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游龙去(1 / 1)

那首歌融入了他全部的青春**,成为民族的史诗,从诗人的青年时代一直唱到他晚年,并在诗人去世后被人们继续传诵。诗人若将自己的灵魂寄托与诗,诗的生命比诗人更长久,也许,是诗歌再次创造了诗人。

黄水奔流向东方,河流万里长……

悲凉凄绝,宏阔壮美。很多年以前,曾是我们这一代人少年时的精神营养。新时期开初,文学那条黄河,拐了九十九道弯终于汇入大海。有机会在多次会议中听他的报告和讲话,对于他领导文学工作拨乱反正的魄力和对青年作者的爱护,一直心存敬意。但真正同他熟悉起来,却是在20世纪90年代他不再担任领导工作之后。那一段惶惑的特殊日子,偶然的即兴的,约了梁晓声一起去看望他,只想给他送一束五月的鲜花表达我们的心情。那天他真的高兴,为我们没有忘记他;我们也真的高兴,为他的健朗与豁达。从那以后,每隔一年半载,会想着去看看他,在他的家里小坐片刻,每一次他都会同我讲起他正在读的书和正在写的作品。在那些总是堆放着打开的书稿的茶几和沙发上,我看见一个老人的勤奋与思索。20世纪90年代,将近十年时间断断续续的交往,光年老在我的心目中,从一位德高望重的领导,还原为一位严谨的学者和睿智的诗人,他深厚的学养、艺术鉴赏力以及社会洞察力,都令我折服与景仰。

每一次去,光年老都会问起我的写作,我也会记着把自己的新作带去。送书在我其实多半是出于礼貌,我不能奢望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作家老前辈有精力和兴趣读我的作品。直到后来我收到了他由“读书日记”整理而成的两封书信,我才发现自己完全错了——光年老不仅真的认真读书,并且每天都会把读书的感受写入当天的日记。即便是对一个晚辈的作品也不例外。那几年中,他读过我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情爱画廊》,还有纪实体的老三届知青“文革”回忆录《大荒冰河》以及中篇小说《集体记忆》……他在信中对我的作品谈了许多精辟的意见,还有真诚的鼓励。这两封信曾发表于《随笔》杂志,并收入前不久刚出版的五卷本《张光年文集》中,成为我心中永远难忘、温暖而亲切的回忆。

就在前年,光年老又病过一次,但我每次见到他时,他仍是气色朗润、精神矍铄,从无病容与倦容;思路清晰敏捷,一点都不像一位年近九十的老人。如果正好遇上他有新书出版,肯定能得到他的赠书。若是带了自己的新书去,算是“交换”;若没有带书去,就是“赚”了。印象中,最初是《惜春文谈》、《江海日记》,再后来是《光未然脱险记》、《文坛回春纪事》……到12月全国第六次作家代表大会期间,抽空去看望他,他赠我刚出版的新书骈体语译《文心雕龙》,我心中大喜。由于“文革”以及自己的疏懒,加上文言文的《文心雕龙》深奥难懂,说来惭愧,我这个所谓的“文化人”,一直都想要好好读这本书却始终都没有读完过。如今有了《文心雕龙》的白话译本,倒像是专为我们这些古典文学“营养不良”的人准备的。

那天我对光年老说,我会认真读这本书。就算一天读一篇吧,一个月也可读完。等我读完之后,给你打电话,说说我的读后感,算作答谢吧。他送我到门口,连声说好。

我信守诺言,那一个多月时间里,几乎每晚临睡前读一篇《文心雕龙》。我发现除了光年老文采斐然的白话译文之外,他为每一篇译文所写的译后记,也十分精彩。既对文论的历史文化背景作出了深入的诠释,也对文论与实践、基本艺术规律与现实文艺创作的关系,以及今人的文风文体文思的变化发展,提出了他自己的见解。

然而,书刚读完,我还没来得及给他打电话,2002年1月去哈尔滨开会,一个寒冷的日子,突然听说光年老走了。那一座城市的凄凄白雪,难以寄托我的哀思。

“黄水奔流向东方”——黄河之水,来自上天又若游龙而去。那是一个有意味的寓言或是一部结局完美的戏剧。光年老此生,由黄河始而雕龙终,就像一座刻着精美的中古文心的“龙纹桥”,倏然隐没在云端里。光年老在晚年最后的岁月里,给我们留下了一笔珍贵的财富。真是应了他本人在《文心雕龙》译文的题记上所写:

他的文心寄托深远啊,寄与龙飞凤舞的后来人。

光年老师离开我们一周年了,如今寒冬的飞雪重又袭来。然而,唱起他的黄河水,重读他的诗文,脚下的冰雪,竟被心里的热量一点一滴温暖地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