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说“路是人走出来的”,世间的道路,前人走过的足迹,后人可以依循着前进;但是人生的旅途上,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人生路要走,必须靠自己“一步一脚印”,脚踏实地“走出去”,才能走出自己的前途。
我出生在江都一个淳朴的农村家庭,由于故乡民风保守,十二岁之前从未出过远门,不但未曾见过火车,也没有看过汽车。虽然家乡距离运河很近,偶尔有小帆船在运河上来去,但我是直到十二岁出家之后,才见到汽艇,才知道有火车。
说来不怕人见笑,记得生平第一次见到火车时,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等稍一回过神来,才对着身旁的母亲大叫:“不得了了,房子在动!”
我就是在这样闭塞的环境中长大,直到出家,在南京栖霞、镇江焦山都没有用过电灯,甚至二十三岁到了台湾,最初在中坜、新竹,也没有电灯可用,一直到二十七岁应邀在宜兰雷音寺弘法,才有一盏佛前灯可以共用。
由于生来就很闭塞,自觉在人生路上能帮助自己的,除了双手和双脚以外,别无其他。尤其这一双腿,一生跟着我走路,不但陪着我走遍台湾各乡镇,同时也走遍了五大洲。
说到走路,我从一九四九年行脚到台湾,便注定了我的命运就是要行走大地,也展开了我行走地球的脚步。因为我到台湾后,第一个驻锡的道场是在台湾最东部的宜兰,但我附带的工作必须到南部的高雄寿山寺弘法。
在当时,这一条路往来一趟,即使坐火车也要十几小时以上;由于我每个星期都要花那么多的时间乘车、走路,因此就安慰自己:你看,我每周都从宜兰,那是台湾的东部,象征“福如东海”,走到南部的寿山,不就是“寿比南山”吗?我晨在“东海”,夕在“南山”,“福寿”是路,所以我应该走好“福寿”这条路,应该好好发挥福寿的功能,好好创造生命的价值才对。
当然,人生也不能死守住一个地方,因此我刚到台湾时,就从南到北、由北到南,几乎走遍了每个乡镇。我曾在台南长住了三个月,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台南还是一片漠漠黄沙,正在开发海埔新生地。后来有机会住在新竹青草湖,新竹是个“风城”,以风大而出名。相较之下,我宁可有“风”,不要有“沙”,所以觉得人生一路走来,还是很有进步。
在新竹两年后,一九五三年我到了宜兰。宜兰又是一个多“雨”的地方,想到自己最初在台南与“黄沙”奋斗,后来在新竹抗拒“大风”,再来到了宜兰则是饱受“雨水”的困扰,因此我曾在一篇日记上写道:“人生本来就是‘尘劳’,避开沙尘不谈,我现在从‘风城’到‘雨港’,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充满‘风风雨雨’吗?”
尽管人生充满了风雨,尽管当时可以说是两袖清风,囊空如洗,但对佛教、对挂单的常住,也不能不发心尽一些义务。只是每次出门,身上一文不名,连公车票都买不起,所以只好拿出在栖霞山所练就的走路功夫,用双脚行走各地,来为大众服务。
说起我的走路功夫,我到台湾之前,也就是在大陆的最后几年,经常在栖霞山和鼓楼的新街口两地之间来回往返,靠的都是“十一号”的双腿走路。印象最深刻的是,师父经常拿出一封信,叫我送一下,我就得走上一天的时间。由于时常来来去去,走的路多,往往走到鞋底都磨得没有了,只好弄一块板子,用绳子扣在脚上走路,因为有一个鞋面,才不会有失出家人的威仪。
另外,我到台湾的前一年,居住在宜兴白塔山大觉寺,一面当小学校长,一面利用假日帮师兄到外面应付经忏佛事。当时很流行一句话:“先走十里,再问斋主。”因为外出做佛事,都要走很远的路,因此我时常半夜就出门,手上提个灯笼,随身还要携带一根棍子,以防狼狗袭击。常常是走了百里之后,再问那户人家住哪里,多数也都能顺利找到。
到了斋主家,一堂焰口一两小时放完之后,回到大觉寺已是半夜三更了,第二天一早还要上课。因为经常如此走惯了,走路对我来说,已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所以在我初到台湾时,挂单在中坜圆光寺,三两天就要拉着手拉车,走过黄泥土的小路,到市场备办全寺的粮食用品。这份差事对我而言,也是驾轻就熟,不觉得太吃力。
回想起那个时候,我总在早晨四点起床,花两小时走路到中坜市集。这时才六点左右,天刚蒙蒙亮,摊贩们大都还在睡觉,我经常走到市场门口,对着他们叫:“起来,起来,我来买菜了!”
当我买好了菜赶回圆光寺,接着便开始打扫庭院、清洗净房、打水供大众漱洗,完全不觉得几小时的走路有什么辛苦。不过对一个出家人而言,走路是很有用处的,走路,山河大地才会美丽;人生唯有“走出去”,才会有发展;即使佛教的净土,也要一步一步地去走,才能到达。
因此,在我挂单圆光寺期间,偶尔也到中部参学、服务,诸如后里、铜锣、通霄、苗栗、山崎等,甚至还曾在竹东的五指山,和一位老道周老先生,在山洞里盘桓数日。当时周老先生担任台北指南宫的董事长,他邀请我有空到指南宫的“祈梦室”去圆梦。但我很辜负这位老人家的期望,一直到现在,这场梦都没有圆成。
后来,也就是一九四九年的冬天,我自愿到苗栗法云寺,为妙果老和尚看守山林。在八十多公顷的林地里,每天必须山前山后巡视,不许别人偷采竹笋,或是偷砍竹子。我行走在山坡路上,可以说如履平地,毫不费力,甚至本来不会穿日本的木屐,但因为没有鞋子,只能把木屐当僧鞋穿。由于每天不断地来回巡山、走路,原本一寸多厚的木板鞋底,常常穿到全都磨平了,才不得已丢弃。但是前面的皮带舍不得丢,也不能丢,因为要换到另一双木屐上,再继续使用。
就这样白天巡视山林,在山中行走一天下来也不觉得累,仍然体力充沛,精神旺盛,所以有空我就提笔写作,《无声息地歌唱》一书,就是在巡视山林的空当中,在工寮里完成的。
甚至一九六四年我在高雄寿山寺开办佛学院,有两位美浓朝元寺的学生很热情,因为之前我在新竹佛教讲习会曾经短期教过他们,所以经常邀请我到他们的寺里指导。那时候生活单纯,得空时我就从高雄苓雅寮,行脚走路到美浓竹头角大雄山的朝元寺,单程一趟就要一天的时间。
我经常在这一条路上来去,走了不下几十回,因此奠定了我对走路的爱好,也深觉走路可以走出体力、走出用心、走出思想、走出眼界。后来佛光山开山二十周年时,曾经举办过一次为期一个月的“南北行脚托钵法会”,当时我就提出四个宗旨,勉励大家要“走出国家富强的道路,走出社会和谐的道路,走出佛教兴隆的道路,走出佛子正信的道路”。
走路和登山一样,都是锻炼体力、开阔视野的最佳运动。在佛光山的信徒及熟识的社会人士当中,有不少人都热爱登山,偶尔也听他们讲说一些登山的心得。
我对登山虽然没有像他们一样,有着征服自然的体会,但由于好奇,也曾经登过台湾的一些小山,诸如丰原的八仙山、宜兰的太平山、嘉义的阿里山、花莲与台东之间的玉山等,乃至其他一些山陵小丘,体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快感。
在《自由青年》杂志上,我曾看过一位台湾大学学生发表的一篇文章,提到他登上奇莱山,在数千公尺的山顶,俯瞰山河大地,极目旷野海洋,不仅感觉到大自然虚空的伟大,相形之下,更显得人类的渺小。这时他想起自己的父母,双双都是台大的教授,但是经常为了不让隔壁邻居的污水流经自家,就把水沟堵塞,为此与邻居吵架不断。这件事让他很有所感,不禁怀疑,知识真能增加人类的和谐吗?
其实我也有同样的经验与感触。我于一九五七年住在北投普门精舍,隔壁邻居是一位交通部的官员。我们毗邻而居,偶尔我院子的树叶飘到他家的庭院里,他都扫起来之后又再倒回我的院子里,并且还口出恶言。所以我对那位大学生的感慨,深能体会。
我那时虽然贫无立锥之地,只能暂住别人的小屋,但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草木原野不都与我为伴吗?我拥有了宇宙虚空,天地不是很宽广吗?所以我感觉,世间上的一切,只要我心中能包容它,它就与我同在,我就是个富有的人。因此数十年的人生,我没有厌弃过世间,我想世间的一切大概也没有厌弃过我,正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在台湾居住下来,山路走了不少,人事也接触了许多,但人生总不能就这样空过,因此我便想到要弘法。为了弘法,每次外出必须先到派出所请假,经过警察同意才能成行。尽管如此,在台湾好多的妈祖宫、城隍庙,都留下了我的足迹。
我第一次弘法,就是在新竹的城隍庙。那是一九五〇年,我在新竹青草湖灵隐寺担任“台湾省佛教讲习会”教务主任,每星期都应新竹佛教会玄深比丘尼之邀,到城隍庙上课一次。玄深法师是新竹壹同寺的住持,比我年长一些,出家前是名门的大家闺秀,生得十分端庄、高贵,平时不轻易与人交谈。当时我从青草湖到城隍庙,走路要一个半小时,玄深法师看我这么一个年轻比丘,人老实,也很发心,因此就主动骑脚踏车载我去上课,节省了我不少往返的时间。
说起来,我刚刚开始走上弘法之路时,真是“一步一脚印”,都是靠着双脚走路,不敢奢想有交通工具代步。虽然在挂单中坜圆光寺期间,曾经得到信徒的资助,拥有过一辆脚踏车,得以缩短走路上街采购的时间,觉得方便无比。但因为自己技术不好,骑术不精,有一次不小心从一条数丈高的山坡路上,人车就如空中飞人一样,一起跌到谷底。由于掉落时头先着地,而且不偏不倚地撞上一块大石头,顿时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当时我心里思忖着:这下子应该必死无疑!
不知过了多久,我坐了起来,仔细看看四周,黄土地上,累累的石子;沟渠岸边,青青的草木,再抬头仰望蓝天,只见白云飘飘,心想:怎么死后的世界,也和人间差不多!再定睛一望,不远的地方,脚踏车已经摔得支离破碎,轮胎、零件散落一地。这时我才慢慢回过神来,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死,我还活在人间。
我摸摸自己的头和手脚,竟然毫发无伤,甚至连头上撞击的地方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因为没有摔死,我不禁兴奋地一跃而起,不过还是舍不得我的脚踏车,于是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块块捡起来,再拿出车后的绳索加以捆绑。我想带回去当废铁出售,至少也能卖个三两块钱,因此就一路背回寺中。走在路上,我不禁想道:“脚踏车是给人骑的,今天我却被脚踏车骑在身上走路;人骑车,车骑人,万物不就是这么平等地循环运行吗?”
后来因缘际会,我在数十年的弘法行程中,除了走路,几乎坐遍各种交通工具,包括牛车、轻便车、竹筏、汽艇、小船,甚至在甘肃还骑过骆驼,在泰国更以大象代步,接连在第三、第五军团弘法数日。尤其在台湾各地弘法,我不但坐过坦克战车,也乘坐过军舰到绿岛、东沙群岛等地。
虽然海、陆、空各种交通工具,我都一一体验过,但感觉最安全、最平常的,还是靠我的两条腿走路。走路不但安全,而且还能训练威仪。在佛教有所谓“四威仪”:“行如风,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其中“行如风”就是走路时,要如风一样直行,而且眼睛要目视前方七尺,不可左顾右盼,不可低头、仰视,也不能跑步、急行。
我因为从小就在丛林里接受严格的生活教育,养成注重威仪的习惯,所以我走路时,眼睛从来不会朝两旁乱看;由于我重视行立坐卧的威仪,也让很多人因此对佛教生起好感,后来更度了不少人学佛。
例如,我初到宜兰时,想上个净房,必须走二十分钟的路程到火车站才能方便。后来每当我走在中山路上,来往于火车站与雷音寺之间,两旁的商店里几乎人人都会争着出来看:宜兰的和尚出来了!所以当时我在宜兰走路,也是很有名的一景。
几年后,承蒙圆明寺的觉义老尼师提供房舍给我写作,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从雷音寺走路到圆明寺。因为圆明寺位于宜兰市郊,人迹罕至,有时整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因此我得以安静地专心写作,每天至少都能写一万字左右,通常是早上三千字,下午三千字,晚上四千字。我的《十大弟子传》《八大人觉经》,就是在圆明寺完成的。
当时每上山一次,总要十天半个月才下山,主要是回雷音寺处理公文、回信或讲经,每次都是用走路的,一趟路走下来需要两小时,来回就要四小时。由于我经常行脚走路去工作,所以早期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就曾以“脚夫”为笔名,我自许能像个搬运工一样的脚夫,替众生做马牛。
其实,自古以来走路最多的,一是商贾,二是军人,三是探险家,再者就是僧侣了。
商贾为了让货物通畅往来,不惜南北经营,奔东走西;商人一生的岁月,大部分都在路上度过。
军人为了保家卫国,出战野外,离乡背井,风餐露宿,尤其是行军走路,不怕路长,不分昼夜,可谓备极辛苦。
探险家为了探索世间还有哪些地方、哪些宝藏未被发现而跋山涉水,行走山道,不畏艰险,如麦哲伦、库克船长、三宝太监郑和等,他们都是冒险犯难,不怕葬身鱼腹,不惜埋骨山野。靠着他们行走各地,世界的文化因此得以展开。
至于佛教的僧侣,那就更不用说了。所谓“一钵千家饭,孤僧万里游”,古来的出家人为了追求真理,他们不怕路途遥远,到处云水参访,靠的就是双脚走路,就如赵州禅师的“一句随他语,千山走衲僧”,千古以来成为禅宗有名的公案。
甚至现在所谓的“走江湖”,指的就是过去的禅学僧们,平时不是到“江西”参访马祖道一禅师,就是到“湖南”去跟石头希迁和尚问道,他们在“江”“湖”来去,也是要靠行脚走路。
行脚参访不但要有不怕困难的精神,还要有随遇而安的性格,不管走到哪里,地上可睡,树下可坐,粗茶淡饭可以果腹。当初佛陀住世时,每次出外讲经说法,行脚托钵,随行的一千二百五十名弟子,也不是都住祇园讲堂,而是山丘、墓旁、树下、海边,一样可以安住。通过行脚,能够从清贫的生活中磨炼,从克难的物质中成长,借此增长内心的力量,培养坚定不移的道心,这也是参访的目的之一。
中国佛教史上,东晋的法显大师,曾经横越“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极目遍望,欲求渡处,则莫知所以”的流沙,一路上唯有以“死人枯骨”为标志。他经西域到天竺,其过程之艰难,可以想见。
唐朝的玄奘大师,也是行走八百里流沙,前往西天印度取经,同样是历经千难万苦,甚至几度险些命丧异域。乃至义净大师,他以海路作为中印的交通,抱着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勇气,正如鉴真大师“为大事也,何惜生命”,虽然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历经六次渡海失败,仍然锲而不舍,最后终于把佛教的律法及中国文化弘传到日本。
从古到今,僧侣们为了不负到人间一行,总在成佛的道路上踽踽独行。他们用行脚走出一个新的人生,因此走路是大事,走路也是不能免的功课。尤其修道的路是成佛之道,纵有危险,只要有正念、有发心,没有通不过的。
过去常听一些老人家说:“我一生所过的桥,比你所走的路还多。”也常听一些年轻人夸耀自己“走遍大江南北”。其实,我这一生是真的走遍了苏北平原,也走遍了江南的城镇。我在大陆的丛林里,从金山到焦山,从栖霞到天宁,从古林律寺到宝华戒堂,乃至长江流域的“四大丛林”,所谓“上有文殊、宝光,下有金山、高旻”,举凡教下、律下、宗下的丛林道场,我都参学过。
我不但参访过长江流域的诸大丛林,甚至从大陆渡海到台湾。在初到台湾的几年之间,举凡台湾南部的大岗山、嘉义的关仔岭,中部的苗栗狮头山、后里毘卢寺,乃至花莲的太鲁阁,台东的海山寺,都有我一步一脚印的足迹。
台湾平地很少,大部分都是山峦;直又平的路也少,大都是高低起伏的弯路。弯曲的道路要“行直”,崎岖的世路要“心平”;所谓“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须参禅”,这就是修行之道。
回想刚到台湾时,虽然也有短暂时期,曾有“人地生疏”的感觉,风俗习惯的不同,语言乡音的隔阂,难处颇多。但经过一番艰难困苦的开创,我不但在台湾立足,而且从台湾慢慢走向外乡,走上了国际,所以感觉在自己这一时期的生命里,有很多体验都是与走路分不开的。
我曾经八去印度朝圣,每次朝圣期间,从早上六点坐上公共巴士,一直到晚上十点下车,并没有觉得舒服;有时坐火车,连续三十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也没有觉得自在。倒是“三步一拜、一步三拜”的行脚朝山,反而让我感到踏实、愉快,自在无比。
我曾多次在祇园精舍的遗址上行脚徘徊,也曾在灵鹫山顶环绕彷徨;我在干涸的尼连禅河上找寻佛迹,也曾在恒河的岸边来回踱步。另外,中南半岛的佛国、韩国类似中国丛林古风的寺院,乃至马来西亚的高原、日本可以观光的温泉山区,我都曾经行脚走过。甚至后来有了更好的机缘,我踏上了美洲的美利坚、加拿大、巴西等国的土地。
在美国,我曾三游美国大峡谷,大自然鬼斧神工所雕琢出来的壮丽山河,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加拿大,我踩着落基山脉的冰河,自我考验。在巴西的亚马孙河,我住在当地工人在树上攀绳而建的木屋里,甚至对巴西的小孩讲说佛法故事。巴西小孩虽然皮肤黑得像小木炭,却如洋娃娃一样可爱;正如拉达克高山上的儿童,虽然赤脚,衣衫褴褛,但是气质不凡,都让人感觉大地真是无比美好。
我也在充满浓厚北欧风情的冰岛、丹麦,留下许多足迹,乃至俄罗斯的红场、德国的奥林匹克广场,都曾一度让我震撼。我在意大利的竞技场,想象当初那些厮杀的情景,相比之于月夜下的印度泰姬玛哈之美景,真是有如地狱与天堂的分别。
我在通过红海进入埃及的区域时,看到大自然以天空为画布,恣意挥洒出绚烂美丽的色彩,真是浑然天成,绘画是难以完成这种作品的。我也曾到过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看着同行的团员纷纷抢购蜜蜡,究竟是否是真品,大家也不在意。尤其在圣彼得堡游街,到了半夜,却如白昼一样光亮,这也是人生难得的经验。
更难得的是,我曾经到非洲,与野生动物共处在一片广大的草原上。我坐在车内,它们在车外彳亍而行。偶尔它们看看我,我也望望它们;天上不时还有鸟儿飞过,林中的走兽更是自在地奔跑、跳跃,这种景象,不也是国际佛教的本土化之呈现吗?
我曾多次到澳大利亚,与飞禽走兽共同在山林里作乐;也曾去过新西兰的皇后城,远眺南极冰山的雄壮英姿。我走过大陆的大西北,感受古代“西域”的昌盛与繁荣;我看着甘肃、青海一带的万里黄沙,在一片广大无垠的沙河里,那一片片青青草原形成的点点“绿洲”,宛如夜空下的灿烂繁星,带给人间光明与希望。
我在一九六三年参与“中国佛教会”的佛教访问团,到东南亚访问。走在菲律宾的落日大道上,极目望去,辽阔的大海,风光绮丽,尤其在夕阳余晖下,海面金色一片,波光粼粼,就像跳跃的鲤鱼,真是美妙无比。只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菲律宾前总统马卡帕加尔英明而亲民,他对我们极尽善意招待,后来继任的马科斯总统及夫人伊梅尔达,却把国家搞得穷苦、落后不堪,真是令人惋惜。
想到世界之大,山河虽多,能在世间的广场站上一脚,拥有一席之地,也有很多奇妙的感受。例如,我在印度菩提伽耶佛陀成道的地方,忽然嗅到泥土的芬芳,当下并曾萌生一念,愿意就这样老死在那里!我也曾在拉达克广大的高原上,虽然寸草不生,甚至一只蚊蝇也没有,却感受到自己拥有无限的财富。那一刻,我衷心祈愿,希望大乘佛教能有再兴的一日。
由于自己曾经有过深刻的感动,所以现在看到一般人都想朝礼四大名山时,我只时时记住心中的灵鹫山,记住“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现在的我,一心只想探寻心中的灵山,而不再去行走外面的世界。不过想到佛陀四十九年的传教生涯,托钵乞食,随缘说法,足迹遍及五印度,我觉得今日僧伽,为了弘法,也要有不怕路途遥远的精神,所以我发愿效法佛陀,要把佛光普照在五大洲的地球上。
为了实践这个理想,过去有很长一段时期,我一年到头,走遍世界五大洲,到处随缘弘化。后来有信徒帮我计算出,我每年的旅程总要环绕地球两圈半,平均每天旅行一百六十多公里。
由于我八十余年的行脚弘化,走路也走出了一些心得,因此对于有人问:世界上哪里最好玩?哪里最好走?我也试着把世界的景观,分成十级:第一级是台湾环岛一周。时间大约五天,重点有花莲的太鲁阁、台东的绿岛、屏东的垦丁公园、高雄市的爱河、高雄县的佛光山、嘉义的阿里山、南投的日月潭、台北的“故宫博物院”,以及到阳明山泡温泉、欣赏杜鹃花等。尤其到了花莲太鲁阁,不能错过燕子口的走路;到了台东,不要忘记和原住民同行;垦丁公园面对雄伟的太平洋,也要驻足观赏;佛光山如山如海的文教事业,也是值得细细感受的。
第二级是中国香港和“新马泰”一游。此中泰国的玉佛寺、马来西亚的双子星大楼、新加坡的市区观光,以及香港的迪斯尼乐园,都值得一游。
第三级是日韩,包括日本九州岛、四国的风光,京都、奈良的佛刹,以及韩国曹溪宗二十四丛林、民俗村等。览胜之余,也可见出日韩佛教的寺院丛林,各具特色。
第四级是非洲。过去非洲留给人的印象,不外乎“肮脏”、“落后”、“贫穷”等负面的印象。其实真正到埃及的金字塔、南非的野生动物园,乃至开普敦的好望角、约翰内斯堡的南华寺等地一游,可以从当地道路的宽阔平直,以及人民的善良淳朴得知,非洲并非只有“苦难”与“黑暗”,他们也有可爱、美好的一面。
第五级是澳洲。澳洲是个重视生态与环保的国家,号称“动物的天堂”。到了澳洲,从悉尼歌剧院、大堡礁、三姐妹、布里斯班的黄金海岸等,处处可见人民爱好艺术与大自然的特性。
第六级是美加。美国独立建国虽然只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但是举世闻名的大峡谷、黄石公园,以及加拿大的尼亚加拉瀑布等天然美景,当我们身临其境,感受其壮阔的气势时,不禁对大自然肃然起敬。
第七级是欧洲。到了欧洲,值得一看的地方很多,包括罗马竞技场、希腊神殿、意大利比萨斜塔、德国奥林匹克广场等,从中都可以看出欧洲的古老文化。
第八级是俄国。莫斯科的红场、克里姆林宫、冬宫、俄罗斯图书馆等,分别代表了政治与文化,但其实都是权力的象征。
第九级是印度。印度是佛陀的故乡,除了八大圣地、恒河风光之外,泰姬玛哈陵、沙查翰宫殿、孟买阿姜塔,处处都蕴藏了佛教的历史文化与生命。
第十级是中国大陆。中国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有不少世界级的文化遗产,都是中国人引以为傲的文化瑰宝,如大足石刻、敦煌、云冈、龙门的石窟,以及万里长城、九寨沟、张家界、黄山、黄陵、西安兵马俑、法门寺地宫、上海东方明珠、杭州西湖等,都值得一游。
以上只是举其要者,其他当然还有不少世界各国的名胜,如英国大英博物馆、巴黎卢浮宫、巴西的亚马孙河等,都可以各依所好,作进阶性的参访学习。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不但要超万卷,走路不但要遍五洲,尤其“求知要明真理,用心要怀山河”。现在是个资讯发达的时代,已经不容许我们“坐井观天”,更不能再在框框里生活;人要经历时空,走遍山河,才能成为饱学之士。
只是现在的旅行事业虽然发达,现代人出外旅行大都是住观光饭店,并以汽车代步,每到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就忙着照相;如此的观光不要说不能征服山河,连行走山河也是大为不易。
现代人不习惯走路,但是走路对百年以前的人来说,不是问题,因为生来就是要走路,不管你到哪里办事,不走路怎么能到达呢?古代的人,一半的生命都花在路上,山再高,也要登顶;水再深,也要设法涉水而过。他们通过双脚走遍千山万水、万水千山,甚至发出豪语说“天下都在足下”。如今由于交通工具发达,现代人习惯乘坐车辆,出门都是“以车代步”,失去了走路的价值;由于走路机会愈来愈少,走路的能量不断在减退,这也是时代科技发达产生的弊端之一。
其实,一个人天生两只手,就是要做事;生来一双脚,就是要走路;甚至眼睛要看、耳朵要听、嘴巴要讲话。天赋予我们的本能,如果不用,人不是成为废物了吗?
人的身体,就如一部机器,如果一直闲置不动,不是生锈,就是慢慢失去动力。现代医学及科学的种种研究显示,维持身体健康,走路是最有功效的运动;不走路,缺乏运动,体能愈来愈差,精神愈来愈委靡,这是现代人的严重问题。所以现代医生总是鼓励人,每天至少要走一万步。
“人生万步走,可以活到九十九”,只是一万步大约需要两小时,对一个忙碌的现代人来说,要他每天花两小时来走路,有的人怎么想都觉得不值得。可是人的老,就是从脚和腿老化开始,一旦老病了,虽然心里想要走,却是每一步路都觉得举步维艰,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要走路,已是力不从心了。
因此,人要从小就把路走好。走路是为了健康,所有的路,都应该叫“健康之路”。当初佛陀住世时,每天领导弟子托钵乞食,都要走路。不但托钵要走路,吃饭以后,“饭食经行”,也是要走路。之后打坐参禅,禅定起坐以后,还要跑香走路。不但如此,佛教还鼓励人“朝山”,三步一拜、一步三拜,都是为了增加健康,也是为了慧命的提升。
除此之外,走路的时候可以借机沉淀心灵,可以在脑海里思考一些问题,所以走路看起来是身动,其实心也跟着一起活动,可以说是身心平衡的运动;不走路,只有心在活跃,身心不平衡,久而久之,体力衰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再者,由于走路的关系,能够经常在路上遇到同伴、熟人,大家互相招呼,也能相互联谊。尤其,走路才能认识路,现代人习惯坐车,因此不容易认识环境;经常走路的人,对身边周遭的环境容易熟悉。有的人因为不走路,出门都是坐在车子里,十年八年,隔壁邻居住的是谁都不知道,如此自己的世界就会变得愈来愈狭小;唯有勤于走路的人,世界才会广大。所以,不管为了健康,为了增广见闻,为了身心平衡,还是为了融入大众,都需要走路。
记得一九六四年,我在高雄创办寿山佛学院,一位法号慈介的陈老菩萨,每天四处奔走,为我们劝募道粮。每当看到裹着小脚的她为我们辛苦忙碌,心中非常不忍,总想上前和她说几句话。然而她却逢人便说:“师父真是慈悲,为我取名慈介,重新赐给我两只脚(指‘介’字下面的两竖),我要用它来走路结缘。”可见双脚走路,不但能走出自己健康的路,也能走出为人服务的路。
在佛教的《本生经》中记载,有一位睒子菩萨,说话时不敢大声,怕惊扰众生;平时不敢乱丢东西,怕污染山河;尤其走路时不敢用力,因为怕踩痛了大地。睒子菩萨为怕踩痛大地而不敢重步走路,这就是慈悲的可贵,所以走路也是修行。
禅宗有一则公案,道谦禅师与好友宗圆结伴参访行脚,途中宗圆不堪跋涉之苦,几次三番闹着要回去。道谦安慰他说:“我们已发心出来参学,而且也走了这么远的路,现在半途放弃回去,实在可惜。这样吧,从现在起,一路上如果可以替你做的事,我一定为你代劳,但只有五件事我帮不上忙。”宗圆问道:“哪五件事呢?”道谦非常自然地说:“穿衣、吃饭、屙屎、撒尿、走路。”意思是说,你要自己解决问题,才能一起上路。
人生世间,有很多事是别人无法代劳的,要靠自己承担,尤其不管做任何事,“发心”很重要。发心吃饭,饭就能吃得满足;发心睡觉,觉就能睡得香甜;发心做事,事就能做得起劲;发心走路,路就能走得长远。
走路是人生很重要的大事,所以人从出生之后,就要学习走路。在学习走路的过程中,难免有跌倒的经验。一般人都害怕跌倒,其实跌倒也不一定是坏事;儿童跌倒了,父母总是说:“不要紧,不要紧,跌得多,长得快。”
在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就如学习骑脚踏车,总要跌倒好多次,才能学会。甚至有些老年人,还会自豪地说自己很会跌倒,因为他们懂得跌倒时,要双手紧抱,先以臀部着地,再往安全的地方斜靠。
人生跌倒了,可以累积经验,只要我们记取跌倒的经验与教训,就不怕跌倒;纵有跌倒,也会安然无恙。我们看很多事业有成的人,他们在创业的过程中,必然有很多跌倒的经验;因为世间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都是经过多少挫折、奋斗,多少次跌倒后重新再站起来。所谓“打落牙齿和血吞”,跌倒后勇敢站起来,再次往前冲,才能成功。
所以,走路不要害怕跌倒,甚至要从走路中自我观照,用心体会“佛法”。例如,走路时,能够舍掉后面一步,才能不断地向前迈进;如不放弃后面的一步,如何迈出向前的一步呢?因此人生要能放弃“执著”,才会有另外的一番天地。
一个人如果能够从走路中体会佛法,然后在佛法的指引下,走出平安健康、走出自在解脱的人生,才是个有智慧的人,也才称得上是真正会“走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