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些写作的女人,生长在不凋的花坛上,四季如春地绽放着,姹紫嫣红的花瓣衬着周围繁茂葱郁的绿叶,显得越发地鲜活。
早些年间,鲜花尚很稀罕,不说是一枝独秀也常常是星稀月朗的。绿叶那时的感觉很踏实,是万古长青、遮天蔽日的那种。后来不知不觉地,鲜花就像雨前的云彩一样蔓延开去,起先还能叫出名字来,比如幽兰墨菊寒梅粉荷,都是入了花谱的精粹;渐渐就变得不识了,不识是因为从未见过,冷不丁儿冒出来的,引进的外国新品种再嫁接再移植,属于奇花异草一类了。
不要说男人不识,就是以写作为生的女人们,也时时觉着自己的队伍正在日新月异。
翻开报纸刊物,走进书店书摊,不经意间那么多陌生的作者名字,是女人专用的很美丽很温柔的名字,从杂乱的绿叶上抢眼地浮上来。除了那些专职靠写作谋生的女作家女记者女编辑,还有女演员女经理女教师女大学生女主持人,再加女工女推销员女画家……真的好像凡是个女人都会写作了。弄得绿色曾有一度忧心忡忡,哀叹男人已被那些绚丽多彩的名字挤压、驱逐、覆盖了,就像那个“大地走红”的行为艺术作品。
但女人写作却绝不是刻意摆出来的千把万把红伞。女人写作本来就是春雨湿润的山坡上生长起来的红杜鹃。
只是因为曾经连年的干旱,女人被当做救灾的近水来用了;只是因为曾经多年的**雨,女人头顶的阳光被粗壮的树木抢走了;只是因为曾经贫瘠的土地,女人被迫沤作了滋养草根的肥料。而一旦天下战事稍息,万物回归原位,即使有一缕薄淡的微光照耀,便能催发女人心底的情愫,惴惴不安地寻针寻线,然后静静地坐在窗前描龙绣凤,开始每日的功课。如今轮到现代的女子,当然不再用针线,而是用笔;再性急些的,用电脑键盘,嗒嗒地敲打。若是用奶奶一辈的眼光去看,这等劳作,同半个世纪以前的女红比较,恐怕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所以女人写作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水边路旁野地坡下,只要有土壤的一丝缝隙,花骨朵就悄悄地钻出来了。
人说,女人天生是爱说话的。
于是现代有文化的女子,把心里的话留到了纸上去说。就像是夜深人静时同恋人的喃喃低语,就像是对女友的真诚倾诉,就像是对自己的扪心自问,就像是对母亲和孩子的殷殷嘱咐……小女子也罢大女人也罢,女人总有女人自己的话语,把男人们没有时间倾听的那些金玉良言,说给不相识的人去辨认,女人写作便是女人活下去的一种方式。
人说,女人天生是爱做梦的。
于是就有读了些书的女人,把夜里和白日的梦,再写到书里去回味去梳理。虚无的梦变成有形的文字的时候,那梦便有了实现的意味,令女人体会出人生的美妙,大有男人醉生梦死一般的满足。女人的梦常常是五彩缤纷的,涂着女人的腮红唇膏眼影,飘扬着衣裙上灿烂的图案。等到用黑黑白白的滚筒印刷出来,叠成厚厚的一摞,那梦也变得沉甸甸地厚实起来,先前游移的浮色被过滤了,在阳光下折射出金秋田野的酣畅与丰富……女人的梦是女人生活的支撑,女人写作便是女人生活的补充。
人说,男人用大脑思考,而女人用心思考。
于是就有那些冥思苦想着的女人,日日撕裂着自己再一次次将碎片拼接,然后用心血淘洗的金粉,镶在自己的笔端,蘸着用心血碾磨的文字,写出女人的思绪。女人眼里的世界是平和宁静的,彼此相亲相爱,亲如一家。女人不相信男人用大脑编织的谎言,她们洞若观火却又宽厚仁慈。写作的女人从心里流淌出那么多痛苦的眼泪,她只能用女人天生的直觉去判断是非,用充满了情与爱的文字,去抚平满目疮痍的大地……写作的女人从不对男人说你应该怎样,写作的女人只对男人说:你看,我是这样。
所以写作的女人永远是安静的。
写作的女人不屑参与男人之间或是男人与女人间勾心斗角的游戏;写作的女人远离了争权夺利的陷阱;写作的女人淡泊了所谓的功名利禄;写作的女人不会为了身外之物放弃她心底的梦想。
写作的女人很少甚至从不发表宣言。她们不追求中心和旗帜的位置,也不羡慕风光一时的荣耀。她们只关心自己作品的好坏,还有自己内心的痛苦与欢乐。
写作的女人之间的竞争是友好而无声的。她们只在私下里悄悄阅读对方的作品,感叹着对方的才华,挑剔着对方的败笔,却极少当面称赞对方。然后暗中互相追赶着,绝不愿为了伤害别人却不留神伤害了自己。
写作的女人期望着通过写作成为一个优秀的女人。因此她对自己人格的要求往往近于苛刻。这样做多一半是为了她所爱的人。
写作的女人天天坐在窗前工作。在别人看来,她的日子未免有些寂寞单调,但她却不觉得,因为她活跃在许多精彩的故事里。
写作的女人似乎人情练达,通晓世事,但她总是偏偏搞不清楚自己的事情。高度灵敏的感官和神经使得她极易受到伤害,她的爱憎常常像一个安错了的情节。
所以写作的女人多是不幸的。
但写作的女人不后悔。她从写作中体验到一种创造的快感。
如果有人说,不,我所见到的写作的女人不是这样的。她们中有的人眼睛总是盯着大人物,一心想往上爬,溜须拍马令人作呕;有的人一贯打小报告中伤文友,告密诬陷无所不用其极;有的人在作品中,唠叨失态像一个怨妇或是泼妇;有的人机关算尽煞费苦心只为谋求一笔名不副实的奖金……
我只能回答说:那不是真正写作的女人。
那是趁着上帝打盹时,偶尔混入到写作的女人中来的庸俗小市民,就像稻田里的稗草;或是由于没有进化好,或是由于基因缺陷。总之,这大概很难免。
真正写作的女人,依然我行我素。
因此,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学会了写字和读书的女人,都可能写作但并非都能成为写作的女人。就像世上大多数植物都会开花一样。不同的只是有的花朵有果实,有的则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