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小说太真,作品发出来常常被追问,某某某是谁?你跟她什么关系?你用鲁迅先生说的模特儿不用一个一定的人,看得多了凑合起来的,往往是浙江人的脸山西人的帽子那一套来应付,又会引来一大堆追问,那也得有生活呀,有感受呀,有点影儿呀,凭空瞎编还能编得这么像呀?这回的这个郝俊萍(《乡村温柔》中的人物)尤甚,连圈子内的人也起了疑心,见了面就要问,郝俊萍是谁?你说实话,我给你保密。颇有些不交待清楚即让你跳进黄河洗不清的那么种阵势,那我就原版地说说。

七十年代初,我在部队做新闻干事。我们那个政治部叫是叫政治部,但并没分科,一些入党了,提干了,处分战士了之类的事情,都要一起研究。这回要处理的是一个刚当兵一年的新战士,所犯错误是他入伍之前与他厂里的个女师傅有些男女方面的问题,依据是他所在的连党支部缴上来的几封信,当然都是那战士的师傅写给他的。关于这些信的发现过程,也很能反映当时人际关系上的一些特点,总之是都想自己进步,而不希望别人进步就是了。那时遇到一点事还动不动就搞外调,即到他原单位作调查。在研究要不要派人搞外调的问题上,我就提了点不同意见,说这件事是清楚的,也不是什么政治问题,你领章帽徽的一去调查,她那里就会当成大事,而地方上的些单位是没有什么事能保住密的,万一传开去,让人家还怎么做人呐?最后即决定先跟那战士谈话,看看他的态度再说。也因为我提了那么个意见,谈话的时候,就让我也参加了。当时也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定,即组织上找谁谈话,一般都要有两个人参加。

找那战士谈话之前,我是先看了他师傅的那些来信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那是第一次见这种信。那信里面就有着当时怪通行的格式,比方首先让我们共同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那一套,接下来就是情意绵绵的一些话。一种非常政治又非常情感化的内容搁在一块儿,确实就能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既让你脸红心跳,又让你产生诸多的联想,甚至猜测这个女同志长得什么样儿呢?她可真是懂感情啊,挺关心人,比方她在他上一次的回信中知道他感冒了,她就说,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会怎么样。这是个令人温暖的女同志定了,也怪会独出心裁,每一封来信,她都要在他们的感情问题上列出诸多的题目让那战士填充,还对上一次的填充打分,说哪道题你答得不准确,应该怎么样惩罚云云,当然也是温柔的惩罚。看完之后,我即跟另一位干事说,我怎么一点也没觉得卑鄙下流呢?那组织干事也说,这能算什么问题,我看该处分的是偷看人家的信又揭露他的那个战士!那家伙思想意识不好,争取进步也不能用这种办法啊!以后讨论那家伙入党的时候,你在旁边敲敲边鼓,坚决别让他通过;不过跟这个战士谈话的时候你可不能表现出同情的意思来呀!谈话的结果是不再派人搞外调,也不再将其列为党员发展对象。那么一个追求进步、长得挺帅,也有点文化似的青年,就这么给改变了命运。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在写《乡村温柔》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件事,遂将它原封不动地移植过来了,写的时候心里还一直充满着一种温馨之感。我在想,在那些动乱的年代里面,无论阶级斗争搞得多么激烈,人际关系如何地紧张,也还是有一些真情,有一些美好的事物,特别在基层的普通百姓那里。当然,美的东西也是最容易被损害的。那个年代最恶心人的一件事就是践踏人的尊严,**人的情感。

现在来说这件事,也让我更加珍惜今天的气候与氛围,尽管现实生活中还有诸多的不如意,但人的本身,其中包括人格、尊严、情感甚至隐私是在逐渐地受尊重了。另外也想提醒不搞文学的朋友们,文学上的审美与生活中的审美是不一样的,美的不一定是对的,你理解就够了,不要照着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