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费的小屋(1 / 1)

我竟然就记不起他的名字。只记得那时人们都叫他小费。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站在招待所二楼走廊他自己的宿舍门口。我想我当时肯定是吓了一跳:他的脑袋好大,一脸粗硬的络腮胡子刚刮过,冒一层青黑色的胡碴;个头好矮,还不到我的颈部;后背上隆起一个很大的鼓包,衣服便在身后吊着,如一个张开的口袋,往一边斜歪过去,半个前胸扭曲着突兀地几乎顶到下巴……

是个驼背。我想。“三座大山”不敢说,深受“一座大山”压迫也是够受。我收起惊讶,冲他勉强一笑。有人介绍说他叫小费,是出版社音乐组的编辑,就住在我的斜对面,算是我的邻居。

那年我25岁。25岁的眼睛看他,觉得他已挺老的了。其实现在算算他当时不过才三十七八岁的年纪,但我却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标准来称呼他,管他叫老费。

老费好像没有名字。反正很少有人叫他名字。费这个姓本来就少,而他在出版社,又是这样一个独一无二具有鲜明外形特征的人,无论老费还是小费,总归是在叫他。于是他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平平淡淡地应一声:唔。

我每天从出版社改稿回来,必须经过老费的门口。他的门总是半开半闭的,从走廊可以看见他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龙飞凤舞的很是气派。门里传出来低低的音乐声,不像是当时收音机里的革命歌曲。这使他的房间有一种神秘感。我走过那儿便忍不住想窥探一番。有时我听到他的门响,听到他房间里的说话声。我想他的门既不关紧,想必他是在期待着客人或是朋友,但他从不邀请我。

其实老费是很随和的人。在盥洗室遇到他,他总是嘿嘿笑着主动和你打招呼。他好像有哮喘病,因而那笑声有时有些波浪形的起伏,夹着几声发自肺腑的咳嗽。老费是个单身汉,得自己洗衣服洗碗拖地,他似乎挺乐意做这些事,衣服总是穿得干干净净。他的办公室就在我改稿的斗室楼上,有几次我闲逛到那儿,见他在埋头工作,桌上堆满了五线谱和简谱的稿纸。他的工作大概是誊抄这些谱表。我说你不歇会儿吗?他头也不抬地回答说不累不累。一会儿从办公室这头传出一个声音:老费……一会儿又有人从那儿喊:老费!老费像是不可缺少不可替代的,老费苍白的面孔便容光焕发起来。

那时的人们彼此间很戒备很提防,但老费沉沉的眼镜片后面善良的目光,释放着信任和理解。他那硕大的脑袋缩在倾斜的肩膀上,似乎那里还有一个安全的角落。

有一天我终于下决心去拜访他,借口也许是向他借一件什么东西。那时我绝对没有想到十六七年以后要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我并非为了好奇,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很想同他说说话而已。我从遥远的北方荒原来到这喧闹的南方大都市,兴奋之余却有着无名的烦躁和疲倦。

他的门从不关,所以不用敲门。我轻轻推门而人,他没有丝毫惊奇的表示,更好像是在等待着人们来请求他的帮助。那瞬间我想起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我慌慌张张地在床边坐下,我宁可更矮也不希望他抬头仰视我。

那时我才看清他的小屋像一个狭长的车厢——所有的东西都靠一面墙放着,留出几步宽走路的地方。单人床连着写字台,写字台连着几只高低不一的毛竹书架。书架上的书有文学音乐美术各类,我想他的兴趣倒是挺广泛的。他活在他自己的天地里,这个旁人无法涉猎的心灵世界,也许既不残缺也不荒凉。

我们随随便便地聊起来。现在我自然已想不起当时谈了些什么,但我记得他台灯下一只黑色的石雕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头造型古怪的老牛,横卧在一本字典上,似乎在默默地咀嚼着草料。我忍不住问:你是属牛的吗?

他嘿嘿地乐,并不怎样的吃惊。好像谁都应该这样确认。

他反问我一句:你知道它有多少岁了?

我摇摇头。

它同我一样大呢。他的神情很有些炫耀。这是我出生时,父亲送给我的纪念。

我笑笑说,是不是让你做革命的老黄牛?他慌忙打断我说,不是不是,这怎么会呢?我父亲哪有这么革命,他不过是个文人。他的意思是,做学问要像老牛吃草那样,反复嚼透,营养都吃进去,没有一点浪费。你说是不是?

我才知道在那个年代里,对“老黄牛”还有别样的一种解释。我觉得挺新鲜。

后来我便对他谈起我正在修改的长篇,谈到我的种种困惑和疑虑,掺夹着我的得意和希望。他便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后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镜片后头滑过黯然的忧郁,厚厚的嘴唇撇了一撇,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那一刻我不知为什么忽然惶惶然起来。我敏感的心接收到一种异样的同情。与其说同情不如说是一种怜悯——怜悯着我的无知、幼稚和自相矛盾的“真实”。那一刻我对自己长时间的辛苦忽然发生了动摇,我不知道我的所谓作品究竟具有什么样的价值。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健康的人,竟是可以被一个残疾人同情和怜悯的。

我对自己、对人生、对一切貌似强大的事物最初的怀疑,从那一刻起,滋生于老费的小屋。老费并没有藐视我,而我却因此为一个残疾人对时尚的藐视而深深震惊。

那以后我每天从出版社回来,总会找机会到他的小屋里去坐坐。那个南方的大都市有我的许多亲戚和朋友,但我却惟独在他的房间里才感觉到踏实和放松。他的门总是虚掩着的,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如果有一天他的门上挂着锁,我就会到传达室去问,老费到哪里去了?回答或是他去苏州老家休假,或是他昨晚又心脏病复发而住院,但每次不出三五天最多一周,他的门又开了,半开半闭,就好像从来没有关上过……

老费不在的日子,我回到招待所,心里就会空落落的。我走过他的房门口,里面静寂无声竟会使我感到恐惧。那时我低下头快步离去,我知道自己其实很弱小很不堪,只是我从不愿承认这点。我发现自己的弱小是在一个所谓比我更弱小得多的人面前。

有一次老费从苏州回来显得格外高兴,他说,你想不想让我父亲给你写一幅字?许多人都请他写的,我已经同他说过了,他说让你自己选一首喜欢的诗词。

我愣愣地问:你父亲,是谁?

你不知道费新我吗?我以为你知道的,怕你不好意思说。他真的有点惊讶了。

我解释说我确实不知道这位大书法家是他的父亲。我从来没想过请他赠我墨宝。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我看出来他很有些失望,又有些感动。那时我完全没有收藏名人字画的意识,我走近老费就只是因为他使我想走近他。

其实,许多人想要名人的书法只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老费很通达地笑了笑。不过,我想送给你一幅我父亲的字,倒是有点对你有用的意思在里面。他走到墙边去指着那张我熟悉的条幅说:这是我父亲用左手写的,他年轻时写字用右手;到了60岁,得了风湿,右手坏了再也写不了字了,按理说他功成名就可以赋闲在家修身养性,但他却从此开始练习用左手写,如今有人认为他左手写的字比右手还有劲呢……

小屋因着我25岁新识的字而宽敞明亮,只可惜我记不清那是一首什么诗了。

过了些日子,我拿着爸爸特为我选录的一首王安石的七绝诗去给他。

他接过来,眯着眼,讷讷地读道: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读毕,咂咂嘴,余味尚存。连声说:好!好!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有道理有道理,选得好,我马上就寄去。又低声说,人家都选他老人家的诗词,太重复太重复,你这首,有深意的……

那以后不久我就改完了稿子,离开了出版社。不知为什么,我走的那天没有见到他。他的门关着。我想是不是他的肺气肿又犯了?没有人能告诉我。我的告别仅仅是许多天以前一个轻描淡写的招呼。当时他只是嘿嘿地点了点头。

我走时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也许是冬天也许是第二年的春天,我收到了老费曾应允我的赠物。打开信封扑来一阵墨香,宣纸上怪异的墨迹就是我选的那一首诗。左下角落款处有一行小字:新我左书。

我那时已忙起来且忙得不可开交,我记得我是给他回过信的,说了一些感谢的话,但没有收到他的回信。那幅费老先生的书法作品,裱好后就一直挂在我杭州家里的墙上,很被一些客人欣赏。每当有人问起我是如何“搞”到费老的字的,我便想起老费。想归想,却一直再没有时间给他写信。天南地北的奔波中,老费和他的小屋就被我一日日地淡忘下去了。

很多年以后我有一次途经那个城市,偶然中又路过那个出版社的招待所。陈旧的楼窗忽而唤起我一种忧伤的情感,我沿着楼梯走上去,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喊老费。我把楼梯踩得咚咚响。我知道拐角那儿就是老费开着的房门……

然而,那扇深棕色的木门却紧紧关闭着。我在那门口站了一会儿,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有人在我身后说,老费已经死了好几年,怎么你不知道?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死?他一直活得有滋有味的……

他有好多种病,医生早就说他活不长的。

那扇门是再也不会打开了。我也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老费的小屋已不复存在,但在我斑痕累累的人生旅途上,我仍然企图忘却所有的丑恶,而记住在艰难的日子里曾经领受过的,哪怕一丁点儿的温暖和真诚。

尤其当它来自一个实际比你更需要帮助的人。它虽残缺微弱,却已是他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