妈祖加入佛教会,必然会失去台湾半数人口的信徒。
总之,把妈祖归于佛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过去拜火教的优楼频螺迦叶、那提迦叶、伽耶迦叶,信奉怀疑论的舍利弗、目犍连,率领众弟子们皈投佛陀之后,佛教马上就多了一千两百五十位生力军,他们在佛法弘传初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佛陀教舍利弗、目犍连必须尊重他们过去的外道老师删阇耶毗多罗尼子,教师子将军应该继续奉养他以前的外道老师,凡此不但无碍于佛教的发展,反而更让人敬佩佛陀的通情达理。
可惜事与愿违,后来妈祖宫不得已参加了道教会,我一直为此事深深感到可惜。不过北港妈祖宫虽然没有加入佛教会,我与理事长郭庆文先生却因此结下因缘,他曾在妈祖的绕境赛会中,邀请我作一首“妈祖歌”,我欢喜应允。当时自以为为妈祖填词写歌不是难事,但事实上为了这首歌词,多年来我不断酝酿,未曾稍忘,甚至为此翻阅不少有关妈祖的资料及文献,希望能将妈祖的慈心悲愿,在歌词中表露出来,使人们对她有正确的认识。
时光飞逝,一下子几十年过去,由于妈祖的圣德,我始终不敢动笔,直到二〇〇六年、八十岁生日前,一时心血**,终于完成了《妈祖纪念歌》。歌词我是这样写的:
巍巍乎妈祖,像高山的耸立;
浩浩乎妈祖,像海洋的宽广。
是人间的圣母,是世界的明灯,
是佛教的护法,是菩萨的化身。
曾经入佛勤修道,常在苦海作慈航;
功德可参天,圣德林默娘。
威力大愿满十方,慈悲喜舍到处扬;
威力大愿满十方,慈悲喜舍到处扬。
我一生忠于承诺,有“永不退票”的性格,一句承诺,我就信守了一生。当初答应郭庆文先生的事,虽然迟迟难以下笔,但是就像当初“一诺千金上栖霞”一样,许诺的事,数十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今日郭理事长虽已作古,但对故人的诺言总算还是实现了,希望这次的“妈祖纪念歌”比赛活动,郭先生在天之灵也能聆听到。
北港朝天宫的创建缘起,始自一六九四年,佛教临济宗第三十四代僧树璧和尚自福建湄洲朝天阁,奉请妈祖神像来台,于农历三月十九日登陆笨港(今北港),由信徒立祠奉祀后,每年循例由笨港渡海回湄洲谒祖,回程在安平港登陆,三月十九日銮驾回抵笨港,同时举行盛大绕境。后来因为台湾割让日本,海疆也日益险恶,谒祖的行程因而停止,但是地方信众为了纪念此一例行的谒祖活动,仍然迎请圣母绕境。
值得一提的是,朝天宫早期都是出家人管理庙宇,一九一六年因发生台南西来庵抗日事件,日本人开始辅导地方人士接手管理寺庙,延续至今。但北港朝天宫直到今天,庙内的佛事仍然由出家人负责,并且加入佛教会,可说是“妈祖庙中的特例”。
其间,竹溪寺住持眼净和尚,也曾派他的弟子会圣法师,到朝天宫照顾香火。会圣法师是我的学生,曾在台湾佛教讲习会读书,有一次我到朝天宫,他曾以两百块钱供养我,这大概是我一生受到学生供养最厚的一次。
对于民间信仰,曾经我也一度不以为然,但后来我惊觉到,像我自己的出家因缘,并非什么高僧大德度我,而是不懂佛法的外婆,靠着民间信仰给我的因缘,所以我的入道,与民间信仰少不了关系。
我的外婆十八岁就开始茹素,和我外公结婚以后,仍然精进不息,每天清晨就起床做早课。她原本目不识丁,却能背诵《阿弥陀经》《金刚经》等经文,并且有一些奇异的生理反应,她自以为修得神通,更是努力修持。
童年的我,是和外婆同住的。每到半夜三更时分,她就起床静坐,打坐时,肚子就发出翻江倒海似的哗啦哗啦的响声。虽然是童稚好睡的小孩,也经常从睡梦中被她吵醒。于是我就问:
“外婆!外婆!您肚子的叫声怎么这么大呢?”
“这是功夫,是修炼以后的功夫。”
我也深信这是功夫。后来我也经常接触到普遍于民间信仰的巫术,譬如神道、扶乩、观亡灵、走阴司等。我从小就在这种民间信仰浓厚的家庭中长大。直到出家后,对这种奇异的行径虽然有一点不以为然,但是也不激烈地加以全面否定。
我十二岁出家,一直在各处丛林参学,经过七八年以后,才又再度回到家乡,当时已经抗战胜利。回到家里,外婆正坐在一棵树下做针线活,我坐在她的旁边,不由忆起儿时的情形,心想:外婆的功夫是肚子能发出巨响,但是几年来,我遍参不少才德兼备的高僧大德,却不曾听说有人肚子会叫的,今天我要借此机会向外婆说法。于是,我打开话题说:
“外婆!您的肚子还会发出响声吗?”
“这种功夫怎么可以缺少呢?”老人家信心十足地回答。
“这肚子的叫声,究竟有什么用呢?譬如汽车的引擎、飞机起飞的声音,比起您肚子的声音还大呢!但这只不过是机器发动的声音而已。您肚子的声音对于人类的道德,并不能提升;对于生死的解脱,并没有帮助!我在外参学,见过不少有修行的高僧,可是从来没有人肚子会叫的呀!”
年过古稀之龄的老外婆听了我的话之后,很严肃地愣了半天,才说:
“那么,修行应该怎样才正确呢?”
我说:“修行应该从人格完成,从道德的增长做起;修行是明心见性的功夫,而不在于肚子是否能发出声音。”
外婆听了这一席话之后,以慈祥的眼光,静静地注视我良久,但是我心里却难过起来。想到她老人家勤奋修行了数十年,甚至修炼到具有异人功夫的境地。肚子会叫,对生命的升华虽然于事无补,但是因此使她对宗教产生坚定的信仰,这是不容否认的。今天因为我的一番话,使她对自己数十年的修持,产生了动摇,失去了信心。我看她若有所失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后来虽然又谈了不少话,但是外婆那怅然若失的神情,至今依然萦绕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因此,在我初到台湾那段时间,对于神道教弥漫充斥、信仰复杂不纯的社会,虽然有心去净化、匡正,但是并不极力去破坏深植在民间的神道信仰,因为我认为那是初信的基础,不失为引导初机者入信的方便。就像五十多年前,我到宜兰弘法,宜兰的南方澳、北方澳,从来没有出家人去布教,是佛教没有传播的地方。不过,那里有一间小庙宇,供奉着妈祖,当地的老百姓经常去烧香膜拜,香火不断。老百姓没有接触过佛法,不知道正信的佛教是什么,他们认为自己是拿香拜拜的,都以佛教徒自居。因此基督教去传教也好,天主教去请他们入信也好,大家都不接受。虽然他们所信仰的并不是纯正的佛教,但是他们的内心却对佛教有坚定不移的信念,因此不轻易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
当佛教的教理还没有普及于社会,还不能提升民间信仰层次之前,对初机入门的神道教也不必过分地加以排斥。当然,信仰要选择正信的宗教,但是在正信尚未确立的真空状况之下,虽然迷信,但总比没有信仰好,迷信也可以填补人类心灵的空虚。因此我对于接引初机的神道教信仰,对他们安定社会人心的价值,一直非常重视,而这种想法,是从小受到老外婆的影响使然!
正因为有这样的一段因缘,所以在光复前后的台湾,由于日本推行神话信仰,台湾到处拜拜的风气盛行,可以说三月一小拜,五月一大拜。那时政府认为民间信仰太过浪费,明令要“取缔”拜拜,我当时甚感不平,曾为文谏阻。因为一些达官贵人每天宴会大餐,跳舞行乐,那不也是“吃喝拜拜”吗?我认为拜拜不仅是民间信仰的基础,也是过去农业社会遗留下来的文化风俗,许多人利用这一天的集会庆祝,互相联谊,借以摆脱工作压力,使身心得到纾解;他们借助妈祖的迎神赛会,鼓动自己的精神,启发自己的灵志,好再振奋精神,为未来的人生继续奋斗。如果人们连起码的拜拜信仰都要禁止,他们如何获得精神升华的人生呢?
信仰宗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虽然信仰神明常被讥为迷信,不过迷信也有迷信的力量,何况有些迷信只是基于行业的规矩,尊崇那个行业里最有成就,最崇高圣洁的一个人物,把他神化成为人格神,成为自己的榜样。例如,医界崇奉华佗,药师崇祀神农,缝衣者祀嫘祖,造纸业奉蔡伦,建筑业尊有巢氏,书画界奉吴道子,旅馆业尊刘备,饭馆祀灶王爷,豆腐店祭刘安,皮鞋店敬孙膑,爆竹奉祖师马均,商人只奉关公,木匠都崇鲁班,银行业奉赵玄坛为财神等。这种精神崇拜,意在提升自己,而非装神弄鬼,自然有其可取的价值和力量。
甚至如果将中国民间信仰的神明组织起来,其实就像人间的政府制度。例如,拜文昌帝君是为求儿女聪明,文昌帝君就像教育部长;拜妈祖的人,大部分是靠海捕鱼为生,用现在的说法,妈祖等于“海事部长”;东岳大帝主持阴阳审判,主持刑罚,岂不和现在的司法部长一样?
其他还有:玉皇大帝如“总统”,城隍爷如县长,神农大帝如“农业部长”,太子爷是警察局长,瘟神是卫生署长,土地公是派出所主管,月下老人是婚姻介绍所,注生娘娘是助产士。此外,三官大帝的天官管赐福、地官管赦罪、水官管解厄,像“福利部长”;玄天上帝、北斗星君专司人寿保险,像保险公司董事长;关帝圣君主财,属“财政部长”;保生大帝像中医师公会理事长;五雷元帅好像台湾电力公司的总经理等。
信仰神明,主要是缘于对未可知的自然现象不了解,或是在政治上不能获得满足,或是因为自己力有未逮,不能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于是便希望借着另一种伟大的力量来化解困厄,因此信仰神明,其实也含有一种超越现实的希望与期待。
过去常有信徒问我,佛教徒皈依三宝以后,可以拜神明吗?我认为皈依三宝以后,可以对神明拜拜,因为拜拜是平时的恭敬,而皈依却是一生的信仰,对于神道教,我们不要排斥,毕竟皈依与尊重有所不同。我们平时对于一些不同宗教的人,不是也握手敬礼吗?所以神是可以拜的。
我始终相信,唯有尊重与包容,佛教才会更有力量;我对于妈祖定位的问题,多年来一直没有灰心,也不曾放弃努力。一九八八年在美国创建西来寺时,我曾有心在大雄宝殿旁,也为妈祖设置殿堂,可是接触许多妈祖的信徒后,他们都表示,希望妈祖永远安住在台湾,并不希望她成为国际的信仰。在我的观念里,人生应该如行云流水一样,随着地球的运转,自在而游,那么我们的文化、信仰,也才能跟随我们的步履,推行世界,普及十方。虽然妈祖殿后来没有完成,但是我在西来寺伽蓝殿的对联上留下:
东西伽蓝同时护,古今威德到处灵。
总之,妈祖信仰之所以能在民间及历朝政治上获得如此崇高的地位,我想正如福建省人民政府办公厅所做的“妈祖文化”研究所说:“妈祖信仰与我国古代许多和平外交活动有密切关联,诸如宋朝的出使高丽,明朝的郑和七下西洋历访亚非四十多国,明、清两朝持续近五百年的对古琉球中山国的册封等,都是借助妈祖为精神支柱而战胜海上的千灾万劫,圆满地完成了和平外交的任务。”
如今,妈祖文化俨然已成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妈祖信仰也如观音信仰一样,已经普及于中国民间。甚至,二〇〇七年九月,妈祖还首度漂洋过海,到纽约“出巡”,就是希望能以妈祖的和平、慈爱,促进世界和谐。
近年来台湾的民间宗教抬头,道教也在借助妈祖的信仰,扩大民间宗教的力量。然而我希望宗教的信仰者,能够落实心灵的净化,要提升灵性的潜修,而不是只流于民间的热闹活动。我们应该把妈祖的信仰提升,诸如加强对妈祖历史的认识,歌颂妈祖救人的事迹,效法妈祖信仰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的情怀等,而不只是向妈祖祈求消灾平安。
所谓“求观音,拜观音,不如自己做个观世音。”同样的,“求妈祖,拜妈祖,不如自己做个妈祖。”我们能够发心做妈祖,为整个社会消灾免难,为全民祈求平安福祉;通过结合人间佛教的理念,来提升妈祖的信仰层次,相信这才是妈祖的本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