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管达官显贵,或是贩夫走卒,每年都有一个小生日,每十年有一个大生日。一般人都很喜欢过生日,因为可以吃好的、穿好的,甚至还有礼物可以收,因此过生日都很高兴,都是说“生日快乐”。
别人过生日是欢喜、快乐的事,但我一生走过八十多个岁月寒暑,每年生日一点都不快乐,一点也不欢喜。小时候因为家境清寒,生日并不像别人有好东西吃、有新衣服穿,所以生日对我而言,非但不值得欢喜,甚至每逢生日这一天,我就觉得头脑昏沉,提不起精神。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不明所以。
所幸出家之后,在僧团里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自己不去记什么生日,也就免去过生日的困扰。勉强记得的是,在焦山佛学院读书时,有一阵子我身上长满了脓疮,三餐不能随众过堂,只有独自留守学院。有一天,一对年轻的夫妇从门口经过,见到我,也许是看我年轻,而且长相斯文,就问我:“你今年几岁?”我突然记起当天正是我的生日,因此随口回答:“我今天刚好二十岁。”
我想他们并没有听清楚,我说的是:“今天”刚好二十岁。这就是我二十岁之前,唯一有记忆的一次生日!只是二十岁生日这一天,由于身体不适,我整天没有吃东西,当然也没有“生日快乐”的心情感受。后来到了台湾,最初几年到处云水挂单,随缘以劳役苦行服务大众,以教书写作奉献佛教;在居无定所的日子里,“生日”也如平日一样,不经意地就过去了。
及至一九五三年应邀到宜兰,当时二十六岁的我,正式走上弘法之路。那一年的生日,信徒特别准备了金质的松树与玉雕的仙鹤为我庆生,象征“松鹤遐龄”、“金玉满堂”。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帮我过生日,但是我一点喜悦的感觉也没有,反而很生气,因为我觉得自己不是金枝玉叶的贵族,而是土生土长的平民,我崇尚朴素的生活,我觉得出家人应以“淡泊”为乐。
后来到了而立之年,孙立人将军的夫人孙张清扬女士请我编辑《觉世》旬刊,并在三十岁生日当天办桌请我吃饭,所使用的整套杯盘碗筷,全部是黄金打造的。虽然我碍于盛情难却,勉强接受,但一点也不觉得荣耀。
所谓“安贫乐道”,我觉得出家人要有“时时乐清贫,处处简朴心”的“清贫思想”,才能安住道业,才能从物欲中解脱出来。因此我一生奉行“以无为有,以退为进,以众为我,以空为乐”的人生观。
以无为有,法喜无限。无,并不是没有;无,才能享有无量无边的法界,拥有无数无量的众生;无,才能对五欲不拒不贪,对世间不厌不求。
早在一九五六年,当时台湾“警务处”处长陶一珊先生,因为看了我的《释迦牟尼佛传》,特地在永和家中请我吃了一餐饭。满满一桌子的菜,是请餐馆外送的,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吃。饭后我说要到高雄,他找人帮我买了一张头等舱的火车票,里面床铺及盥洗设备一应俱全。这种高级车厢是我前所未见的,但是从此之后我没有再和他来往,因为觉得受当不起。如惟政禅师说:“为僧只合居岩谷,国士筵中甚不宜。”我觉得自己一生只宜平凡淡泊,岂可攀附高官,享受超越的人生。
由于我崇尚清贫思想,平日所使用的东西都很简朴,甚至整个佛光山的建筑,到现在大雄宝殿的门都没有上锁,因为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引人觊觎。我的日常三餐,经常是“以茶泡饭”,有时候一碗稀饭配上几块酱瓜或一碟豆腐乳,我就吃得很满足。记得有一年生日,刚好在美国西来寺,一整天吃的都是稀饭,一直到了晚餐过后,我说:“今天是我五十五岁生日,却吃了一天的稀饭。”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我自己也很开心。
我在五十岁之前,没有睡过床铺,直到五十岁生日时,慈庄法师好意,帮我买了一张床。但当天我还是睡在地板上,之后也一直没有用过,那张床就一直留着招待煮云法师。
我平时到各地弘法,信徒都很热情地列队迎接,请我到餐馆吃饭。其实我并不欢喜这些排场,也不愿意麻烦大家,因此每次都告诉他们“下次不可以”。但是信徒依然热情不减,后来我不得不声明:“凡十人以上到机场迎接我者,一年内不到这里;献花、拉布条大事声张者,两年不到;安排至餐馆用餐者,三年不到;一道一道地上菜,铺张排场者四年不到……”
意思是,我觉得人的物质生活愈简单愈好,古来多少圣贤因为“淡泊物欲”、“少欲知足”,所以能超然物外,不为物累。其实,知足就是富贵,《佛遗教经》说:“知足之法,即是富乐安稳之处。”知足的人生不一定要“拥有”,能够“享有”远比“拥有”重要。因此物质虽然丰富,但思想要清贫、简单、朴素;甚至佛教可以有钱,但个人应以清贫、以道法为乐,才是修道的根本。
只是现代一般人往往只知道盲目地追求“拥有”,却很少去体会“享有”的可贵,这可说是一种价值导向的错误。尤其现代社会物质生活富裕,一般人过生日,往往以大宴宾客,大开舞会狂欢为乐。其实,佛教并不主张过生日,因为这一天正是母亲生产受难的日子,哪里值得庆贺呢?生日不但是“母难日”,也是“报恩日”,应该念亲恩、思图报,要发扬父教母爱才对。因为我们的生命是受之于父母,应该以父母为中心,而不应以吃喝为乐。如果真要庆祝生日,也应该在六十岁以上,之后每逢十年再过寿,如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等。
自古有一些贤明的皇帝,为了报答母恩,会在母难日这一天大赦天下,或是邀集天下长者共同庆祝,以示与民同乐。也有一些大财主,选在母难日这一天,施粥赈灾,惠施贫困。
现在不少佛教徒,也懂得在自己或父母生日这一天,到寺院参加报恩法会、大悲忏法会等,或是自己在佛前诵经礼忏,或是供佛斋僧、印经送人,或是为父母成立基金会、设置奖学金、开办医院、设立图书馆等,以此念报亲恩,为父母祈福,并把功德回向给天下所有的父母。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庆生之道,用这样的方式过生日最有意义。
我自己从懂事以来,不曾有过要做生日的念头,甚至在六十岁之前,每次徒弟说要帮我过寿,我就不自觉地动怒。因为看到徒众为了我的事,煞费周章,劳师动众,觉得给人添了很多麻烦,心里过意不去。
我一生不喜欢别人为我个人而忙,反倒是喜欢为大众服务。在中国民间向来有“避寿”之俗,我想无非也是为了避免劳亲动友,为了不愿铺张浪费。尤其一些操守廉洁的官员,为了杜绝逢迎者乘机送礼巴结,因此只有在生日这一天远居他处,可见“避寿”称得上是一种良好的风俗。
再者,我不喜欢过生日的另一个原因,因为生日是“母难日”。尤其在两岸消息阻绝期间,母亲生死未卜,想到母亲生我、育我的恩德,我只想为佛教、为众生服务奉献,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才是我最大的心愿,怎敢言寿呢?因此在六十岁之前,每逢生日这一天,我总是晨起独自在佛前静静地上香,恭诵一卷《金刚经》,将功德回向给母亲添福添寿,并且普愿天下父母都能平安吉祥。
由于我自己平时不过生日,因此也没有佛门的同道、大德来帮我过寿,即连最要好的朋友煮云法师,我都拒绝他的好意。不过因为我的生日是农历七月,正逢佛教的孝道月,因此在我的生日当天,佛光山都会举办“供僧”法会,但从来不言“过寿”。
直到一九七八年,慈庄法师在美国西来寺与母亲辗转联络上,知道母亲健在,于是六十岁那年,适逢佛光山开山二十周年,徒弟又提议要帮我过寿。我想到人不是只为自己而活,虽然我不喜欢别人为我这样、为我那样,但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既然徒众们喜欢为我忙碌,我又何必执著自己的原则,让他们难过呢?因此改变观念,从善如流地邀请了一千五百名同龄的花甲老人上山共同庆生。我想“以天下父母为父母,以天下同年人为兄弟姐妹”,这也是佛门孝道的精神体现。
回想那一年,所有与会的寿星,有的人感动得喜极而泣,有的人结束后还不忍离去。当时我深深体会到:真正的欢喜,是要在众生身上求得;真正的欢喜,是从真理中发觉内心的宝藏。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法喜之乐胜于世俗之乐”,这么多年来,就只有那一年的生日我过得最欢喜,也才真正觉得“生日快乐”。所以我说:我是在为大家做生日的。
我个人不时兴过生日,我也不欢喜徒弟过生日,因为佛光山徒众那么多,如果每个人都要过生日,岂不让信徒疲于奔命?我觉得佛菩萨可以过生日,但是在菩萨当中,如大势至、普贤菩萨等,他们也没有过生日,何况是我们这些凡夫众生呢?因此依佛光山的惯例,个人不私下过生日,除非是对佛光山有贡献的人,到了七十岁才可以由常住为他小小庆生,因为“人生七十古来稀”。
虽然我不喜欢徒众过生日,但是逢到徒众父母生日时,佛光山常住都会备办一份礼物,让他们带回俗家祝贺。因为孝顺父母是儿女的职责,即使出家也一样可以孝顺父母。
我曾经以每十年为一个时期,把自己的一生规划出“成长、学习、参学、弘法、历史、哲学、伦理、佛学”等人生八个时期。
我很庆幸自己在成长、学习、参学期间,能在丛林里尽情学习,努力吸收各种知识、学问。到了第四个十年开始,我感到生命的内涵必须有“文学”的情感来充实,因此定为文学时期;之后我发愿用自己的生命为社会人类留下立功、立德、立言的“历史”,是为第五个时期。
随着年岁慢慢增长,到了第六个十年,我觉得生命要有“哲学”的思想,要能超越世间的表象,凡事要懂得逆向思考,超越一切对待。但是有了哲学的思想,更重要的是,要落实到现实生活中,所以还要有“伦理”的人生。
所谓伦理,就是“次序”。宇宙靠次序才有轨道,社会有伦理才有秩序,才有法治、道德;有伦理、次序,才能将世间的一切差别对待融合在一起。尤其我弘扬“人间佛教”,人间佛教要有人间的性格、人间的伦理、人间的秩序,一切要从“人”做起,甚至要从“自己”做起,凡事不要求别人,因此我为徒众的父母举办“佛光亲属会”,把他们当成佛门的“亲家”,他们把儿女交给佛教,我则以天下人的父母为父母。
我不但为让徒众尽孝道而举办“佛光亲属会”,邀请俗家父母上山联谊,甚至为了使普天之下为人子女者,能在这一天过个有意义的生日,佛光山所有别分院,都会定期或不定期地举行“报恩祈福法会”,让当月过寿的信徒及其亲友,能够在庄严的共修法会中,诵经回向双亲,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这也是佛教对孝道的重视与提倡。
报恩思想的提倡,在孝道观念日渐式微的今日社会,尤其重要。曾听过一则故事,有一位母亲就要过七十岁生日了,家人们秘密地商量着如何为她祝寿。
想了半天,大家都不知道母亲最喜欢什么,最后小儿子说:“我知道,妈妈最喜欢吃我们每餐剩下来的饭菜。”
大家想想,的确如此。于是到了这一天,儿女们就将冰箱里的剩菜清出来煮了一锅,说道:“妈妈!今天是您的生日,我们煮了您最喜欢的剩菜孝敬您。”
这位母亲听了,一面流泪,一面说道:“是的,我最喜欢吃剩菜,几十年来你们所不喜欢的,我都默默欢喜承受下来了。”
这一则剩菜的故事,道尽了母爱的伟大,曾让我感念良多,也让我忆起了自己的母亲。我在一九四九年刚到台湾时,就一直打听母亲的下落,当时只知道四十多岁的母亲每天仍要靠做工来换取口粮。直到一九七八年辗转联络到母亲,并于一九八一年在日本第一次和母亲会面,而后一九八九年三月,在我离家四十年后,终于第一次回大陆弘法探亲。可是真正在扬州家里停留的时间,只有五十分钟。
回台之后,本来准备组成一个五百人的祝寿团,再回大陆为母亲庆祝八十八岁大寿,但因故未能回去。两年后,也就是一九九一年,正好母亲九十大寿,我专程回南京为母亲祝寿。母亲一见到我,就拉着我的手喃喃诉说道:“为了想你,眼睛都哭烂了。”
短短几句话,道尽了数十年的离别之苦与思念之情;当时母亲欣喜期盼的神情,到现在还依旧烙印在我的心坎上,久久无法忘怀。
我母亲是一位慈悲惜福的长者,记得小时候,时常看到母亲一大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烧一大壶茶,而且每一餐一定会多烧两人份的饭菜,以备不时之客来到。
母亲很肯跟人结缘,也很会为人着想,凡事尽量自己动手,很少劳驾别人。她喜欢给人方便,时常予人欢喜,纵然自己吃亏也无所谓。例如,邻居托她买菜,一块钱一斤的菜,回去后只收邻居八毛;平时出门她总会带一些零钱,以便随时布施给需要的人。
在邻里间,母亲也经常伸出援手排难解纷。“**”时母亲还缩衣减食,省下口粮,救济穷人,在乡间受惠者众多。
母亲一生讲究威仪,从不靠背,即使坐在**,也是腰背挺直,威仪具足。她很注重待客之道,尽管年老时一大堆儿孙围在身边,只要有客人来到,不管对方的辈分是尊是卑,她都会嘘寒问暖,亲自招呼,生怕忽略了任何一个人。
母亲虽然没有接受过教育,但是她的言语举止,处处皆蕴藏着佛法。记得一九九〇年我把她接到台湾小住,在佛光山举行信徒大会时,我亲自开车送她到会场与大家见面。在近两万人“老奶奶好”的问候声中,母亲毫不怯场地向大家挥手示意,并且站上讲台对信众们说:“佛光山就是极乐世界,天堂就在人间。人人心中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我要我的儿子好好接引大家,让大家都能成佛。观音菩萨在大香山得道,我也希望大家在佛光山成道。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没有东西可以送给你们,只有把我的儿子送给大家。”
全场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后来我私下问母亲:“你怎么可以把我送给别人,难道你不要我了吗?”母亲说:“这么多人需要你,我怎么敢独占?你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了,你是属于大家的。”
母亲住在佛光山期间,曾有佛学院的学生问她:“奶奶!您平时修持的法门是什么?”母亲答道:“我一个老太婆,哪有什么修持法门?我只知道本住一心,从善心出发,地狱、天堂随心转,清净佛道、荣华富贵都在一念之间。”
也有记者问她:“老太太,您觉得台湾好,还是大陆好?”听到这样的问题,我在旁边也不免紧张,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是母亲神色自若地说道:“台湾人民生活富裕,经济发达,但是我年纪大了,在大陆住得比较习惯。”
母亲就是这么一个富有机智,面面俱到,让大家都能“皆大欢喜”的人,因此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广受欢迎。她常说她一生中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允许我出家,将最心爱的儿子奉献给众生,奉献给佛教。
记得有一次我与母亲聊起家乡的事情,她老人家说,也许是环境的因素,家乡有些人很势利,常择人交往,但是母亲不一定和一些县长、乡长打招呼,却主动跟乞丐讲话,济助他们东西。所以乞者们常对母亲说:“老太太,您这么慈心济人,将来一定多福多寿。”母亲却回答:“就算我明天就要死了,我也不会去求寿,我只是在求儿子将来有前途、有根机、广度众生。”
每当想起母亲平常为我所积聚的种种阴德,真是点滴感念在心头。
母亲生于一九〇一年,一生经历过清朝、辛亥革命、民国创立、北伐统一、抗日战争、国共战争、“**”以及两岸关系的解冻,走过近百年的大时代动**,犹如一部现代历史宝典。直到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母亲在念佛声中,安详往生于美国洛杉矶惠提尔医院,享年九十六岁。我以母亲一生的经历,写了一副挽联:
历经民国缔造,北伐统一,国共战争,吾母即为现代史;
走遍大陆河山,游行美日,终归净土,慈亲好似活地图。
这可以说是母亲一生鲜明的写照。
母亲是在十八岁时,由外祖母做主嫁给了我的父亲李公成保先生。父亲是一个忠厚的老实人,开过香烛店、酱园、成衣店,但因不善经营,家中农田的收入经常亏损在他的生意上。
所幸父亲有一手好厨艺,经常帮人家做素菜,很受尊重与赞美。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杀时,父亲出外经商,从此音讯全无,我想应该是在这次浩劫中遇难了。事后我把思念父亲之情,抒发在课堂的作文簿里,一篇名为《一封无法投递的信》,老师阅后给我的评语说:“铁石人儿读之也要落泪。”大概是老师的鼓励,以及父亲冥冥之中的加持,所以我对文学写作一直非常有心得。
父亲的忠厚老成,我想是当初受到外婆看重、赏识的原因。说起我的外婆,她是一位非常伟大的女性,十八岁茹素,没有念过书,但会背诵《金刚经》《弥陀经》,一生慈善,从未和人争论或大声讲话。
我在童年时经常和外婆同住,我的出家受她影响最大,她是我最尊敬的人,也是我一生中最怀念的人。直到现在,只要闭起眼睛,外婆礼佛的身影、脸上的纹路,都非常清晰。
记得太虚大师在他《五十岁生日感言》上说:
我生不辰罹百忧,哀愤所积多愆尤;
舍家已久亲族绝,所难忘者恩未酬。
每逢母难思我母,我母之母德罕俦;
出家入僧缘更广,师友徒属麻竹稠。
经历教难图救济,欲整僧制途何修?
况今国土遭残破,戮辱民胞血泪流。
举世魔焰互煎迫,纷纷灾祸增烦愁;
曾宣佛法走全国,亦曾游化寰地球。
国难世难纷交错,率诸佛子佛国游;
佛子心力俱勇锐,能轻富贵如云浮。
恂恂儒雅谭居士,中印文化融合谋;
遇我生日祝我寿,我寿如海腾一沤;
愿令一沤撄众苦,宗亲国族咸遂求;
世人亦皆止争杀,慈眼相向凶器丢;
沤灭海净普安乐,佛光常照寰宇周。
数十年来每逢母难日,我都非常习惯地念它一遍,只因为其中的文辞与内容颇能引起我的共鸣。尤其我和太虚大师同样都是跟着外婆长大,对于“我母之母德罕俦”一句,更有同感。
我的外婆在四十年前已经故世,对于她是哪天生日、哪天去世,我问过很多人都没人知道,内心一直觉得很遗憾。尤其早先外婆的遗言,希望将后事交我全权主办,可惜当时我人在台湾,未能完成她的遗愿,虽然十几年前我曾以一笔款项托国民弟为她造塔,仍觉未尽孝思,至今还是一直耿耿于怀。
我和太虚大师同样由外祖母带大,太虚大师说:“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现实。”他主张“生活比生死重要”的人间佛教思想,与我很相应。我觉得佛教过去重视个人内心的思想清贫,但是今日的“人间佛教”,应该要让每一个在家信徒觉得信仰佛教很幸福、很快乐、很安心、很自在、很富有、很满足。
过去一般人学佛都不看重今生,只指望来生能往生西方极乐净土,我一直认为这种思想太消极;我主张要重视现世的富乐,把握今生难得的人身,好好培植福德因缘,来生才会更好。因此我在来台不久,就提倡“药师法会”,每年在药师佛诞时,都会依据《药师经》所载,启建药师法会,让信徒点灯供佛。
家师志开上人的生日,正好与民国同年、与药师佛同寿,因此每年举行“药师法会”时,我都会帮师父“延生普佛”,为师父祝寿。直到多年后,才得知师父早已往生。
我是家师志开上人唯一的入室弟子,虽然并未因此而享受特殊待遇,反而经常受到严厉的呵责,但我知道师父是爱护我的。尤其十七岁那年,我在焦山佛学院就读时,身染疟疾,全身忽冷忽热,旁边也没有人照顾我。正在奄奄一息的时候,家师派人送来“半碗咸菜”,让我配稀饭吃,令我感激涕零,当下发愿:尽形寿,我要以身心奉献佛教,以此报答师父的恩惠。
因此,当我得知师父早已不在人间的时候,我只有更坚定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好一个出家人,以佛法来成就大众的法身慧命,借此感谢师父的爱护与成就之恩,同时延续师父的精神寿命,因为人除了有限的肉体生命以外,还有其他各种无限的寿命。
例如,儒家向来有“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事业之说,所谓“立言”,就是“语言的寿命”。世间上,有的人说话,即说即逝,没有人记忆;有的人说话,成为格言、学说,能够留传、教化人间,这就是语言的寿命。现在我们经常引用佛陀说、孔子说、孟子说,这就表示先贤圣人的语言寿命,虽然历经千年,仍然常在。
所谓“立功”,就是“事业的寿命”。古往今来有很多人缔造了伟大的事业,让千万人受益,像大禹治水,至今南京还留有大禹治水碑记;再如嫘祖教人养蚕,至今身穿丝绸衣料的人,都应该怀念嫘祖。这就说明,事业的寿命可以长存。
所谓“立德”,就是“道德的寿命”。古人说“典范在夙昔”,中国历代的名将,如文天祥、史可法、岳飞、张自忠等,他们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宁死以全节的道德馨香,留芳千古,让后世缅怀,这就是道德的寿命。
除了立言、立功、立德之外,人是有信仰的动物,每一个时代,都有人为了传承“信仰的寿命”而发心奉献。例如,有的人兴建寺庙,千年长存;有的人印刷经书,万世流传。另外,也有人从宗教信仰里断除烦恼,解脱自在,把生死当游戏,例如,邓隐峰禅师倒立而逝,船子禅师水面吹笛而亡,庞蕴居士一家生死来去自如,慧远大师念佛发愿,亲见弥陀接引。这些人在宗教上建立解脱的生命,不也是非常可贵!
信仰宗教,尤其佛教最重视的是智慧的开启,有了智慧,可以让生命不死。例如,古今很多科学家,他们在科学上的发明,至今依然造福着人类,不就是他们的智慧长存人间吗?很多哲学家,他们智慧的哲言,不断为世人所引用,如印度佛陀,他的般若智慧至今仍在世界放光;中国的司马迁,虽然身体受刑被摧残,但他的智慧化为史书,流传千古,所以“智慧的寿命”是不死的。
自古以来,中国人一向讲究“传宗接代”,把生命当成接力赛,一棒接一棒。祖父死了有父亲,父亲死了有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孙生子,子生孙,子子孙孙,香火不断。更重要的,中国人重视生命的意义,有的人为宗族争光,有的人为国家牺牲,有的人怀抱全人类,开创“同体共生”的寿命。如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能为国家的寿命、社会的寿命、世界的寿命、人类共同的寿命而奉献,小我的生命才有价值。
尤其今日世界,环保意识抬头,大家普遍懂得要爱护地球、注重环保、珍惜资源,让我们共生的环境与因缘能够持续,使互存的时空与条件得以绵延,让子孙后代能在地球上获得安乐、幸福、自在的生活,这就是“共生的寿命”。
因此,真正了解生命意义的人,应该努力创造美好的语言寿命、芬芳的道德寿命、显赫的事业寿命、不朽的文化寿命、坚定的信仰寿命、清净的智慧寿命、恒久的功德寿命、互存的共生寿命,这才是善于体会生命的人。有个年轻人问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几岁,老者回答:“四岁!”青年认为老者信口胡诌,是在跟他开玩笑。老者说:“事实上是因为我过去的日子都是盲目的生活,直到这四年来才知道,原来人生的意义在于服务奉献、为人利众;因为只有这四年的生命才真正活得有意义,所以我说只有四岁!”
所谓“有志不在年高”,一个人的功业并不是靠年岁成就的,肉体的寿命活多久不是关键,重要的是在于精神上的寿命。例如,对台湾最有贡献的郑成功只活了三十八岁,精忠报国的岳飞活了三十九岁,基督教的耶稣活了三十六岁,孔子门下第一贤者颜回活了三十五岁,佛门中有名的《肇论》作者僧肇活了三十二岁,亚历山大活了三十三岁……
可见寿命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是否有功于人间。只是中国人一向追求“五福临门”,五福中又以“长寿”为第一,平时也经常听到有人说:“祝你长命百岁”,甚至说“愿你活到一百二十岁”。
活到一百二十岁真的好吗?一个人如果活到一百二十岁,想必一百岁的儿子已经先他而去,甚至八十岁的孙子也差不多快要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长寿好吗?
如果再从身体的机能来看,一百二十岁的老人,牙齿应该掉光了,吃东西必定很困难,听觉想必也不灵敏,乃至视力也已降至视物不清,这样“耳不聪,目不明”的生活,有何乐趣可言呢?这样辛苦地活着有何意义呢?
其实,人生不一定光讲色身的寿命,人的寿命也不一定要活得长久,因为我们的色身是由地水火风种种物质组合而成,终究不免与草木同腐朽,更逃脱不了生老病死无情的摧毁,因此如何求得永恒的法身,让真心的生命不死,才是重要。
有一个富翁过六十岁生日,请良宽禅师为他诵经祈寿。
禅师问:“你要求多少岁寿呢?”
信徒想了一想,说:“再求二十年吧!”
禅师说:“你已经六十岁了,再过二十年,才八十岁而已,太少了吧!”
“难道可以再增加吗?那就一百岁吧!”
良宽禅师说:“一百岁也只是增加四十年,也是很快就会过去的!”
“难道可以求一百二十岁吗?”
“一百二十岁,也只不过是增加六十年;你已经有六十岁了,再增加六十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富翁问:“那怎么办呢?”
良宽禅师说:“那就求‘无量寿’啊!”
“无量寿”是阿弥陀佛的名号,阿弥陀佛不但叫“无量寿”,又叫“无量光”;无量寿是超越了时间,无量光是超越了空间,如果我们能把我们的精神、智慧、贡献,都流入到无限的时空中,我们不就是“无量寿”了吗?
有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也有人说“人生七十才开始”。其实生命没有“古来稀”,也没有“刚开始”,生命是“无始无终”,生命是不死的!人的躯体有生灭,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不死的生命,那就是我们的真如自性!人的躯体是有为法,是有生有灭的;但是生命、心灵是无为法,是可以到达无量寿的。
因此,无量寿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做到,无须向佛祖祈求。譬如,有人设立奖学金,帮助清寒的学子;有人捐助图书馆的设立,推动书香的社会风气;有人随喜为道场出资或出力,让大众身心净化,精神得到升华。他们留下的这点慈悲的种子,看似微小,却是不朽的,只待因缘成熟时,必然花开结果,散播芬芳与果实留与后人无限的感念。
总说人的寿命到底要活多久才好呢?日本禅师丹羽廉芳曾说:“人寿像马拉松赛跑,谁有耐力,谁就可以获胜!”其实,我觉得随缘自在最好,不要去挂碍活多久!因为真正的生命是生生不息、轮回不已的,学佛的人相信生命不死,只要做一天人,就尽一天人道,让有生之年活得“对人有用,于人有益”;尤其能够让自己不断增德进业,不致马齿徒增,这才是生命的意义,才是生命的价值,这样的生日才值得庆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