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墨摩挲泪几行(1 / 1)

这是清代诗人黄仲则,为追悼他老师而写的一首七律诗中的一句。

1997年2月,在黄伟经先生同黄秋耘老师所作的访谈中,秋耘老师曾亲口背诵过这首他十分喜爱的《悼亡师》——65年以前,少年秋耘考入清华大学后,在入学的作文考试文章开头,曾引用过这首旧体诗。后面还有这样的句子:夜半有风开幔帐,水深无梦到黄粱……料得夜台频太息,此时忆我定彷徨。

当我重读《黄秋耘文集》中“风雨年华”卷中收录的这篇访谈文章时,秋耘老师已在一年前离我们而去。想不到真是应了文中悲凉的诗意:夜半的冷风吹开了老师住处的门窗,大水漫漫何处能梦见老师呢?只能倾听他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声声叹息……

叹息,为了这世上的苦难。由于悲悯与哀愁。

秋耘老师过世已近一年,怀念与追思中,我却一直没有写下关于他的纪念文字。

面对多年来我内心所格外敬重的黄老,书写竟然变得如此困难。因为我知道,他这一生中所能做的事,都已尽力而为;他的精神追求、丰富的情感和激**深沉的内心世界,都已留在四卷本的《黄秋耘文集》中了,不需要在身后由别人来为他树碑立传。

况且,以我疏浅的学识与阅历,回顾与记述先生,真的令我惶恐不安。

算起来,认识秋耘老师已经十六七年了。不记得是在什么样的场合由于什么事情而熟悉起来。20世纪80年代中期,新时期文学的热潮仍方兴未艾,读过他的《锈损了灵魂的悲剧》、《丁香花下》,还有后来发表的《雾失楼台》,作为一位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作家,他笔下那般深沉的人道主义情怀使我备感震惊。从他浓重的广东口音中得知他竟是我的“老同乡”,心里更觉亲切。1985年第四次作代会上,黑龙江省代表团有一些人,阻挠我当选理事的提名。此事传开后,有几十位作家仗义执言联名上书主席团,反对这种做法。很久以后我才得知,签名的作家中,竟然也有黄老。对于他的正直,由此感同身受。后来他对我的作品谈过中肯的意见,我自然就将他认作了老师。

那时候秋耘老师虽已年逾花甲,却因各种文学活动之需,常来北京开会,频频奔波于京穗两地,所以每年都有机会见面。他每次来北京之前,都会先从广州发来一封短笺,告知他抵京的时间,让我到时候去找吴泰昌先生询问他的住处,以便约谈。先生对后生晚辈如此认真谦恭,颇有君子之风。一次邀他来家做客,谈得高兴,到了午餐时间,我与丈夫欲在住处附近的一家餐馆请他吃饭,他不愿让我们破费,坚持只要些简单清淡的蔬菜,我恭敬照办。席间他曾饶有兴致地对我讲起他的平生经历,讲到50年代他在北京所经历的反右等历次运动,讲到“文革”以及70年代为什么从北京回到广州。平静的叙述中充满了悲愤正义之情,还有对自己毫不留情的评判与检讨。最令我惊讶的是,秋耘老师看似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个文人,抗战时期竟然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军人。他戏称自己是军人和诗人的混合体,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物。渐渐熟识之后,从他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和略显忧郁的性格气质中,我觉得他对自己的评价真是十分准确。而这似乎水火不容的两种特性,究竟是怎样水乳交融地生成的呢?可惜,我终是没有机会问过他。

一次我去广州开会,到他家里看望,他和夫人留我吃午饭,有莲藕清炖排骨汤和馄饨炒面,我很喜欢,吃了不少,他就很开心。1994年我又一次到广州,《羊城晚报》的女编辑胡区区陪我去看秋耘老师。那时他刚搬过家,区区也不清楚新的地址,我们两个人在梅花村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他对我们的到来很是惊喜。但那年秋耘老师已经有帕金森氏综合征的初期症状,还有心脏和关节的问题,行走不便,话语不多。我只记得他的言谈中,对于时下的社会状况忧心忡忡。在我认识他的十几年中,他始终带有一种多愁善感的诗人气质,承载着苦涩而沉痛的精神重负。那一次则是更加忧郁了。我很难过,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宽慰的话。不忍太多打搅,谈了谈自己的情况,再三地请他保重身体,就告辞了。临走时许诺说,再来广州定会去看望他的。但未曾想后来的几年中,再也没有机会去广州。除了过年过节偶有电话向他问候,那次在梅花村寓所见到他,竟然是最后一次。如今留在我耳边的声音,只是他从电话线中传来的微弱的广东口音了。

那么多年,他在广州,我在北京。那时候的电话尚未像现在这样方便普及,地理上如此遥远的距离,使得“师道”更多是通过“函授”进行的——如今回忆起来,我和秋耘老师的交往与交流,都留在书信中了。

我至今还完整地保留着这十几年间,秋耘老师写给我的五六十封亲笔信。信上的抬头,自始至终无一例外都用“抗抗同志”这个称呼,而信尾的署名,多用“秋耘”、时用“昭彦”、偶用“彦白”。他始终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老友或是忘年之交,倒是让我惭愧得很。

我想简要地摘录一些信中的内容,对于人们了解秋耘先生晚年的所思所想所为所虑,会有一定的参考价值。重新穿过时间的隧道,触摸岁月锈迹斑斑的四壁,我看见那个不朽的灵魂,仍如燃烧的火把,在黑暗中闪烁着不灭的思想之光。信件都已按照年代序列一一编号,其中,以20世纪80年代的通信最为频繁。

秋耘老师在1985年12月24日给我的信中写道:在京期间,我跟清华、北大、北师大的青年同学们开过五次座谈会。我认为,他们提出很多有益的、积极的批评和建议,值得我们这一代人认真反思。(笔者注:黄老在“反思”两个字下面加了黑点)北师大有一位同学很坦率地忠告我:“阁下清名未替,人犹有望,务希保持革命晚节。”我很感激他,这是对我有力的鞭策。对于我来说,“清名未替”已经评价过高了。我这一辈子所做的蠢事和错事是不少的,不过还没有同流合污,堕落为“贪官庸吏”,也是事实。

1986年的通信大多是谈他正在写作的《风雨年华》。

1986年2月18日:我南归后,专心致志修改《风雨年华》续篇,争取第一季度完成,与正编合成一卷出版(约22万字)。责任编辑所提的意见,基本上我都可以接受(主要是删掉一些他认为有碍的片断),但他要求我增加一章写1957年——1966年的经济建设成绩和各方面的积极现象,我认为这不符合事实,加入经济建设一直向上发展,则三年困难从何而来?这一点尚有待协商,取得一致意见,主要取决出版社的主要领导人的意见如何。我准备作一些让步,但以“不说假话”为原则。

1986年4月14日:《风雨年华》的续编总算改出来了,虽然删掉不少,跟正编合在一起,还有廿万字左右。老实说,这部书下半部的可读性比上半部强得多,因为所写的大多是我们这一代人亲自经历的事,记忆犹新。记述“干校”那一章,题为“荒原上的狼群”,那个时代“干校”的生活,人对人简直像狼一样残酷,“干校”的周围都有几个甚至十多个枉死者的新坟。

1987年2月15日:拙作回忆录早已印好,但出版社下令“暂缓发行”,涤尘力争亦无效果。“暂缓”二字用得绝妙,(笔者注:黄老在“绝妙”二字下面加了黑点。)可以缓一月半月,也可以缓三年五载……世事如棋,惊涛骇浪,不欲多言。春寒料峭,诸惟珍摄。

1988年6月25日:我还在写长篇小说,已写了十万字左右,间也写点短文。上月那篇“面向文学,背向文坛”反应较强烈,毁誉都有。“广告文学”更引起大风波,不过我也不在乎。其实文章引起争议,是大好事,最怕是有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

进入80年代末期,黄老的心情越发沉郁。但他即便在病痛之中,仍然坚守着自己的独立人格,并且不忘在信中关心和鼓励我。十余年后重读这些文字,依然让我感动。

1989年2月16日:此间文坛空气之恶浊,尤甚于北京。不闻书香,只闻铜臭。古语说,世风日下,人欲横流,庶几近之。

1989年11月7日:我自四月底从无锡太湖南归后,因患心肌劳损,时感眩晕,近虽稍见康复,然极不想写作,迄今已辍笔数月之久。人已老年,无可奈何,惟有读书明道而已……听说《文艺报》主编易人,又上海的《文汇月刊》亦拟停刊,未知确否?近日各地的报刊拟停顿者甚多,上海达二十七种,广州也有十多二十种。

1989年11月25日:在这段时间里,你练练钢琴,多读一些中外古今的文学名著,很好!一定要甘于寂寞,耐下心来学习。写些作品是可以的,但一定要多给人指点,确实达到成熟的程度才好发表。(笔者注:黄老在“成熟”二字下加了黑点。)

1990年1月19日:我写的长篇,初稿已经完成,约廿万字,但肯定不会有出版社接受的,还是藏之名山,等百年后再说吧。

1990年10月3日:我会永远记得,每次我到北京出差的时候,最愉快的交谈和会晤是在你家里的会餐,在那个小小的精致的客厅里,我们谈得那么无拘无束,使我这个生性孤僻的老头子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人之相知,贵相知心”,知心是不容易的,也勉强不来的……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聚首一堂,促膝谈心呢?我相信,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得到。岁月不饶人,加上“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我的健康状况已经大大“滑坡”……我已经七十二岁了,人活到这个年纪,不能算是短命,但是我还想多活几年,静观世变,万一我这个性急的人比你们先走一步,也不必为我悲伤……

自1992年以后,黄老的身体每况愈下,心情也备感郁闷。为了减少他复信的麻烦,我给他的信渐渐减少,隔一段时间打电话向他问候,给他讲讲自己的生活和想法,希望能给他一些精神慰藉。晚年的秋耘老师,在长达七八年的时间里,深受病痛折磨,心境沉重而无奈。他在1993年7月1日给我的信中写道:“直到现在为止,四肢仍不大听脑子指挥,走路和写字都有困难,思考能力也逐渐衰退,使我苦恼不堪,每天只能随便翻一下报纸,读点不费脑筋的闲书,总之,是过着无聊的日子,几乎与残疾人差不多。”到了1994年,他给我的信,已是由夫人蔡莹代笔。进入1996年,他的身体似乎有些好转,竟然读了我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2月2日有亲笔信给我:大作《赤彤丹朱》已拜读,你每一部新作在思想上艺术上都有进步,真令人高兴。这一部其实是自传体的小说,难度较大,你能取得这样的成就,已经足以**了。

在我保存黄老给我的全部信件中,日期到这里戛然而止——1996年2月2日,当时我绝不会想到,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他是带着对真善美的殷切期盼,带着未竟的理想、沉思和精神十字架离去的。

晚年的黄老,除了身体的原因,他的孤寂与失望更多地来自心灵深处。作为一个抱有虔诚的人道主义情怀的理想主义者,他对于物欲横流的自由经济和商业时代,有一种强烈的抵触与反感。眼前这个喧嚣而物质的世界,与他一生为之努力奋斗为之历尽艰险的那个平等民主的社会理想,似有本质的差异,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用笔来表达自己的看法了。

在我的文学道路上有幸认识的那些令人敬重的前辈作家中,秋耘老师的文德与人品,一直在无形中影响着我。有时我会觉得他像一棵巨大的榕树,以繁茂的浓荫,为后人遮蔽、阻挡烈日风霜。从那些伸展的枝条上,发出茁壮的气根,一直钻到土壤的深处,然后形成新的枝干,最后成为像“小鸟天堂”那样由一棵树发展而成的一整座树林的岛屿。

“三年谁与共心丧,遗墨摩挲泪几行”。再次摩挲秋耘老师留下的书信与作品,泪眼迷离之中,隐没在南国青山绿水之中的亡师之灵,已如我温暖的祖籍和故乡,让我永远地凭借、依托和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