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W君乃一知名艺术家,人品也好得没法说,你一看他那个文弱的形象,就不忍伤害他。他心地善良,性格宽厚,与人说话必先脸红,会上发言,一般也都捱到后边儿。他同时又是个为朋友不惜伤害自己的人,你跟他说个知心话他能为你保密,你做点坏事儿他也能为你承担或解脱。这时候又让人觉得伤害他一下不要紧。

也由于他外形的文弱,态度的谦恭,性格的宽厚,你若让他负点责,比方以他为主一起出去办个事儿什么的,就会格外麻烦甚至遭遇诸多的不便与尴尬。你与他一起乘公共汽车,他可能会挤不上;你让他买个火车票,可能就会误了车;小偷儿也会格外光顾他,动不动的就让人给偷了;一样的在公众场合抽烟或吐痰,他特别容易让人家逮住并被罚款,你看着他才华横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可一个小服务员即训得他张口结舌。他急了的时候还结巴,嘴里发着类似姐或这的声音:这、这……姐、姐……频率很快。人家说我是你姑呢,不是你姐!他即越发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几年前的事。

几年不见,当我重新见到他的时候,却顿生刮目相看之感。让我吃惊的主要是他外形上的变化。一头女人似的卷发,上穿脏兮兮的乞丐服,下着露着膝盖的牛仔裤,说起话来大大咧咧,脏话粗话不绝于耳,一些不值得动怒的事儿,他也会与人吵起来。比方说,我们一起乘出租车,人家不让在车上抽烟,人家不让抽咱不抽就是了,可他要动怒,怎么着?你个熊夏利是联合国呀还不让抽烟?你熊毛病还不少来!出去练练?估计是那司机看我们人多势众,或者因了时间就是金钱的缘故,犯不着跟他练练,遂乖乖地任我们抽了。

不变的是他的心。真正交往起来,他依然是善良、宽厚甚至文弱的,他那些凶神恶煞、舞舞扎扎纯粹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若是遇见个脾气不好的真要跟他去练练,他未必敢跟人家练,也绝对打不赢。

一次与其一起出差,他照样以坏人自居。一进列车车厢即高声言道,咱又不是什么好人!他那个脏兮兮的形象及其打扮儿看上去也确实不像好人。我们几个人受其影响,也在那里嘻嘻哩哩地故作坏人状。我们大声喧哗,我们喝酒抽烟,我们说那些比较押韵的流行话语,我们用一把完全可以当作凶器的不算小的刀子削苹果;我们用脏兮兮的手拔河一般撕扯一只烤得不怎么烂的烧鸡,尔后你一块我一块地在那里大嚼特嚼。我们还打着饱嗝吹嘘各自的劣迹,声称拘留所的伙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坏,警察们的态度也不赖,抽空再进去溜一圈儿……

我们在那里故作坏人的时候,你就看周围的旅客吧,有的提着包儿到离我们远一点的地方坐去了;有的则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状,将脸扭向窗外;有个采购员模样的人还露出满脸巴结的神情主动给我们敬烟,我们在那里放肆地大笑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儿跟着瞎嘿嘿。连列车服务员也在远处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你知道,如今车厢里面是一律不准抽烟的,可她就不管。她只管那些看上去比较老实或比较文明的人。

等我们嘻嘻哈哈地下了车,W君问我感觉如何?我便告诉他,最大的感觉就是特别有安全感,连小偷儿都躲得我们远远的;同时也觉得好人当得久了,偶尔装一回坏人还真是怪放松,怪舒服。我将这意思告诉给他,他哈地笑了。我也就理解了他外形上的变化。真的,他是一个好的行为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