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饥饿的岁月(1 / 1)

合掌人生 星云大师 5521 字 1个月前

“饥饿”是人生至难忍受的痛苦经历。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一个“饱食终日”的人,当然不知道挣扎在饥饿边缘的人之苦。我们看历代以来,每逢灾荒饥年,广大灾区的民众,因为没有食物果腹,只得吃草皮、树根、观音土等,真是名副其实的“饥不择食”。甚至有的人还“易子而食”,其惨状可想而知。

世间上,黄金最贵,但遭遇饥荒时,即使十根金条,也不一定能换得一个面包。所以一有战争,主帅都需准备好充足的粮草;军粮不够,最后不是战败,就是投降。

中国许多偏远山区,尤其是一些交通不便的地方,人民终年生活在“半饥饿”的状态下,这种事例多不胜举。所谓“民以食为天”,生命就是要靠食物来维持。虽然有些文人为了表示自己人格清高,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但长期三餐不继时,仍不免赋诗感叹“三旬九遇食,十年着一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

在佛教里,禅者有说“禅悦为食”,儒家也有以“诗书礼乐”为食,但那毕竟是少数人,或者也只是一时“望梅止渴”罢了。佛教的出家人,所谓“上乞诸佛之法,以养慧命;下乞众生之食,以滋色身”。人的色身肉体,还是要靠饮食来滋养的;如果长期吃不饱,饥饿过度,不但营养不良,还会导致人百病丛生。

回想我罹患糖尿病近半个世纪,有一次和台北“荣民总医院”新陈代谢科主治医师蔡世泽主任谈起,我问他:“为什么会有糖尿病?”他说:“现在还找不出原因!我也曾问过西方一些糖尿病专家,他们也说现在还没研究出真正的病因!”

有一天,我想到自己这一生,既不好吃,家族中也没有糖尿病的遗传史,为什么会年纪轻轻就患有糖尿病?这时心中忽然生起一个念头,我想大概是与“饥饿”过度,导致胰脏受损,因而影响胰岛素的分泌有关吧!

人体的胰脏,主要负责分泌胰岛素,胰岛素是促使细胞利用血液中的葡萄糖的重要激素。当我们吃饱饭后,血液中的血糖会随着升高,这时胰岛素就会被释放到血液中,让葡萄糖进入细胞内,供给细胞利用而降低血糖;当胰岛素不足时,就会导致糖尿病。

当然,糖尿病或许不纯然是由于饥饿所造成,甚至基因遗传也只是原因之一而已。对于我为什么会罹患糖尿病,虽然让我百思不解,但我一向“与病为友”,糖尿病伴随我大半生,并没有给我造成严重的威胁。尤其初患糖尿病时,走路举步维艰,拿东西手软无力,但由于我不太介意,慢慢地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了。

不过,在我最初罹病时,虽然也有一般常见的“吃多、喝多、尿多”等糖尿病特有的“三多”现象,后来这些症状很快消失,所以也不太去关注自己的身体。一直到四五十年后,由于糖尿病并发眼底钙化,导致视神经受损,以及心肌梗死、肾脏积水而出现浮肿等现象,我才慢慢思索着:糖尿病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由于几次与医界的朋友谈起,我认为糖尿病是与饥饿有关,他们都不予采信,因此我就想把自己这一生,几次处在饥饿状态中的回忆,记录下来,或许有助于未来对这项病症的研究。

说起“饥饿”的回忆,还是得从幼年叙述起。

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商之家,父亲最初务农,但不惯于耕种,所以庄稼收成变卖后,他把微薄所得拿来开店经商。先后开过香铺、酱园、成衣店,但短期经营后,最后都是赔本,失败以终,因此家计愈加绌乏,日食三餐也就更加困难了。我们兄姐四人,用现代话来说,可以说都是在半饥饿的状态中度过了童年。所幸我们并没有因为饥饿而沦为乞丐、小偷,或是流落在外游**。

对于童年,除了“苦”的印象以外,已记不起成长过程的细节了。只依稀记得,外婆偶尔会拿些食物来周济我们。当然,我们老家也薄有祖产,几次变卖田地,也曾风光一时。但由于家父没有求生的技能与职业,一家数口,坐吃山空,所以风光不久,半饥饿的苦难岁月便又再度降临。

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八岁,每天清晨天还未亮,我就起床外出捡狗屎,等累积到相当数量就卖给人当肥料,多少总能换得几个铜板。或者一到黄昏,农夫赶着牛群回家,牛群总会在路上留下不少粪便。我就把牛粪捡回家。当堆积到相当分量,我也学习大人的做法,用草把牛粪和起来,贴在墙上晒干,可以供人当柴烧,如此也可以赚个几块钱。

虽然我生在贫寒之家,但感谢父母,培养我勤劳的品格,让我懂得自食其力,懂得自求多福,懂得一切都要靠自己工作、劳作。因此,童年时我虽然没有进过学校,甚至没有报过户口,但慢慢长大后,也知道要读书。好在那时乡间有私塾先生,经常也会有二三十个学生。只不过读私塾要钱,记得是一天四个铜板,只要今天有四个铜板,就去读书;没有四个铜板,就不去。老师也都能谅解,也没有责怪,大家都相安无事。

如此断断续续,并没有读太久的时间。因为到了一九三七年,七七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的烟火升起。不到数月,日军就打到扬州,距离我的家乡很近。

那年我才十一岁,在战乱中告别了家乡,也不念书,也不工作,身上扛着两条被单,在大雪飘飘的冬天,随着难民潮开始流浪、逃亡。一时之间,真是前途茫茫,也不知要流浪到何方,更不知能逃亡到哪里。我只知道,“留”就有被杀死的可能,“逃”才有活命的希望。

在逃亡的途中,走过崎岖的小路,越过荒凉的原野,沿途所见,都是穷苦的农村。不但农家的烟囱没有了炊烟,屋中也听不到人声,可以说“十室九空”,只有狗儿懒散地游走,见了人也不狂吠。

如此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经过多少时日,后来又慢慢回到家乡,途中饥寒交迫的困顿、辛苦,那就不是几句话所能概括的了。

在抗战期间,由于父亲外出经商,许久未见返家,后来被列为失踪人口。我因为寻找父亲的因缘,途中就在南京栖霞山寺剃度出家。

栖霞山寺虽然是六朝圣地、千佛名蓝,是江南的重点寺院,但是历经朝代兴亡,饱受战争**,已经残破不堪。例如太平天国的洪杨之乱,大火烧了几天几夜,一座隋朝的石砌宝塔,整个被烧得体无完肤。

我在这座历史古寺里,权宜出家。由于师父在此当家,有特别的去留机会。只是,“去”因为年龄太小,连挂单的资格都不够;“留”,此寺实在穷得三餐无以为继。师父虽然很开放,但自己也知道,能蒙他收留,已经恩同再造,也不敢再存有多一点的奢望。

那时正逢抗战期,日军的骚扰、难民的流徙,加上汉奸、和平军的敲诈,我们也只有艰难地与环境作生死搏斗。尤其到了“珍珠港事变”发生,美军开始轰炸南京,我记得自己曾睡在双层上铺,因飞机轰炸时剧烈震动,整个人就被震落到地板上。

有时一个炸弹升空,如同天崩地裂,不但火光四射,把黑暗的天空照得亮得如同白昼,室内的玻璃也被震碎,房屋更是不停地摇动。但是对于这一切,那时我并不感到恐惧,唯一害怕的是,三餐无法吃得饱。

记得《古文观止》里,有一篇柳宗元先生写的《捕蛇者说》。文中大意是说:祖父捕蛇,被蛇咬致死,父亲同样因捕蛇而被蛇咬死。到了儿子这一代,还是以捕蛇为业。有人问他,既然有过这样的死亡经历,还敢捕蛇吗?他说:“吃饭要紧!”由此可见,饥饿比死亡更可怕。

在栖霞山寺里,记得有几次,本来应该十一点半打板吃午餐,但是到了十二点,甚至一点过后,还没听到板声。为什么会这么异常?一经查问,原来大寮里没有米下锅!当时一些年轻的同参,也不敢声张,只偶尔派人到大寮查看,到底米回来了没有!

就这样,好几次中饭一直延到下午三四点才有的吃。如果早餐吃的是干饭或牛奶面包,那么到三四点吃午餐,也算平常;可是我们的早餐是没有米的“糁薯粥”,根本是粒米未下肚。那时年纪轻轻,正值发育年龄,能挨饿到三四点,实在也称得上是有坚忍不拔的毅力了。

我在栖霞山寺度过七年的岁月,后来到江苏常州天宁寺,讨了一份行单的苦工。一段时间后又转学到焦山,这才慢慢懂得读书。大约经过了两年,再从焦山回到祖庭宜兴大觉寺,日子虽然还是穷苦,但每日三餐,饭食供应无缺,应该算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了。

一九四九年春天,我率领僧侣救护队到台湾。才到台湾没多久,队员们很快便各自离散,并没有人真正有兴趣想要从事救护工作。不得已,我只得找个寺院挂单。

此时想起了焦山佛学院的学长大同法师。一年前他曾经跟我通信,说想办一所三千人的佛学院,邀请我到台湾教书。那时我连台湾在哪里都不知道,对于当时佛教的情形,说要办个三千人的佛学院,我也无法相信,所以没有应邀而来。现在既然已经到了台湾,心想去找他也可以问问在台湾的各种情况。

其时,大同法师在台中宝觉寺担任当家。当我到达时,听说他因被疑有间谍之嫌,已经逃奔香港。我因投亲不遇,正在彷徨之际,曾在金山参学过的慈蔼法师,也在宝觉寺挂单,他私下告诉我:“你要在宝觉寺居住,事实上是有困难的,不如到观音山找慈航法师。他目前正在筹办佛学院,需要师资。你此去,他必然会聘请你当老师。”

我想,当不当老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有一个栖身之所,每天要有饭吃!只是路途不熟,不知道观音山在哪里。这时宝觉寺的一位住众,自告奋勇说要带我去,让我喜出望外。

当我们搭乘台铁普通车到台北站时,正逢大雨,本想转乘公路局班车前往姜子寮,但公路被大雨冲断,公交车已经停驶。不得已,帮我带路的人说,有位大陆法师在南昌街买了一座寺庙,可以试着去挂单。

于是我们来到十普寺,但是寺里的人见到我们,用嘲笑的口气说:“你们怎么也跑来台湾?”一听就知道碰了壁,于是顾不得外面还在下着大雨,只得告辞十普寺,往台北善导寺讨单。因为听说大醒法师正在善导寺,我们想去投靠他。

就在往善导寺的途中,经过新生南北路时,瑠公圳的水已经淹没了道路,在水比路高的情况下,水和路根本分不清楚。我想慢慢涉水前进,哪知一个不慎,竟跌入水中。

这时水流湍急,水势凶猛,虽然略谙水性,我也感到难以抵抗。在这种情况下,照说应该是难以活命,但说来也很有趣,一般人落水,本能反应,应该是赶快喊救命!我完全没有这个念头,心里只挂念我的钱包就要被水冲走了。我记得里面大概有十块银元,是临到台湾时,师父给我的,这也是我们师徒一场,师父给我最大的一次赏赐。

我一心想着钱包,便拼命挣扎,顺着水流游去,终于爬到路上。这时才想到,人家是“落水要命,上岸要钱”,我却是“落水要钱”。因为我知道,没有钱,未来的前途艰难;没有钱,饥饿难耐,小命也难以存活。

这时的我全身湿透,雨依然还在不停地下着。在雨中无法更衣,事实上也无衣可换。就这样穿着湿淋淋的衣服走到善导寺,这时天色已经暗了,陪同我前往的宝觉寺住众,至此便跟我道别,离我而去了。

我在善导寺约莫等了两小时。大醒法师一直不肯出见,只叫当家法师出面,他说:“你看,我们寺里,右面住了‘交通警察大队’,左边是台北‘市政府’的兵役科,寺中实在没有余地安置你了。”

我知道人家的困难,就跟他要求说:“我听说基隆月眉山灵泉寺有数名外省的青年法师,我想前去投靠。现在天色已晚,可否让我在佛殿的大钟下借住一宿?”

他说:“只要警察不来驱赶,应该没有关系!”

那时虽是春夏之交,但夜里仍透着浓浓的凉意。所幸当时年轻体壮,也不计较这一点屈辱。第二天天一亮,我就摸索着上路,到台北火车站,乘火车到八堵,然后转往基隆,在暖暖站下车时,已是下午一点多。

到了灵泉寺,一群年轻的同学见到我非常欢喜,虽然过去彼此并不认识,但总有僧情法爱。他们满口赞叹,说我是佛教僧青年的领袖,很希望我能留在台湾。

大家正谈得欢喜之际,传来默如法师的指示,说不能留我们吃饭,更不能居住下来。因为来寺的外省僧侣多,生活已经很困难了,不能再增加人数。

这些青年朋友一听,深感不平,义气凛然地说,常住不给饭吃不要紧,他们愿自掏腰包,外出买米煮稀饭请我。当我吃着他们煮好的稀饭时,已是下午三点多。回想自己中饭没吃、早餐没吃,昨天的晚饭也没有吃,所以捧碗的手不停地发抖,但是碗里热腾腾的稀饭,吃起来真是美味无比。

后来经过商量,他们让我在此暂住三天。由于我的衣物都已随水流走,我就拿出大同法师的妹妹送给我的一件粗麻布料,想做一件衣服替换,因此向灵泉寺借了裁缝车,缝制一件短褂裤,以便替换。

由于“此处不留人”,只得“另找留人处”。此时听说原本在观音山筹办佛学院的慈航法师,事实上并不在观音山,而是在中坜圆光寺筹办台湾佛学院的毕业典礼。我心想,如果到圆光寺能见到慈航法师,也许问题能解决,因此就转而前往中坜圆光寺。

圆光寺的比丘尼中,有一年轻的智道法师,待人非常热忱。他大概在妙果老和尚面前讲了我许多好话,说我在大陆曾主编过杂志,也曾当过校长,这些经历他们都知道。因此妙果老和尚一见到我,真是一见如故,私下跟我说:“他们明天就要搬到新竹青草湖,你就留在圆光寺吧!”

妙果老和尚是新竹佛教会(包括桃园、苗栗)的理事长。在当时那样一个好像人人都有间谍嫌疑的年代,他能收留我,也算是特殊的缘分。他要我当他的秘书。我感念老和尚慈悲,每天主动打水、扫地、拉车、采买。这些苦役本来就为我所长,因此做起来并不觉得太吃力,也不以为苦。反而心中一直感谢妙果老和尚,由于他的慈悲收留,让我能在寺中安住,总算脱离了逃难途中的“饥饿”窘境。

一直到现在,每当回忆起初来台湾时,这段挂单无着、三餐不继的日子,我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在中坜圆光寺安住下来后,为了安全起见,首先要去报户口。虽然我有身份证,但报户口要有入台证。我没有入台证,户口势必报不成。所幸智道法师告诉我,如果能找到吴鸿麟先生,只要他肯出面帮忙,问题就能解决。

吴鸿麟先生就是吴伯雄居士的父亲,当时是台湾省“参议员”,也是警民协会会长,更是一位名医。对于这样的社会贤达,我哪里敢到他的家中拜访?幸亏有一天走在路上遇到他,别人告诉我,他就是吴鸿麟先生。

我鼓起勇气,勇敢地走向前,对他说:“吴先生,我是在圆光寺挂单的出家人,我有身份证,想要报户口,您能帮助我吗?”

他看看我,我想他大概还不知道报户口需要入台证,因此听完他就说:“来!来!”由于隔壁正好就是警察局中坜分局,他带我走了进去。门口的警卫问都没问,里面的警察看到他,赶快起立向他敬礼。他说:“帮助这位法师办户口!”说完便走了出去。警察听后则连连称是!

于是我就这样顺利地报了户口。有了户口,我在台湾居住,心里就更踏实了。

这件事情过后一个多月,有一天,我拉车外出采购,在街上被警察拦住,莫名其妙地遭到拘禁。由于我不会讲闽南语,语言不通,也没办法问人,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被囚禁。

直到第二天,才听说全台所有外省的出家人,有一百人左右,悉数遭到逮捕。其中还包括在台北的慈航法师,以及跟我们同住圆光寺,原为陆军中将的出家的律航法师。

原因是,台湾当局听到大陆广播,说他们派了五百位僧侣到台湾当间谍。台湾当局就把我们拘捕了。后来警察把我送到桃园,与律航法师一同拘禁在一所仓库里。

那是一九四九年五月发生的事,当时是陈辞修先生当“省主席”。所谓“白色恐怖”的年代,自从“二二八事件”发生之后,台湾人杀外省人,外省人报复台湾人,不时有凶杀案发生。但是不管族群仇视也好、白色恐怖也好、政治迫害也好,我都不太关心。我所关心的是,肚子好饿!

由于当时被逮捕的人很多,没有牢房,就用大仓库暂做拘留所。被关在里面,虽然每天也总有一餐饭可吃,但是吃过之后,肚子很快就饿了。记得有一天下午,有位警官走到我身旁,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我觉得他很和气、善良,就大胆地跟他说:“我肚子饿!”

不久,他叫人端了一碗面给我,真是美味无比。我吃过以后,他又来看我。这时候律航法师已因政府知道是一场误会,早就被释放出去了,但是里面仍有二三十个出家人被关着,我也不好意思每天吵着肚子饿,只有忍耐。

后来再见到这位警官时,我跟他说:“我们挂单在中坜圆光寺,如果我有被释放回去的一天,欢迎你去看我们!”他听了很欢喜。这位警官就是后来随律航法师出家,并且创建净律寺,在台湾很有名的书法家广元法师。

在桃园拘留所关了二十三天,此中的屈辱也难以尽述。只是现在回想起来,什么也不复记忆,所记得的就是饥饿!每天早上醒来,我就盼望有东西可吃,到了晚上睡觉,也是饥肠辘辘,饿得难以入眠,很希望能有东西可以果腹。我想,所谓“饿鬼”,大概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吧!

好在当时因为被逮捕的出家人太多,惊动了很多护法居士,包括孙立人将军的夫人孙张清扬女士、“台湾省主席”吴国祯的父亲吴经熊先生、“立法委员”董正之、“监察委员”丁俊生,以及赵恒惕、钟伯毅居士等人。在各方努力营救下,我们这群出家人才能幸免于难,否则在台湾“三武一宗”的教难,恐怕又将再添一桩!

在中坜生活两年,我就到新竹去了。在新竹也居住了一年多,为台湾省佛教会所办的佛学院担任教务主任。虽然没有待遇,但三餐总能吃得饱,感觉温饱就是人生莫大的幸福。

直到一九五三年,宜兰的居士成立念佛会,邀请我前往宜兰,我应邀而去。到达之后,只见在一个龙华派的小寺院里,有三家军眷各据一方,只剩下小小的一间佛殿。他们在佛殿旁边为我设立一个床位,要我留下来讲经,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步上弘法之路。

一开始,我以二十天的时间讲说《观音菩萨普门品》。圆满当天,并有一百零八人皈依。在那个时候的台湾,这已经算是盛况空前了。

创办念佛会的会员当中,有慈庄法师的父亲李决和居士,慈惠法师的父亲张辉水居士等人。因为他们创立念佛会,要有很多人参加念佛,才能将法师留住,因此多方鼓励自己的子女参加。也因此,我在宜兰弘法期间,老、中、小的信徒都有。当中有一位才华横溢的张优理小姐,担任我的台语翻译,后来她出家,就是现在的慈惠法师。

因为感于青年的重要,我先后成立学生会、歌咏队、文艺班、弘法队等,青年纷纷加入,一时之间也让我感觉佛教充满了蓬勃朝气。因此尽管寺院破旧、设备简陋,不但连一张办公桌都没有,甚至谈话的客堂、座位也没有,但我就在外面的丹墀交代你做什么、他做什么,整个团队里的青年,大家都热心无比,他们帮忙组织群众,参与活动,跟我配合得非常好。

当时宜兰中学的音乐老师杨咏谱先生,所教授的歌咏队已经颇有成就。尤其我作词、他谱曲,写下很多佛教歌曲,包括《佛教青年的歌声》《弘法者之歌》《菩提树》《西方》,等等。此时的宜兰念佛会,真可说是梵音缭绕,法音宣流。

为了扩大影响,我们从寺院走上社会。因此与台北“中国广播公司”接洽,商借他们的录音室,供给我们录制唱片。

我邀请了歌咏队里优秀的歌手十余人,请他们到台北“中国广播公司”录音。这在现在看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在当初,别说路费是一个问题,青年请假,需要家长同意,尤其他们当中,有很多人甚至从来没有到过台北。

经过一番筹备,终于有一天,我们乘坐五点十二分的早班车,三个半小时后抵达台北。从车站走路到“中国广播公司”,开始进行录音。等录音结束,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由于我们在台北没有地方居住,只有赶最后八点四十分的晚班车回宜兰。

在赶火车的时候,我想到大家都还没吃晚餐。因此买完车票,我又急忙买了面包,带到车上分给大家,刚好一人一个。

青年们问我:“师父,您呢?”我说:“我刚才吃过了!”事实上,面包就是少了我的一个。

在佛教里有“过午不食”,一餐不吃不要紧,不过那是原始佛教,教徒生活单纯,晚上早早就入睡,工作也有限度。但我那时年轻,工作忙碌,每天所消耗的体力很多,晚上不吃饭,事实上是不容易度过的。所以我经常饿得发抖、流汗、心悸,不过忍耐一下,也就过去了。

那一天,我们好不容易回到宜兰,已经午夜十二点。青年们各自回家,我回到雷音寺,寺中几位老人家都已熟睡,我不敢进入厨房,只有非常知趣地在**打坐。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但是半夜里,我几度因为饥饿醒来,之后又因疲倦而沉沉睡去。

我在一九五三年元月到宜兰,将近一个甲子的岁月,至今我的户口一直留在宜兰。二〇〇九年十月二十四日,宜兰县、宜兰市同时颁发给我荣誉县、市民证书,总算我在宜兰五十多年的岁月,没有白住。

不过,我在宜兰这么多年,经常远赴各地讲经弘法,对于三餐饮食,我经常是饱饱饿饿,多一餐、少一餐是常有的事。像我这样不懂得怜惜自己的色身,也难怪糖尿病会找到我的身上来。

在宜兰弘法期间,我也经常到台北编辑杂志。从《人生》杂志、《今日佛教》到《觉世旬刊》,前后有数十年的时间。每次从宜兰出发,要经过二十一个山洞才能到台北。一趟火车乘坐下来,鼻孔里经常都是黑黑的炭灰。有心的信徒也体谅我,便结合全省信徒的力量,在台北郊区买了一间小型精舍,作为我的栖身之所。

由于我经常不住在精舍,有一位赵老太太和一位中年比丘尼达德师,愿意替我看守房舍,平时也在厨房里帮忙烧煮。记得那是一九五八年的时候,有一天夜里,达德师突然不停地狂吼喊叫,甚至用脚踢床,因为她病痛难忍。我一见这种情形,也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旁的赵老太太跟我说:“应该赶快把她送到医院治疗!”

于是我急忙将她送到铁路医院。但医院不肯接受,我马上又将她转送到台大医院。这时台大医院的急诊室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挂了号,办理好住院手续后,有一位实习医师跟我说:“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开刀,必须等到明天检查过后,才能决定该怎么处理。”接着他说,“你把病人留在急诊室,我们会照顾的,你先回去吧!”

这时候回北投,已经没有公共汽车可以搭乘,于是我就近到三重埔,过去三重文化服务处的办公室,权且住了一晚。临睡时,我感到肚子很饿,而且忽然心跳加速、冒汗、头晕,只得起来找东西吃。

由于文化服务处平时无人居住,当然也没有存粮,而那时已是深夜三四点,别说我平时就没有购物的习惯,即使想买,已经是深夜,也没有地方可以买得到东西。我只得在橱柜里东翻西找,突然看到一包渔人牌的麦片,赶快把它打开来,用开水冲泡,然后一连喝了好几大碗。

奇怪!怎么一直吃都不觉得饱?自己忽然也害怕起来!心想:我的肚子又不是无底深坑,怎么能一下子吃得了那么多麦片,又喝了那么多碗水呢?

后来我发现,人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即使吃了很多东西,由于养分还没有输送到血液里,无法供给细胞所需,所以仍然会感到饥饿。因为我一直觉得肚子饿,很想吃,但又不敢吃,怕吃出毛病来。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感觉不再冒汗,手脚也不颤抖了,自己就困坐在那里。

从极度饥饿到极度疲倦,现在回想起来,一个人在极度饥饿时,感觉就跟忍受病痛折腾一样,都是痛苦的经验。由于自己曾有这样的体会,因此若问:糖尿病是怎么引起的?以我的经验,饥饿应该是最大的元凶。

在我一生的岁月里,早期由于生活艰难,后来则因弘法忙碌,或因出门在外,饮食不便,因此日子经常是在饥饿、半饥饿中度过的。但最严重的一次饥饿,却成为我创建普门寺的因缘。

话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编《人生》杂志时,有一天,发行人东初法师跟我说,希望当月的《人生》杂志能提早出刊。

我应允以后,就在印刷厂赶工加班。那时候的印刷厂,对于一些定期刊物,各家的印刷日期早已排定,本来是不容易更改的,但我设定一定要在某一天出刊。一位李姓经理承诺后,我从送稿、校稿,到最后三校当天,一早从善导寺走路到位于万华大理街的印刷厂。那时我连公交车都舍不得坐,因为即使一块钱也不容易拥有,走路则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在印刷厂校稿时,中午时分,李经理说:“星云法师,下班吃饭了!”我看他们的员工都在吃便当,心想:自己哪有福气吃便当?即便想要买个面包,也没有钱!

好不容易校完稿,一直等到晚间,杂志终于出炉了。我拿了二百本要送给东初法师,从大理街走路到万华,大约半小时。从万华坐火车到老北投,再转往新北投,下了火车已将近十点。这时外面下着毛毛细雨,我把长衫脱下来包裹杂志,以免被雨淋湿。

我扛着二百本《人生》杂志,从新北投走路到上北投的法藏寺。前面的一段平路,大概走了二十分钟,然后再爬四百个坡坎。当我到达法藏寺时,已经是晚间十点多钟了。

见到东初老法师,我把杂志送给他。他看过之后很高兴地对我说:“你很负责!”听了这句鼓励的话,我也很欢喜。这时他跟我说:“你不要走了,今天就住在法藏寺吧!”

我想:回台北横竖也没地方住,因此就随缘答应住了下来。他叫寺中的人帮我送单。

那时候外省人,特别是像我们年轻的外省人,在台湾居住,尤其在女众寺院,不容易受人尊重、信赖。他送我进入室内,就从外面把门反锁,我也不以为怪。但是隔天天亮之后,七八点了,都不见有人来开门,我也不敢随便叫人。一直到了九点,才有人来把门打开,他连声向我道歉,说是忘记了!

我出了房门,准备下山,就去向老法师告假。他说:“今天中午我要请客,你就留下来帮忙吧!”

东初法师是我在焦山佛学院的副院长,也是常住的监院,现在是我的长辈,对他吩咐的事我当然义不容辞。再说,请客,帮忙排桌椅、摆碗筷,也是我擅长的工作,是我多年行单工作累积下来的专长。

可是哪里知道,台北的客人很难请,一直等到下午一点才姗姗来了十个人左右。我心想:两桌可以坐二十个人,老法师陪一桌,我也可以陪另外一桌的几个人吃饭。

我自信满满,自以为想的不会错。但是到了入席时,我让客人先坐,自己等着老法师吩咐。岂知东初法师说:你这个孩子(其实当时我应该有三十岁了),怎么不到厨房去吃饭?

我一听,哦!原来请吃饭,我是没有份的,只能到厨房去吃饭!想想,也真窝囊。在大陆,至少我也当过校长、住持;在台湾,也曾编过杂志,担任过教务主任,也是宜兰佛教支会的理事长,现在却只能到厨房去吃饭,真是可怜。

当我走到厨房时,里面好热闹,大家正忙着做斋菜。我在门口张望了一下,里面一个人也不认识,要我跟他们说“我要吃饭”,实在说不出口,于是我就从边门悄悄下山了。

印象中,我当天的中饭、早餐都没吃,前一天的晚餐、中饭也是粒米未进,一直都在忙着杂志,忙着要请客。到了此刻,全身已经虚脱无力了,身体摇摇晃晃。下山时踩着四百多个台阶,就像踩在云端里,感觉像是腾云驾雾一般,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下山的。不过我生性没有想到要怨恨或是怪人,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将来我有能力建寺时,我要给人吃饭!

现在佛光山在世界各地,到处都有分、别院道场。其实说来惭愧,最早建设分、别院,我也不是有什么大志想要弘法利生,最主要的,就是要吃饭。

当初从高雄到台北,从台北回宜兰,车程十几小时,中途肚子饿,要有地方吃饭,因此最初在彰化建福山寺,就是为了中途能有饭吃。后来在台北建普门寺,想到台北吃饭更难,素菜馆也不是人人能到的,所以我建普门寺,意谓“普门大开”,想要吃饭的人,都欢迎大家进来。

甚至,早期我一直告诉普门寺的住持、当家,凡是来吃饭的人,不问姓名,只要他肯吃我们的素菜,就是在成就、圆满我们的心愿,我们都应该对他心存感谢。

今日佛光山的发展,或许当中有许许多多的因缘,但是“给人吃饭”,应该是众多因缘中一个很重要的助力。

现在事隔多年,但是回想起在法藏寺的这一段饥饿往事,应该是我多次饥饿经历中,比较严重的一次。因为当时如果不是三宝加披,只要我不小心一脚踩空,坠入山崖之下,不就粉身碎骨了吗?

其实,人在世间,都是受着业力的牵引,都是受着因缘的安排。我觉得饥饿是难堪的,但佛祖也不会误人,一切的一切,应该都有佛缘在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