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莺声地板(1 / 1)

大殿深深,游人如织。人们屏息静气鱼贯而入,放轻放慢了脚步。长廊中宽大厚重的松木地板,生硬而冰凉。初时踩踏无声,忽觉有叽叽咕咕的声响,不知从何处传来。是屋檐下穿行的冷风呜咽么?是庭院里的树枝撩拨着窗格么?停下脚,那声音便悄然中止,飘散无踪;再起步,一声声金属般的叩击,重又尾随而来,像是一串琐碎的钥匙链,或是不合脚的鞋跟儿,每走一步,都牵动着自己的腰部和脚筋,如影随形。

然而,没有钥匙,更没有鞋子。所有的参观者,都已在大殿外脱鞋,只穿着袜子进入廊内行走。身上更没有任何累赘之物,只有柔软的袜子,无声地落在静谧的地板上。长廊上深褐色的地板漆已有些剥落,在白色的窗纸下显露出斑驳的木纹,像是烙刻的一道道年代印记。一双白色的袜子从眼前轻风般掠过,那诡秘的声音忽又幽幽地响起来……

日本京都元离宫二条城的“将军府”。

二条城“将军府”,即公元17世纪初,驻寨东京的幕府政权,德川家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为保卫京都御所(皇宫),令日本西部的诸侯所修建,其中的“二之丸御殿”,作为德川家康从东京到京都拜访天皇时下榻的住所。后来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又扩建了二条城的规模并装饰了其建筑内部,还修建了本丸御殿。到了1867年,第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就在二之丸御殿内,将政权归还给天皇。1939年,天皇将其赐给京都市政府,1940年对外开放。1994年被确认为世界文化遗产和特别名胜地。

那是一所总面积27.5万平方米、建筑面积七千多平方米的建筑群。其中的二之丸御殿(内城宫殿),由远侍厅、式台厅、大厅、苏铁厅、黑书院和白书院6栋建筑连接组合,从东南往西北方向依次递进,计三千余平方米。巨大粗壮的赭褐色房梁屋檐斗拱立柱,气势恢宏,线条流畅,造型简洁,唐朝建筑遗风尚存;一色黑瓦白墙,庄严肃穆,墙体多以精致细巧的窗格、木条图案作为装饰,别有一种质朴清雅的意蕴。然而6栋建筑的斜线排列,却已打破了中国式庭院结构的方正秩序,“六进”之间以阔大宽敞的围廊相接,遮风挡雨、层层贯通又互相独立,可知日本对“外来文化”的巧妙吸收与改进。

由入口沿围廊依次巡游,内部共33个房间,须铺设800多张草席。最大的正厅有如剧院,空阔旷达。各厅的墙上,依其使用功能与特点,分别以松、柳、鹰、鹭、虎豹和山水画等当年府第门生的作品冠名,室内并无华丽的家具摆设,少有奢靡之气。

那吱吱的声音忽又响起。在寂静而阴森的走廊里,如同一个隐身人拨动的琴弦,在空气中微微战栗,令人隐隐不安。再走,声音竟是愈发地清晰可辨,略施重力,便从自己以及旁人的脚下,长一声短一声地发散出来。那个时刻,忽觉整个回环的走廊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鸟笼,从笼子的底部,发出一阵阵细碎婉转的鸟叫声。

低下头细细倾听,终于明白,那声音是从厚厚的木地板下传来,好似地板下养着一群黄莺燕雀,喳喳地扑腾欢叫着,要从地板缝里钻出来。

这便是二条城将军府中著名的“莺声地板”。

是因为距今300多年的将军府,地板朽蚀卯榫松动,故而发出嘈嘈切切之声么?是由于建筑物年代久远不堪重负,而低低呻吟叹息么?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并亲眼见到莺声地板。但我没有想到,这颇有诗意的鸟叫声,竟是因防卫以及防备内部谋反的功用而起。任何时候——凌晨、夜半、白昼,只要有人在廊中行走,但凡有活动的重力落在地板上,莺声地板自然而然就会发出报警之声。除了飞檐走壁凌空腾飞的神人,任何人的行迹都将被这机关算尽的地板即刻预告。平常的日子,莺声啁啾,不是刺耳的噪音,主人听着是欣悦的,以现在的说法,是人性化的设计。遇有凶险,地板的莺声婉转,眨眼间就变成了吓退刺客、擒获叛军的诱捕器。这声声温婉悦耳的鸟鸣,将几百年间宫廷里的刀光剑影,掩饰得何等充满情趣。

在长达260年的时间里,掌握着日本国实权的德川家族幕府政权,曾“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日本列岛。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曾在1639年发布“锁国令”,关闭了大部分海上贸易的港口。在“芦之湖”一侧箱根关隘资料馆内的复原沙盘模型上,可以见到当年由京都至东京的山区通道,严密防守谋叛的重重关卡。然而,至幕府第八代将军吉宗执政时期,幕藩体制仍是不可避免地进入了第一次崩溃过程。曾在德川幕藩稳定期,占有封建统治地位世界观、主张现实社会秩序是不可“变革”的“朱子学派”,开始全面丧失威力。迫使幕府逐步进行了三大改革:“享保改革”、“宽政改革”、“天保改革”,以期恢复自然经济来阻止商业资本的抬头。但幕府所采取的与时代趋势背道而驰的“复古”政策,仍加剧了德川封建社会的种种矛盾,饥馑与暴动相继而起。日本思想界也因此开始活跃,在百年间陆续历经了“徂徕学”、“自然真营道”和“国学”、“兰学”等纷争与实践之后,终于通过批判了长期束缚日本的“唐心”(即儒道),并提倡“真情实意”和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无间之情”,而完成了“思想解放”的任务,在平静中缓慢地出现了巨大的变化。随着生产逐渐增长,城市消费日益丰富,水陆路交通的发展,商品的进一步流通,日本近代资本主义因素开始萌芽。

日本前总理大臣吉田茂先生在《激**的百年史》一书中曾指出:德川时代的太平稳定,停滞和孤立的260年,给日本创造了“社会资本”,打下了近代国家的基础。“……日本于德川时代形成了统一的国家,有了通用的语言,这同样是一项重要的遗产。”武士阶级所形成的官吏制度,也造就了一批具有组织能力的人才,有利于把他们培养成富有使命感和冒险精神的领导者。

1853年,美国准将佩里率军舰开入幕府的咽喉浦贺港,强迫日本开放港口。1860年,日本为缔结日美通商条约,派使节乘美国军舰横渡太平洋,从此驶入了国际现代社会。

人们开始寻求另一种取代幕藩制度的政治力量。此时的德川幕府政权,已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了。

在空旷的大厅前骤然停步,四周寂静无声。昔日壁垒森严的二条城御殿,如今早已繁华落尽、人去楼空。三百多年的历史硝烟刀光剑影、战车与枪炮的轰鸣声,都被淹没在日本列岛四周滔滔的海浪声中,风消云散。没有莺声从脚下传来,将军府显得如此平静祥和。隐约可见阴暗的大厅内当年武士藏伏的卫士房,交错的隔板橱架、壁龛和附书院,拱形的双层折上格天花板,以及色泽依然鲜亮的隔扇画。阵阵凉气袭来,一时思绪万千。

1867年,德川第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由江户返回京都,就是在这个大厅的一厅,将大政奉还给天皇。这个大厅从此成为结束德川幕府政权265年历史的最后舞台。

那一日,德川家族的最后一代将军,以沉重的步履匆匆走过莺声宛鸣的长廊,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尖锐而沉闷的叩问,每一声叩击都随着血液的流动,震撼着这个来历不甚明晰的日本民族之魂。从此不再佩剑的将军,匍匐在地,被迫向天皇交出了家族近300年的世袭荣耀。他以自己的勇气和明智,完成了政权的和平交接,避免了日本国的内乱与流血。

德川幕府陈旧的帷幕终于徐徐落下。莺声渐止,车马稀落,京都古城随着莺声地板的沉寂而空落。天皇亲政之后,果断迁都东京,日本国由此拉开了明治维新的序幕。

昔日将军府的莺声地板,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闲置无用,萧瑟无声。

与此同时,明治维新的步伐,却如汹涌澎湃的海浪,冲击刷新着这个海中岛国。

开放门户、撤藩置县、土地改革、停止武士俸禄、兴办民间企业、建立铁路电信邮、普及国民教育、富国强兵等一系列重大变革接踵而来。日本一般国民对此不仅没有抵触,反而采取了欣然引进西方文明的态度。在历史的重大转折关头,潜藏于后期稻作农耕文明深处,那种早期海洋民族强烈的好奇心与大胆进取精神,正在悄然复活。

随着明治时代绝对主义政权的建立,启蒙专制主义开化政策也开始盛行。曾经统领日本思想界多个世纪,被视为“国教”的中国儒学,首先受到了质疑和挑战。开明学者认为“仅用儒教作为日本道德的基础是不适当的”——儒道把获得利润视为不道德的行为而阻碍生产力发展;儒学者大多保守,使人倾向顽固,不能适应今天的进步;儒道过度遵从尊卑有序、忠孝节义、重男轻女、重视太古而轻视现代;儒道不是“以理为师”,而是“以人为师”,容易养成自以为是的毛病。这种种理论上的不够严密之处,须以“洋药”来加以补充。一时间,废除汉字、改喝牛奶以牛肉代替米饭咸菜、“东洋道德,西洋技术”的呼声遍布全国……

这是一个天性崇仰先进文明、对优秀文化宽宏大量的岛国。自遣隋使、遣唐使起始,日本人已经显示出主动汲取外来文化的传统性格。明治维新前后,日本国民又以当年醉心于中国文化的劲头,开始争相输入西方文明,自由民权运动在先进的士族知识分子以及广大民众中有了广泛的传播。日本思想史面临着生死攸关的抉择,争端纷起,论辩激烈,经过几十年的批判梳理整合,最终尘埃落定,儒教佛学以变异、折中、修正后的“面貌”勉强存活。

继德川幕府顺从民意还政于天皇之后,也许可以认为,这是日本国第二次重大的改弦更张、自我更新。放弃——再放弃——一声惊世骇俗的“脱亚入欧”,终是置于死地而后生。

悠悠岁月,莺声地板只能在沉默中倾听,远处传来海岸线上翻天覆地的喧哗。纷至沓来的脚步,一次次从御殿的边缘擦肩而过。暮春时节,凄美的樱花纷纷飘零,洒落在丰盈的河面上,然后一瓣瓣一朵朵顺水汇入大海。

沿着正厅向前,叽叽喳喳的莺声又在脚下兴致盎然地重新鹊起。过黑书院和白书院,长廊曲折,拐了一个大弯,从黑书院的背后折回,往出口方向迂回返还。一路走去,脚脖上似有铁链捆绑,磨破了我的脚踝链声叮叮作响,持续不断;抬脚的瞬间,响声暂消,反弹的刹那,却分明听到了嗡嗡嘤嘤的回声,从地板缝隙之下传来。

那回声被自己的听觉放大,竟震得耳膜生疼。

19世纪末,日本国会初立,宪法赋予了天皇以超出立宪君主国家惯例的巨大权限。国力渐强,万事复兴,日俄战争与日清战争的胜利,使天皇的威望几乎上升到神的位置。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国际格局发生变化,日本参战,继而进退维谷。战后经济秩序大乱,丝绸出口减少,地震与灾害,至明治驾崩,形势急转直下。为挽救国内的经济危机与资源匮乏,昭和六年,野心膨胀到极点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率关东军侵略中国东北三省,继而征伐华北,血洗中原,直至妄图摧毁美军太平洋舰队,偷袭珍珠港,因而招致美军的闪电般严厉回击,日本本土遭受重创,最终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败国。

令人稍有不解的是,恰恰是在远征邻国的战火烽烟中,京都元离宫二条城,于1940年悄然对日本民众开放。那些日子,莺声地板上留下了无数男女老幼茫然而疲惫的脚印,没人知道今后的路在何方。

隐隐地,竟然听见了莺声的窃窃私语中,尚留有德川幕府封建时代残存的信息。

莺声啼血,莺声如泣。旧日莺歌燕舞的二条城,会被大势所趋的退潮席卷而去么?

1945年,日本宣告战败。日本国丧失了战前将近一半的领土,经济陷于崩溃状态。养无食,居无屋,通货膨胀,满目废墟。日本国内外要求废除天皇制和要求天皇退位的呼声日益强烈。1946年,昭和天皇发表诏书,宣称天皇不是神,自此,天皇失去了君主制的绝对神权地位。战后的日本在美国占领军的压力下,解除军队武装、废除政治警察、解散财阀、制定宪法,进行了一场“不流血的革命”,从此开始“新政”并步入民主社会。万民一心励精图治,战后仅短短数十年,竟跻身于世界强国之列。

穿越了300年历史烽烟而延绵至今的莺声地板,在沉重而惨痛的打击挫败中,再次被“激活”了。从德川庆喜还政于天皇,到天皇还政于民;从主权属于天皇,到主权属于国民——放弃,又一次放弃,又一次改弦更张,又一次洗心革面。这是一条何等完整的回归曲线,一次何等巨大而深刻的变革,一次何等壮观的飞跃。大起大落,大悲大喜。

莺声地板在我脚下发出低微的震颤,犹如一声声自强的呼号与警铃。

这是一个求实的民族,勤勉而自信、谦卑而又狂妄、顽强却又暧昧。这更是一个善于学习的民族——也许正由于没有历史因袭的包袱与负担,他们从来都是光着脚走过莺声地板,不必担心鞋子会弄脏地板,更不怕地板上的尘上会弄脏了袜子。

走完阴沉的御殿长廊,眼前的清流园阳光明媚。许多游人聚拢在建筑物一侧,屈膝仰脸往地板的结构底部张望——我看见厚重的地板缝隙之间,精心镶嵌的一枚枚铜子与钉眼。时光流逝,那铜子依然发出黯淡的光泽,钉子上略有锈斑,仍是完好如初。按此设计,人一踩上地板,铜子就会上下动弹碰到钉子,而活动中的铜钉在摩擦中,即可发出黄莺鸣叫般的声音。

莺声地板由此得名。

也许“莺声地板”还有更多的弦外之音,只是我们听而不闻或是闭目塞听罢了。若是不悉心辨别,那一声声微弱的回音,很容易就隐失在我们自己的脚步声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