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抚慰的岁月(1 / 1)

老三届人不喜欢说“我”,总是说“我们”、“我们”的。因为那个时代没有“我”,而只有“我们”,我们缺少个性而崇仰集体精神。这种老三届人固有的群体意识,既是长期高度集权的国家遗留的文化心理,也在无意中泄露了我们这代人时至今日所陷的孤独境地。

既然是“我们”,那么我们的过失甚至罪孽,都让“我们”一起来承担吧。

我们这一代人曾经历的苦难,已被我们反复倾诉和宣泄;我们这一代人内心的伤痛和愤懑,已激起了世人广泛的关注;我们这代人对于历史和社会的质问,已一次次公诸于众。然而,临近20世纪末,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能够低头回首,审视我们自身,也对我们自己说几句真话了呢?

不要再用“知识青年”这样自欺欺人的词语了吧。能不能平心静气地扪心自问:我们这一代中的大多数人,可曾真正拥有过文化和知识?

如果我们敢于正视自己,我们应当承认:老三届这代人中,高中生的比例只占很少一部分,大多数是初中文化程度,而“文革”前的初中教材,过分强调意识形态的灌输,在文化结构上,具有极大的缺陷。我们知识积淀最“厚”、烙印最深的那部分,并非人类优秀的经典文化,而是“阶级斗争”、“知识无用”等教条主义;是红宝书的语录,是“样板戏”的歌词,是大串联中抄写的大批判文章。有人说这一代人是喝“狼奶”长大的,还应加上泡饭和咸菜,蛋白质含量太低。我们的大部分知识,都是在“文革”结束后,依靠顽强的自学,支离破碎地拼凑起来的。所以也可以说,这是严重贫血的一代人。

不要再仅仅说我们这一代人是“文革”的牺牲品,是政治的殉葬物。不要忘记“文革”中抄家破坏文物的“红卫兵”是这一代人,不要忘记“文革”中打死老师的“革命小将”是这一代人,不要忘记疯狂地鼓吹并推行“血统论”的也是这一代人。

“红卫兵”的法西斯暴行和血淋淋的犯罪事实,已是昨天的噩梦,但有多少人真诚地忏悔过,用心灵去追问我们当年为什么受骗上当,为什么如此愚昧无知?

老三届是曾受极“左”意识形态毒害最深的一代,然而许多老三届人至今不敢正视自己曾经的歧途,而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时代去承担,便轻易地将自己解脱。就像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有的人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并用后半生的善行去赎罪和赔付;但也有的人,只是怪罪于领袖的鼓噪使他们暂时失去了理性。

不要再仅仅说我们这代人曾无私奉献、改天换地;不要仅仅说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与人之间,是多么真诚和纯洁。如果你真诚,你应当承认在那个年代里,我们老三届人中也充满了出卖和告密:为了入党升学招工提干,为了那极其有限的名额,为了渺茫的前途,我们被人伤害也伤害别人,那所谓的纯真掺杂了多少虚伪和丑陋。我们一腔热血战天斗地,为那些美好而可笑的宏伟目标,大肆砍树烧荒打猎,那时候我们义无反顾地破坏着自然环境,却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有多少在我们的严厉批斗和打击下,而丧失了生路的“落后分子”和“地富反坏右分子”……

不要再仅仅说我们这一代人吃苦耐劳,克己奉公,是中国各个社会阶层中的支柱力量,是“最优秀的一代”了吧。尽管老三届中涌现出许多人才,从车间主任到厂长到经理到学者到市长,各界都能幸会我们的同学和“战友”。但在老三届中,从事高科技、高级经贸活动的人才和高级管理人员,比例极小。那是一个人才的断层,是老三届难以攀登的高峰。这一代人几乎都未能熟练地掌握一门外语,本人即是一例。大多数人都只能从事普通的熟练劳动,成为这个社会金字塔的底座,至今已面临着下岗和退休。

由于共和国17年教育和“文革”十年的经历局限,我们这一代人正在不知不觉地退出社会,离社会的主动脉越来越远。我们的知识结构和意识形态,在本质上同市场经济难以相容;我们已经习惯了计划经济的思想模式,适应了“大锅饭”的劳动报酬和生活方式,于是同今天的自由竞争原则,产生了剧烈的抵触和冲突。我们即将或已经被有知识有文化的一代年轻人,从头顶上无情跨越,正在一天天陷入被淘汰的尴尬处境。我们是一只蚕蛹,被困于黑暗中,但我们已经无力咬破茧子,我们失落我们抱怨而我们却又无可奈何,因而我们的痛苦是双重的。

所以,不要再仅仅说我们这一代是“最后的理想主义者”,我们已担负不起这样崇高而光荣的使命,那只是一顶虚妄的桂冠。我们曾经有过的革命理想,早就崩溃坍塌了,可惜那仅仅是出于对个人前途和命运的绝望,而不是对于世界的整体认识。自从我们失去信仰,便从此变成了一个迫不得已的现实主义者。

事实上,我们这一代中的大多数人,在这颠沛流离、动**不定的几十年间,当务之急是吃饭是工作是住房是病痛是养育子女是侍奉父母,我们始终在为生存而拼搏,我们早已丧失了选择职业和爱好的自由、机会和能力。“理想”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幻影,所谓的“精神”寄托,只能寄托于我们的子女……

说什么“青春无悔”——一个人、一代人所牺牲和浪费的整整一生的时间和生命,竟然能用如此空洞而虚假的豪言壮语,强颜欢笑地一笔抹去吗?

这才真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

老三届的老三届化,这代人固执的“老三届情结”,是近年来深深困扰着我的一种忧虑。我写下这些也许触痛老三届人伤痕的话语,正是因为许多人尚在违心地用“无怨无悔”的结语,逃避对自身的清理与整合。我惟愿我们这代人能走出老三届的阴影,在“五十而知天命”的人生中年,融入改革进步的大潮,从容地迈向21世纪。

我们还能为社会做些什么?我们怎样才能对得起剩下的岁月?

我们不再是“我们”,我们将是每一个独立的个体。

我将与老三届一生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