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们一行五人乘着租来的金杯面包车从拉萨出发,前往西藏最高的也是最大的圣湖—纳木措。措,在藏语中,即是湖的意思。西藏素有世界屋脊之称,纳木措既然是它的最高最大的湖泊,放诸地球,自然也是最高最大的。因此,人们通常称它为天湖。去西藏之前,在网上看过纳木措的照片。那一片空阔无比的蔚蓝,那浩淼的不含一点渣滓的圣水,已是深深让我震撼。布达拉宫虽然是西藏的代表,但是,那是朝拜的地方,走进那座山上的圣殿,一个人必须凝聚起他所有的宗教情感。纳木措则不同,它是地球上最干净的水。因此,对于佛教徒来说,它更具备“净土”的概念。
面包车沿着藏北高原的青藏公路前行。路边是大片大片的海拔四千多公尺的湿地。牦牛与绵羊,这些会走动的褐色与白色的花朵,如旧时江南的娇娃,总能撩起人们的**。只是那些温婉的吴侬软语,又怎能相比于这些悠游于天地之间的生灵!八月底的西藏,是最适宜于游人造访的季节,但此刻行进在青藏公路上,我们依然感到了西藏的不可捉摸。离开拉萨时,天,阴沉沉的,当车轮掠过雅鲁藏布江边一片片金黄的格桑花盛开的草滩时,雨,飘然而下。瑟瑟凉意挤进车窗,穿着皮夹克的我们默不作声。因为拉萨的朋友说过,游纳木措最好是晴天,否则,天地浑沌一体,你什么都看不清。难道这倒霉的天气,真的被我们碰上?车子过了羊八井,没有任何征兆,天忽然放晴。白炽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远处的逶迤连绵的山峰,岩壑峥嵘,奔云骤止;近处的曲折蜿蜒的流水,如金蛇游弋,银光万点。瞬间的变化,灿烂的光影,顿时将我们的惆怅一扫而空。更在此时,我看到左边车窗外,一些突兀的戴雪的峰头,司机说,那就是长江发源地念青唐古拉山脉。在长江边上白云黄鹤之地住了半辈子的我恨不能立即飞身下车乘云而去,体会那种手捧一堆雪如手捧长江的豪情。但司机告诉我,念青唐古拉山脉海拔七千多公尺的主峰就在前面。骄艳的阳光下,刺破青天的雪峰更加壮观。最好的景物永远在前面,这是一种乐观。我接受了司机的劝告。但是,十几分钟后,天忽又变脸,细雨淅沥,所有的雪山都被浓云吞没。我们的心情复又沮丧。
大约两个小时,在蚕豆大的冰雹与逼人的寒气中,车子翻过海拔五千多公尺的纳根山,这是念青唐古拉山脉的一个山口。在那里,我们看到山下辽阔的草原上阳光灿烂,草原尽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湛蓝的湖水,那就是纳木措,它与阳光同在。
一刻钟后,车子下山了。所有的冷雨,浓雾,冰雹与乌云,连同我们的惊悸与懊恼,犹如车窗上的水珠,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车子飞驰在草原上,一似万顷波涛上饱风的方舟。一小时后,我们来到了扎西半岛。
扎西半岛是纳木措五个半岛中最大的一个,面积约十平方公里,也是观赏纳木措的最佳地方。车子停下来,我们来不及观赏扎西岛上形态各异的礁石与溶洞,以及挂满五彩经幡的粗大石柱,而是忘情地向湖边跑去。尽管这里的海拔是四千七百多公尺,我们因为缺氧,两腿如同灌铅。
一俟来到湖边,立刻,我整个儿被融化在澄澈澄澈的蓝色中了。
那是怎样的一片蔚蓝啊!空濛 、洁净、宽厚、柔和。磁的质感,气的韵律。最简单的表象容纳了最丰富的色彩,最粗犷的**隐藏在最深沉的宁静中。它动**的活力不是在上升,而是日复一日的内敛。所有的快乐与忧郁,暴雨与飘风,都被它沉默地吸纳,然后分解与消失。天地一碧,水天一色。这不再是墨客骚人不切实际的夸诞,而是一种可以触摸的真实。所谓一,就是单纯,也可以说,就是一种拒绝,就像这纳木措。此刻,我头顶上的蓝天,没有一只飞鸟,脚下的湖水,没有一方鸥凫 。这里的天,不再是鹰的故乡;这里的水,也不再是渔舟的乐园。丛林中猛兽的咆哮,演艺厅里感官亢奋的舞娘,自然与社会中各种令人恐怖与迷醉的节奏与形象,一下子都从我的脑海中消失净尽。满眼的蓝色,满胸的澄明。我伸出手来,只见手背青色的脉管中,涌动的也是至纯至真的蓝。
啊,纳木措!啊,净土!
我又一次说到净土了。佛教的净土,往往让人想起高山深谷间的禅院,这里的晨钟暮鼓以及四溢的香气,让每一位朝拜的信徒心情宁静,在砖木结构的总是含着潮润的大殿里,人们情不自禁地开始反省,并为自己庸碌的生活而惭愧。但那种净土,却让我感到有一种技术性的因素存在。森森林木包围的百年老殿,宽敞的空间和庄严的神祗 ,甚至一角飞檐或一面山墙,都可以启发人们向佛的心境。而纳木措则不同,它不借助任何技术,排斥一切人为的东西。扎西半岛上,有不少用石头垒起的大大小小的玛尼堆,更有整整覆盖一座山梁的五彩经幡,它们都是善良的藏民的杰作,那些草原上的骠悍的骑手,把纳木措当成“佛”来礼拜与供奉。在他们眼里,湖畔的念青唐古拉雪山是雄健的男神,而纳木措则是温柔的女神。每年八月份的雪顿节,方圆数百公里的藏民都会跋山涉水来到扎西半岛,他们不是来欣赏湖水的美丽,而是眼含热泪,朝着浩浩****的澄碧湖水俯下整个身子,用最虔诚的方式顶礼膜拜。千里万里,我们赶来这里,看的是慑人心魄的风景,而藏民们眼中的纳木措,则是圣洁的不容亵渎的女神!
徜徉湖畔,一晃两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时而睬着金轮破云而出,把最炽烈的光芒投洒到翡翠的湖面;时而又扯起云氅盖住脸庞,让巍峨的雪山沉入黑色的幻想。忽然起风了,纳木措终于腾起了细浪。我刚准备俯身去掏一捧浪花,却听得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牦牛皮袍的藏族老大娘,手执转经筒,沿着湖岸踽踽独行。只见她神情木讷,但深陷的眼窝中,却分明隐藏着一种期盼。从她的装束和神态,我猜想她来自遥远的地方。她现在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朝圣者的庄严体验。同她相比,我顿感惭愧。我爱纳木措,但我的爱缘于理性与知识。而不像这位渐行渐远的藏族老妇,她对纳木措的爱,是缘于她的直觉与信仰!
2003.9.15匆草于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