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哭无泪(1 / 1)

阴冷的秋风挟着蚕丝般的细雨,绵绵飘入北窗。

窗口,瑟瑟摇曳着夏天里最后一朵薄得透明、轻得如云的白牵牛花。素淡洁净的花瓣儿上,一滴积蓄已久的雨珠滚动着,亮晶晶、沉甸甸地坠入花盆中。

我甚至听见了那一记重重的碎裂声。

像是一串苦涩的铅泪,滑落跌洒。由山之巅、海之源……

而我干燥的眼里却没有一滴泪水。

很久很久以来,我就没有眼泪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

那个下午我一直很烦躁,后来我就接到了那个电话。我拿着电话久久地愣着,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那个沙哑而又年轻的声音说,他死于突发性脑溢血。他离去得极其突然,几乎没有什么痛苦。

他,是这个年轻人的父亲。是我当年在北大荒时的副场长。一位1958年屯垦戍边的转业军人。前几年转调到北京郊区一个奶牛场工作,他是一个持重又乐观的人,总是那么精精神神的,油黑的头发几乎连一根白发都没有,他怎么会……

我说,我会去的,一定,我尽快去,当然……我语无伦次。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压抑着震惊。

然而,我却没有眼泪。

……

几天以后我去八宝山公墓礼堂,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

通往公墓的小路两边,深秋的衰草凄然,萎黄的草尖上,飘零着不知名的先行者留下的纸花片片。我想起三江平原如浪翻滚的大草甸,那黝黑的土地浸透他的汗水。他总是那么平易那么幽默,带队劳动休息时,野花簇簇的田埂地头,他会拍出一张5元钱的钞票,同知识青年下棋赢汽水玩儿,再比赛铲地谁打头;一个中秋的夜晚,他从家里拿来香瓜和煮苞米,轻轻放在我们的炕上。1977年我想去哈尔滨读书,场领导认为宣传科的工作忙不开,不放我走,是他坚持给我办了手续。他说人才需要培养和学习。听说还为此在常委会上争论了一番,他对一些人的狭隘偏见真的生了气……

而他现在就那么静静地安卧在花圈丛中,四壁的挽联在肃穆的空气中微微颤动。他看上去安详恬适,一如往日的坦**温和,甚至,苍白的脸上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的目光匆匆从他遗体上掠过,便深深地垂下头去。我是来向他告别的,但我不愿见到他这个样子。我希望他在我心里永远保持着原来那个生机勃勃的场长的形象。我心里默念着昨晚为他写的挽联,那是特地请了朋友一起商量拟写的:

天南地北当年战士咸怀师友

白山黑水明月青松永悼忠魂

我的嗓子发干,然而却没有眼泪。

我木然地向他鞠躬,机械地朝他的遗孀李姨走去。那时她已哭成一个泪人,死死地抱住我,泣不成声。她的热泪洒在我的胸前、手臂和脸上,我感觉到她剧烈的颤抖中绝望的悲恸。

那个瞬间我记起农场场部的那条小河,那条环绕鹤立镇的浅浅的“伏尔基”河。夏天的傍晚,他们夫妇常常在河岸的树林边散步,这在当时人们的生活方式中,自然是令人惊奇的。那时她很幸福,蒙蒙的暮霭里漾满温馨……

我不忍看她,这种联想无论对她还是对我都太残忍。我逃离出那阴冷的房子,我感到自己在发抖。我觉得自己也快哭了,也许就要大哭一场。

那会儿我站在空****的停车场上,头顶的阳光突然变得灼热而炽烈,泪水涌上我的眼眶,即刻间就被蒸腾被挥发,像是沙漠里的一股细泉,未能流淌便窒息干涸了。

我不知道我的眼泪是不是让这炽热的阳光烤干的。

因为,当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我曾经有过许多眼泪,那时我是一个爱哭的小女孩,我可以从妈妈去上班一直哭到她下班回来。我心里总有那么多的悲哀,我总是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姑姑叫我哭猫。那时我也许是一个讨厌的小姑娘。我对那个世界充满了戒备。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泪在那时流得太多了?

我茫然地望着从灵堂里沉痛走出来的朋友们,他们有的是从千里之外的农场赶来,还有的,是专程从杭州来的当年农场的老知青。他们揉着红肿的眼睛,步履蹒跚,泪水未干的脸颊上留着深深的哀思。

很多天以后,我还在为自己的漠然,或是情感的枯竭感到惭愧和奇怪。

董叔走了,那挽联上写着:董道本同志千古。

当我不再是一个爱哭的小女孩时,我是否不再是我自己?我是否反而变得连自己都讨厌了?我的眼泪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那天上午我急急忙忙去邮局,我去寄一封发往上海的贺卡。我好不容易买到了一种我喜爱的贺卡,洁白的封面上镶嵌着一朵金色的干**,衬着几片碧绿的草叶,一派纯净天然,看上去好像是自己动手制作的,很给人亲切感。

更何况,几年前,我为她写过一篇散文,叫做:《墨草莲》。

信寄出以后,回来的路上我有些许轻松。

她已病了很久,是癌症。这几年她断断续续住在医院里,病情时好时坏。上海少儿出版社的朋友们来信,总是说她的精神不错。

我不能常去上海看望她,这小小的贺卡也许能带给她一些安慰。她会知道,每到新年或是节日,无论是晚辈还是同辈的朋友们都格外地想念她。

有那么多的人想念也是一种幸福。

我想象着她收到这贺卡时的惊喜,她和善而平静的脸上,会漾出一层鲜亮,一片笑意,她会把它放在病床边或是窗台上,久久地望着它,她欣慰时病自然好得快些……

我就这么想着,悠悠走过学院收发室。我取出了当天的报纸和信件。

我傻傻地怔在那儿。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只白色的大信封,信封的下角墨黑墨黑的铅字黑得令人发怵:

陈向明同志治丧委员会

有好一会儿我就那么站着,没有勇气把信封打开。在这个信封之外,仍有一个活着的她;而我一旦拆开信封,她便如同一阵清风,一股轻烟,袅袅地升空而去了……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十几年前我认识她的时候,我还是一个知青,她还是一个摘帽右派。我是业余作者,她是编辑。我从偏僻的北大荒走进陌生的出版社,在那初始的忐忑与惶惑中,是她和老谢给了我温暖的照拂和指点。1978年她回到少儿出版社当社长,似要补回已往所有的时间损失,10年里出版了那么多那么多优秀的儿童读物。

前年秋天我因事途经上海,急急忙忙抽出空去少儿社看望她和任大霖、高逸同志,才知她已住进华东医院动手术。我当天要去常州,来不及到医院看望她,心里很是不安。上了火车还一直别扭。

我始终不明白那是不是一种预感,预感到我此次北上,也许会再也见不到她了?内心很是歉疚。也许,是她在病房的窗口遥望我召唤我?总之,在结束了常州的工作以后,我毅然决定返回上海去,从上海回北京。

那天晚上我去医院探望她时,在街口花亭买了一束鲜花。是我一枝枝精心选出来的康乃馨,几朵深红,几朵雪白,太艳了会喧闹,太素了会凄凉,没有比鲜花更好的礼物,给她带去恬静的安慰……

她果然高兴,还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她从**走下来,亲自把花插在一个玻璃瓶里,灌上清水,放在床头柜上。她微微仰着脸,出神地凝望着它们,淡淡的灯光下,她苍白而细腻的皮肤浮上一片青春的光晕。

留在我脑中的便永远是这样一幅图景。

现在它真的成为永远了?

一个正直人的一生,为着寻求真理,付出了太多的磨难和代价。

我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朦胧。路边枯叶飘零,如雪纷纷……

我却没有眼泪。

莫非我的泪泉已经干涸了么?

可我曾经是一个多么爱哭的小女孩呵。

当我不再是一个爱哭的小女孩的时候,我是否不再是我自己?我是否反而变得连自己都讨厌了?我的眼泪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那天晚上的风好大。朔风摇撼着窗外的洋槐树,电线杆下传来鬼哭狼嚎般的风吼声。我在灯下撕开一封上海老谢的来信,他已很久没有来信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揉了揉眼睛,我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老谢端正的字体今日却触目惊心:

……徐兴先生患**癌复发,手术时因心力衰竭,已于今日不幸逝世……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了?这些善良的可爱的优秀的人,怎么都这样一个个不告而辞;一个个突然离去?他们难道真是厌恶这个世界了么?

前年冬天我丈夫去上海讲学,我们一起去看望徐老伯,他的身体还十分健朗,日日在埋头撰写一部以明末反清名将袁崇焕为主人公的长篇历史小说。他讲起作品里心爱的人物容光焕发又神采奕奕,但这位博学的宋史专家为人却谦和温厚,无论顺境逆境永远一派儒雅端庄的学者风度。他除了写作下棋从不参与任何世俗的纷争,他离名利场很远而离真实的自我很近。他年近七旬儿孙绕膝,退还的宅院有一片清静的花园草坪,可供他颐养天年,然而,他的心却寂寞而孤独。

他写了那么多历史小说,却没有写出他自己的故事。

所以我写了《国魂》,那是一个关于他的故事。

我一直希望着他的太太,他孩子们的母亲,有一天会从巴黎回来,回到他的怀抱。那么我将会写出另一个故事。

也许他的后半生一直都在默默地等待着她的归来:1957-1989年。

因此,我在20世纪80年代两次去巴黎,都尽心尽意地满天下打电话,怀着一丝希望,想找到那位美丽的夫人,把我所见到的世上最感人的等待和思念带给她,并告诉她,1957年不应也不会再来了。

何况,当年她曾经是那样地爱过他的。

然而,她却消失在巴黎茫茫的人海中,她昔日的朋友都不清楚她的去向。

回国以后,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这个消息。

他是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衰老的呢?

他终于是带着对她温柔的爱恋,带着永生永世的遗憾去了,到九泉之下去同她相会。世上如果真有爱情,这样的结局未免太残酷了,他是死不瞑目的呵……

他留给世人一部感人至深的长篇小说《金瓯缺》。

当初他题取书名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命运会作出这样的安排:他的一生,竟然也是一部哀伤的“金瓯缺”……

我的影集里还留着一张他与吴老下棋的照片,我立在中间观棋,笑意盈盈。而如今吴强老前辈也已离去,还有《收获》杂志社的肖岱老师,还有我的父辈的挚友戴不凡老先生、卢坤伯伯、马莲婶婶,最疼爱我的外婆……都已灵飞九天,魂魄无踪了……

我感觉到如潮如波一般涌来的热辣和苦涩的泪水,我的全身都变得潮湿而酸痛,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原来我仍然是有眼泪的,我的泪泉并未干涸,只是我害怕那闸门一旦打开,泪水会如同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我怕,是的,一旦越过了忍耐与克制的极限,我真怕自己会一哭不可收拾,哭他个昏天黑地、惊泣鬼神……

于是我慢慢仰起头,将那泪水一口一口吞咽下去,让它顺着我的喉咙一滴滴向心里流去。喉咙因着我曾吞食了人生太多的苦难而粗粝不堪,我能觉出泪水流经那里逐渐变得冰冷而凝固,它们一点点往下坠落着,如血如霜如铅如铁,在心底积蓄成一潭沉重的泪池,将那几十年所有的压抑都挤压出来,分离出去,漂浮其上……

我仍无泪。

——当这泪水不再能替你释放和抒发的时候,它必然会承载和担负起一些什么。我的眼睛目睹了过滤了人世太多的风霜与尘土,我的泪水不再晶莹。

浑浊的泪水是不配祭奠死者的。因为他们的一生磊落而透明。

——当这悲愤从此超越了悲哀时,便不再有委屈而忧伤的泪水。那时的泪水不再廉价,而如珍宝般昂贵。

他们活过一世,爱过一生。生命既已尽了它的本分蓬勃地透彻地燃烧,那么当它熄灭时,灰烬也依然鲜亮。死不足惜惜生时,生之无愧、死而无愧——冥冥之中、九天之上,必有一个寄望中超凡脱俗的境界。

所以我仍无泪。

我只是在清明节那天早晨,默默地点上一炷香,为所有逝去的亲人和友人祈祷祝福,愿他们在天之灵安息。也许,他们同那些苟活于世上的庸人、恶人、小人,同那些利欲熏心的无耻之徒,同那些丧失了人格与思想的行尸走肉相比,他们已在蓝天与黑土下获得了灵魂永久的归宿与宁静……

幽淡的青烟冉冉从窗口飘出去,融入于高洁的白云之中……

我记不得清明那天是否下了雨。在江南,清明那天总是细雨纷纷。下雨的日子,我会格外想念那永别的师长和友人,我总觉得那是他们为留在世上的人洒下的泪水,或是天公布设的祭奠,在向人们昭示着什么。但那肯定不是世人的眼泪。这是一个不需要眼泪亦再也流不出眼泪的年代,人们因着以往的日子里经历了过多不应有的死亡,而正在变得麻木不仁和铁石心肠。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不知为了什么哭得十分伤心,我清晰地感到眼中的泪水汹涌澎湃,可是梦醒后,**枕边竟干干的,依然无泪。

我早已过了那个爱哭的年龄,我不再是一个孱弱多愁的小姑娘。如今是女人有泪亦不轻弹了。若总是泪眼朦胧,便看不清脚下的路在哪里。故我只能为那些长眠于九泉之下的死者,长歌当哭,作此无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