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谢谢你(1 / 1)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没羡慕过别人。

1996年,是鼠年。

电视上正播放着小品,赵丽蓉扮演的角儿戴着红花旗头,跟巩汉林扮演的角儿念叨着“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此时此刻的北海在厨房里调着饺子馅,客厅里时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聊天声。杨楷正穿着红色的毛衣,坐在马扎上,跟卧在沙发上的静娴讲解小品里有趣的情节。

静娴的病,似乎是控制住了。

这一年里,虽然静娴的四肢都慢慢失去了知觉,不能动了,话也说不利索了,但她的身体状况出人意料地好。

就连主治医生老马都说,自己从医数十年,简直不敢相信,能有渐冻症病人,在这个阶段还能保持如此充盈的状态。

上帝在关上那扇门的同时,似乎也为这个波折的三口之家偷偷开了一扇窗。

也许是静娴病着的这些年,透支了太多失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北海发现自己变了,变得更乐观了。

有一天,北海独自去医院取药,在路上,碰巧遇上了静雯来家里探望。

两个人一起上楼,北海告诉静雯,静娴上午的时候说要看一本诗文,自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翻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结果静娴却特别笃定地告诉自己,就在床下塞的第五个箱子里。

她说用红色的挂历纸包着,右下角还破了个小洞。

“结果一找,果真就在那儿,你说她厉不厉害,哪本书的哪一页写了哪些内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脑袋就跟机器似的,她说是啥准是啥。”北海扭过了头,得意地笑了起来,“你看吧,我就说我半点事儿也瞒不住你姐。”

静雯脸上挂了笑颜,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己的这个姐夫耐心得很,姐姐生病的这些年,他从没懈怠过一天,帮姐姐擦拭身体、洗头发、换衣服、洗衣、做饭,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她,担心她无聊,他还特意去自学了吉他,平日里给她弹奏着解闷。

再后来,他又因为担心姐姐晚上有需要,怕自己睡得太沉听不到声儿,就裹了个毛毯,盖了床被子,愣是坚持睡在了一窗之隔的阳台,还在两个人的手腕上缠上了根线,这样姐姐一扯,他第一时间就能醒过来了。

一月份的天,窗户上都结了冰晶,鼻头被冻得通红,他依旧坚持着,添一床棉被继续睡阳台,夜夜起身,夜夜帮姐姐翻身,怕她生了褥疮。

好几次来家里,看着姐夫睡眼惺忪的样子,她就劝他去休息,可没想到,不一会儿他就又起了身,嘴上总是嘟囔着到时间了,该做什么什么了。

实在困极的时候,他就会使劲儿拍拍自己的脸,再捧一手冰凉的水拍在脸上,还笑着跟她和姐姐打趣,说这是他新发明的肌肤紧致法……

想到这儿,静雯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北海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常跟他念叨,如果静娴没病,那自己跟静娴、杨楷一定是整条街最幸福的一家人。

只是可惜天妒英才,静娴再也没有机会四处走动了。

“她人能在,就好了。”北海突然笑了笑,拍了拍静雯的肩膀安慰道。

这么久过去了,他早就想明白了很多事,静娴能健在,对他而言,就是最难得的福分了。

听了姐夫这句话,静雯的悲伤消散了大半。

钥匙旋转,门锁打开,她跟着北海进了门。

北海放下手里买的新鲜橘子,又接过了静雯手里的药,冲着屋里喊了起来:“你快看看,谁来了!”

静雯跟着他来到了里屋,北海识趣地带上了门,姐妹两个人许久未见,他想给两个人留一些独处的时间。于是北海坐在客厅里,剥起了橘子,想榨些汁给静娴润润嗓子。

可是没一会儿,静雯就失了魂似的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姐夫,我姐……她,怎么不会说话了?”

听了静雯这句话,北海慌了。剥了一半儿的橘子跌进了盘子里,他起身跑进了屋,看着静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他下意识地收起了慌张神色,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温柔地笑着,语气平缓:“昨天你不是刚看了四舅舅从上海寄来的信,快跟静雯聊聊四舅舅讲的那几件有趣的事儿。”

静娴的嘴角**了一下,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慢慢地开始讲了起来,北海松了口气,扭过头一脸惊喜地看向静雯,可他却从静雯的脸上瞧出了疑惑和失落。

原来,现在只有他听得懂静娴说的话了。

那顿晚饭,一如往常。北海拿着勺子把蔬菜捣碎,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静娴,边喂边用小手绢帮她擦拭嘴角。

他的眉眼间仍旧带着笑,可静雯还是没能忍住,饭吃了一半儿就躲了出去。

北海端着盘子出门的时候,静雯正靠在墙边哭泣。

他还是那样,眼角带着笑意,拍了拍静雯的肩膀,打气似的说:“怕什么,还有我呢,你们听不懂,我就做翻译,她还在一天,我就上岗一天。”

听了北海的这句话,静雯哭得更凶了。

她感激姐夫,也替姐姐感到庆幸,却还是没法儿立刻接受这个事实。

可北海却像是一潭深水,表面柔缓、平静、不起波澜,如同把所有情绪都埋进了自己身体的最深处,因为他不想让静娴觉得,自己已经跟这个世界有所隔阂了。

他早就在心里假设好了未来的每一天。

如果有一天,静娴真的不能说话了,那就由自己来做她的那只传声筒。

他愿意挡在她面前,率先替她承担起要承受的痛苦。

静娴不知道,北海去年生日时,许下了三个愿望,除了希望家人平安,剩下的两个都是:希望静娴余下的日子,能过得舒服、开心。

在阳台看烟花的时候,杨楷曾偷偷问父亲许了什么愿望,却被北海反问。

杨楷低着头,迟疑了好久,说:“我希望母亲能够活得久一点儿。”

北海没吭声,摸了摸儿子的头,他自然希望静娴能够留在自己的身边更久一点儿。可他更希望的是,静娴往后的每一天都可以过得舒服一些,哪怕代价是要她快快离开自己,他也甘愿。

因为他,看不得她受苦。

四季轮回,潮汐更替。屋檐下的三口人,就在这样相依为命的照顾中,一起走过了十几个年头。

时间很快,快到不知不觉双鬓就染了白。

就连杨楷都不知道,父亲原本笔直的腰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似从前那般硬朗了。

印象里,那个能一口气扛几袋米的男人,如今走久了也会气喘吁吁。

而母亲呢,原本乌黑、顺滑的发丝,竟也渐渐失去了光泽。

或许是当初许下的心愿成真了,也或许是奶奶和姥姥在天上庇佑着,母亲竟然奇迹般地又扛过了十几个年头。

可母亲说不出话来了。长期的肌肉萎缩,让她整个人都失去了精神,变得孱弱又瘦小。但父亲总能找到好的由头,去安慰她。

“你瞧你小小的,多惹人怜,害得我总想把你搂在怀里。”

有好几个夜晚,杨楷躺在**睡不着,回想起过往的一幕幕。

有次他备考,很久都没能回家看看,父亲在打扫房间时,不慎闪了腰。

正在自习室学习的他,接到医院的电话,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医院。

到了的时候,父亲正焦灼地询问医生,自己什么时候可以下地活动,但医生嘱托他必须静躺养病。

看着父亲失落的模样,杨楷知道,他是在担心母亲。

也是那天,他拍着胸脯跟北海保证,自己要接下这份重任。

可是母亲,早就习惯了父亲常年的照顾。

她要强,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大小便失禁的模样。杨楷只好顺着她来,可没料想,母亲居然怕麻烦他,绝口不提哪儿不舒服,致使身体每况愈下。

无奈之下,父亲强忍着剧痛,下床替静娴翻身,帮她擦身子,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守在床前。

空了他就弹吉他,帮她解闷,陪她看书看到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杨楷的印象里,哪怕后腰有了乌紫的瘀青,父亲也从没说一声“疼”。

杨楷看着父亲用手撑着腰的佝偻背影,实在是不忍,只好扭头向小姨和舅舅求助。

这之后,一些私密的活儿便交付给了小姨静雯,而搬运的工作就托付给了舅舅静康。

虽说如此,父亲依然放心不下,硬要陪在母亲身边才肯放心。

也许是过度操劳损伤了腰椎,自那之后,父亲每每坐久了就会犯老毛病,有时候疼起来,整个人只有半卧在沙发上,才能轻松片刻。

一旁的杨楷看在了眼里,疼进了心里。

他拗不过父亲。父亲像是把所有的疼痛都屏蔽了般,哪怕腰都直不起来了,也不肯放下手里的活儿,嘴上还不停地念叨着:“没办法久坐,就不能日日坐在床前帮你妈翻书了……”

杨楷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做到的。

有一日他回家,父亲正拿着酒红色的砂纸,戴着老花镜,不停地摩挲着木边。

在他面前摆着的,是一个小桌似的东西,不同的是桌面上开了口,吊上了复杂的硬线,还有几个地方镶上了弹簧。

“爸,这是啥?”

“快来看看,我给你妈做的翻书小桌。”

瞧着父亲脸上那自豪又满意的神色,杨楷只觉得心头有一股暖流涌过。

母亲的四肢早就失去了力气,无法触碰了。

可那桌子,愣是一个刺边都没有,被他一遍遍地用砂纸磨得平滑了。

就连桌子的腿脚,都雕刻上了形状,细细一瞧,刻着的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

母亲看到书桌的时候,脸上浮现的表情,杨楷此生都难以忘记—眼眸里除了温柔,尽是踏实。

落日余晖洒在**,父亲就那样守在母亲身边,每隔十几秒,就牵动一下绳子,书页翻过,即是目光所至。

那牵动绳子的食指边缘,早已生了厚厚的茧,却从未想过停歇片刻。

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在四下无人的夜里,曾一度使杨楷鼻酸。

十几年过去,所有人都变了,可母亲跟父亲的感情,始终未曾变过。

他时常在想,是什么样的力量能支撑着两个人走到如今。

想来想去,他看开了,这点儿磨难不算什么—自己足够幸运,因为活在爱里。

2004年的时候,徐杰放弃了在上海的工作机会,回了青岛。

北海去机场接机,隔老远就瞧见了他那漆黑的墨镜。

北海常笑他,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总爱赶时髦,学年轻人打扮得花枝招展。

但徐杰总是振振有词:“人越老,心越不能老。”

墨镜摘下,虽还是那双眼睛,却早已遍布皱纹了。

多年未见的两人,照旧像从前那般熟络,可北海总觉得,这次回来徐杰哪里变了。

徐杰的儿子徐聪明,前些日子刚在上海成了婚。

儿子结婚的那天,他打电话给北海:“云芳的心愿,我总算是帮她完成了。”

杨楷小的时候,常听母亲说起徐杰叔跟云芳姨的故事。

两个人缘起于一次相亲,还因为父亲,闹出了好些乌龙。

但缘分就是那么奇妙,后来两个人居然走到了一起。

可是好景不长,云芳生聪明的时候难产,临走前连句话都没留下。

如今,聪明有了自己的家庭,徐杰也算对云芳有了交代。

聪明这孩子心细,他知道父亲一直记挂着儿时的玩伴,就瞒着父亲把晓蓉送他的布玩偶挂在了网上。

可上海太大了,哪怕他接来了父亲,买下了电台的回放,一遍一遍地播报着晓蓉的名字和他们的故事,也还是没能寻到那个在父亲心里藏了大半辈子的人。

聪明不知道,决定回青岛的那个夜晚,父亲曾给北海打过一通电话。

在繁华的上海滩,在东方明珠下,在黄浦江边,徐杰右手擎着手机,仰头就干了一瓶啤酒,停了半晌,他默默地告诉北海:“是时候了,我该走了……”

电话这头的北海,听着轮船的鸣笛声,沉默了半天,说了声:“回家吧。”

徐杰最终还是带着遗憾回来了。

回来的那晚,他跟北海两个人去了老车辆厂外的那家饭店,本想重温一下旧时的味道,只可惜墙外已经用红漆涂上了厚厚的“拆”字。

望着不复存在的饭店,徐杰的背影落寞极了。

徐杰母亲走的时候,曾把北海叫到跟前,她说自己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亲眼看着儿子结了婚。

她知道,也明白徐杰心中所想。可她放心不下他一个人,就这么孤孤零零地度过余生,才执意让徐杰娶了云芳。因为她知道,云芳是个好姑娘。

北海望着徐杰的背影,猜不透他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他心里的那种黯淡。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除了身边重要的人、事,放不下的只剩遗憾和从前。

第二天,徐杰搬进了旧房子,杨楷去帮他收拾了房间。

湿抹布入了水,徐杰偏要抢着踩凳子擦阳台的窗沿,却没料到差点跌了跤。

拗不过杨楷,徐杰只好安安稳稳地坐在了沙发前,捶了捶腿,看着他忙活:“还是老了,人不中用了……”

徐杰曾来家里看过静娴几次,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躺在**的静娴睁大了眼,眼神里都是喜悦。

在得知徐杰没有找到晓蓉后,神情里尽是遗憾和失落。

徐杰倒是笑着,像没事人一般,反过来安慰她:“我说你,你可得好好养病,不然我就把北海拐跑,介绍给别的小老太婆。”

听了他这句玩笑话,静娴的眉眼间才流露出几分轻松。

从那之后,静娴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医生说,静娴身体的各项机能随着病情的发展都有所退化,她以后睡觉的时间会越来越长。

国外现在有了一种药—利鲁唑片,可以延缓肌肉萎缩的进程,但这种药只有国外才有。

无奈之下,北海只能向四舅舅求援,可四舅舅寻遍了上海,问了所有熟络的人,也没有人有这种药的进口渠道。

杨楷在帮徐杰送煤气罐时,无意中提起了这件事,徐杰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瞒着北海给若云打一通电话。

过去这些年里,若云在美国修完了医学学位,进了医院,碰到了如今的丈夫,两个人结了婚,也生了孩子,日子过得也还算幸福美满。

偶尔,她也会从亲近的朋友口中得知北海跟静娴的情况,听徐杰说完这是“给静娴救命的药”后,她连犹豫都没犹豫,就一口应下了。

这些年过去,她早就放下了。每每想起当年,只觉得“情”这一个字,还须甘愿才能成事。可她当时年纪轻轻,看不开,也放不下。

如今,她只当回国看看老朋友,也算是给年轻时的自己做一个了结。

若云回国的那天,是徐杰接的机。

到家的时候,北海正在客厅里忙着择菜,听到门口的响动,开了门,愣了好半天,才认出是若云。

那个总是追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孩儿,如今架上了金丝眼镜,厚厚的镜片也遮不住眼角的皱纹。

徐杰见状,赶紧接过了若云手里的箱子,迎着她进了门:“我思前想后,还是瞒着你问了若云,这些年她在美国从医,结果,你瞧,还真把药给带回来了。”

看着徐杰把箱子打开,里面塞着写满英文的药盒,北海有些说不出来的拘谨,又有些讶异、感动。

“静娴姐呢?”站在原地的北海听到若云问,赶紧带她进了房间。

看着自己往日的情敌,静娴的眼神里满是感激,她早就听到了他们在客厅里说的话,她知道,若云这是带着药,从美国回来救自己的命了。

瞧着蜷缩在**的静娴,若云心里百感交集,缓缓地坐在床沿,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地拍了两下。

虽然无言,一个动作却代替了无数句对白。

若云调整了静娴的处方,又给了北海可以延缓静娴病情的食方。

果然,不出几个月,静娴的状况就好转了许多。治疗的这些时日,若云坚持不肯收费,北海暗中托人打听了利鲁唑片的价格,可是算算家里的积蓄,根本不足以还清欠若云的钱和人情。

北海没忍住,向徐杰开了口,结果话刚说了一半儿,徐杰就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我就一个人,平日里根本就没什么大的开销,喏,早就给你备好了。”

原来徐杰早就猜中了北海的心思,他太了解他的性子了。

北海这一辈子不曾亏欠过谁,但若云一直是他的一个心结,她肯排除万难地回来,他心里就已经足够感激。

人情这辈子是还不上了,但欠的钱,总要还上。

“这里面是十五万,多余的话不说了,有空请我吃饭。”

瞧着徐杰转身的背影,北海只觉得心里踏实得很。

他知道,徐杰早就看穿了自己,给了钱,还顺势给他找了个台阶下。

而这钱,已经足够支付静娴现阶段的医疗费用了。

后来,杨楷也毕了业,参加了工作。

他的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静娴—闷着头,只顾拼命地赚钱。

一家三口的条件,终于开始慢慢地好转起来。

北海还是像从前那般,凡事亲力亲为,寸步不离地陪护在静娴身旁,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她。

这一照顾,又是几年。

2002年,SARS爆发了。

电视里一刻也不停歇地轮番播报着注意事项。

感染数字日渐上涨,人民群众越发紧张、恐慌,空气中都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四舅舅早在心里有了打算,只是没有跟任何人说。

出发前一晚,他在静娴的床边坐了良久。

四舅舅说,他常年奔跑在外,又无妻室后代,在他眼里静娴早就成了女儿般的存在。

静娴泪流满面地紧紧地握着四舅舅的手,心中总感觉不踏实。

四舅舅还笑盈盈地宽慰:“四舅舅去送医疗器械,是救人,好事做多了,攒起来就能跟阎王爷把你换回来。”

他握着静娴的手,眼神里满是笃定:“这次,我要运批防护服去广州,等四舅舅回来,给你带茶糕。”

可他这一走,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在一次分发防护服的过程中,他为了救一个病危的病人,赤手扛起他进了手术室。

被隔离的第三天,四舅舅就出现了胸闷的症状,恶化得很突然。虽说医生拼死把他救了回来,可股骨头坏死,造成他下半辈子无法再走路了。

静娴家里,她坐在轮椅上,脸朝着窗外,赌气似的不愿搭理四舅舅。四舅舅只得自己慢慢推着轮椅,挪到静娴旁。

就这样,两个轮椅并排着。

左边的静娴赌气归赌气,却早已哭得梨花带雨。四舅舅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兜里拿出一小盒茶糕。

2010年的那个夏天,静娴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车辆厂的那个小礼堂,她、北海还有四舅舅演了一出轮椅版的《哈姆雷特》。

不知怎么的,冲出来一个穿着欧洲古典衣服的大胡子男人。他悄悄地跟静娴说,他是哈姆雷特的叔叔,他要毒死扮演老国王的四舅舅。

不论静娴怎么喊,四舅舅和北海就是听不见,好像有人在无形中推着她的轮椅,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舅舅和北海慢慢地消失在自己眼前。

在哭喊声中醒来的静娴,被告知了四舅舅离世的消息。北海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静娴出现了呼吸衰竭的症状,连夜被送进了医院。

在病房外,北海抱着头缓缓地蹲了下去。

刚刚那一幕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静娴躺在**,大口地喘着粗气,短暂的缺氧憋红了脸,手拼命地抓住床单,可他老了,他快抱不动她了,若不是杨楷在,恐怕……

凌晨,医院的走廊里时不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手术室的红灯刺眼极了,看着父亲自责的模样,杨楷的心隐隐作痛。

四舅舅的死讯突如其来,如今,母亲又被推进了手术室。

他无法想象,此时此刻父亲正受着何种煎熬。

杨楷抬起右手,伸了一半儿,却又缩了回去,陪着父亲蹲了下来:“爸,还有我呢……”

静娴被救了回来。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摘下口罩只说了一句话:“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她得在重症监护室里疗养了……”

这次的呼吸衰竭,耗光了她身体大半的能量,人能救回来已经算是奇迹了。

从那之后,静娴昏迷了整整四天。

看着周遭插满管子的静娴,听着心电图机嘀嘀嘀的声音,北海只觉得心痛。

静娴昏迷的第二天,徐杰曾来过医院。

本想劝北海注意身体,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身体累垮了,还可以疗养,如若失去了精神支柱,整个人是会熬不住的。

北海让杨楷从家里取来了静娴平日里最喜欢读的那几本书,没事的时候,他就守在她的床边,一页一页、一章一章地读给她听。

可静娴就那样安静地睡着,像是闯进了什么梦境花园,偶尔眼皮动一动,可就是不睁开眼。

有几次杨楷来送饭,隔着玻璃瞧见父亲正拿着小梳子,帮母亲一缕一缕地整理着碎发,他觉得难过极了。

医生说,母亲全身都架上了仪器,不能再频繁翻动了。

父亲就变着法子打湿毛巾,帮她擦拭手脚。

他知道,那是父亲仅剩的一点儿倔强,他在用自己的行动,维护当初应下母亲的那句“有我在,一定让你干干净净的”。

静娴醒的那天,是个周末。

也许是睡梦之中听到了弟弟妹妹,还有朋友们的聊天声,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看着自己的姐姐又一次从死神的掌心里逃了回来,静雯没忍住,趴在床沿哭出了声。

氧气罩下的静娴,似乎是想抬起手,摸一摸妹妹的头,却被缠绕着的输液管挡住了。

她抬眼看看四周,自己正躺在病**,周围架满了冰冷的仪器。

她听到了徐杰呼喊医生的声音,也听到了妹妹的哭声,弟弟站在一旁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可眼前就像是蒙了一层雾气,突然看不清了。

因为这次急性呼吸衰竭,静娴的大脑严重缺氧。医生说,她的视力,怕是很难再恢复如初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思量再三,决定简单的葬礼过后,北川去殡仪馆,办理四舅舅的火化手续。

北川回来的那天,静娴出了院。

静康执意买了一把轮椅,又按规格置办了软垫,好方便北海日常推着静娴四处走动。

躺在轮椅上的静娴听到了门口的响声,模糊之中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怀抱着一个灰色的坛子,听到了北川那句“嫂子,我把四舅舅带回家了”,就流下了眼泪。

这些年,四舅舅都未曾婚娶,孤身一人在外闯**,最记挂的就是静娴,隔三岔五就邮一些四处淘来的补品,而静娴也一样,早就打心底里把他当成了如父如母般的长辈。

北海轻轻地接过了四舅舅的骨灰坛,放在了静娴的腿上,又温柔地抬起了她的手,放在了盖子上,拍了两下:“别忘了,他最希望看到的是我们能好好的。”

面前的静娴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正如书中所言,逝者如斯。

分别来得太突然,不曾跟人们打过招呼。

但时间轮转,所有伤痛都能被抚平、被治愈。

静娴撑过来了。

在北海悉心的开导和陪伴中撑过来了。

虽然僵硬的四肢彻底失去了知觉,但精气神却足了许多。

2012年,杨楷接到了一家不错的IT公司的offer,去了上海。

那是北海和静娴第一次体会空巢老人的滋味。

有几次北海躺在藤椅上,笑着跟静娴打趣:“还是我这个老头儿中用吧。”

静娴就那样半卧着,冲他似笑非笑地眨眨眼,说尽了所有的话。

那一年的青岛,雪来得格外早。

朋友圈里铺天盖地都是世界末日的预言。

北海看着儿子分享给他的文章,笑着摇了摇头,又朝屋子里望了一眼。

此时此刻,静娴正在熟睡着,北海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是不信这些的,可还是没忍住打开百度搜了搜消息:真的会有世界末日吗?

静娴的睫毛突然抖动了几下,嘴唇也紧紧地抿住,北海盯着她看了起来。

不知不觉,他跟静娴都步入了花甲之年,可即便如此,他再瞧她,照旧觉得煞是可爱。

杨楷时常打趣他们两个人,说他们现在居然比从前还恩爱。

马上就是静娴的生日了,北海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趁着还有机会,给她过一次特别的生日。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过,他立刻就拿起手机,跟儿子秘密谋划了起来。

静娴生日那天,杨楷推着她开车去了医院,到家的时候,北海已经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肴,蛎子豆腐汤、炒蒜黄、青椒炒肉,全是她爱吃的菜。

为了方便静娴吞咽,北海还把肉切成了细细的肉末,蛋花也打得很碎,就连蛎子都提前用牙签把难嚼的肉丁旋了下来。

桌子的中央还点了蜡烛,蛋糕是草莓味的,裹着的糖浆让人垂涎欲滴,烛光里,静娴的瞳孔猛地收缩,她竟然比从前看得清楚了一些,像是感受到了什么,静娴又猛烈地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似乎又清晰了一些。

她看见北海朝她走了过来,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还打了一条紫色的领带,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自己面前,从身后变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匣子,冲着她单膝跪了下来。

“赵静娴同志,你愿意嫁给杨北海同志吗?”

看着面前早已哽咽的父亲、母亲,在一旁端着手机录像的杨楷,偷偷拿右手抹了把眼泪。

父亲说,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世界末日,但万一真的有,不想让母亲就这么走。

跟母亲相知、相爱的这几十年,细细想想,好像主动的那个人总是母亲。

他唯一遗憾的是,没给她一个有仪式感的婚礼。

轮椅上的静娴,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脑袋奋力地点着。

北海听到了回应,鼻腔用力地抽了一下,轻轻托起了她的手,打开了匣子,取出了一枚金戒指。

那是他跑遍了青岛,找遍了所有的金楼才做成的款式,戒壁上雕着的是静娴最喜欢的风信子,那是他熬了几个通宵,亲手设计的图案。

他就这样,把自己对她的全部情意赋予了这枚戒指,连同着相爱的记忆,都藏进了这枚戒指里。

如今,终于把这枚特殊的戒指,戴在了心爱之人的手上。

那一夜,北海又拿起了吉他,弹奏起了静娴从前最喜欢的那首小夜曲。

世界末日没能来。

可静娴的病,竟像重来了一番,奇迹般好了许多。

每天醒着的时间长了很多,有时候,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居然还能说出几句话。

徐杰说她这是受到了鼓舞,还打趣北海,快点多补几个有仪式感的仪式。

看着静娴的境况愈来愈好,北海心里也是万分窃喜,每天定制了专属菜单,让静娴挑选,还利用起了空闲的时间,架上了老花镜,誊抄了静娴过往写过的随笔,用粗线一针一针地编成了一本册子。

每每看到静娴欢喜的模样,他心里就满足得很。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变着花样,不断地哄她开心。

一晃眼,就到了2014年的除夕。

红色的窗纸贴在满是雾气的玻璃上,朦朦胧胧里透着一抹红。

杨楷从市场上买了几盏红灯笼,正在楼下跟静康挂着。

静雯正在客厅里陪着姐姐看电视,北海嫌北川总是帮倒忙,把他推进了屋子。

徐杰看着北川悻悻地走了,择菜的手也轻快了几分:“你说你们哥俩,越老,这行为方式反倒越像小孩儿了,我从前没见你俩这样过……”

北海刮着手里的鱼鳞,扭过头看了徐杰一眼:“你不也是一样,一个五谷不识的人,愣是被我训练成了烹饪达人……”

眼看没占着便宜,徐杰索性往他脸上甩了一把水:“都啥岁数了,还闹!”

北海用袖口蹭蹭脸,回身把鱼下了锅,盖上锅盖,赶紧把刚炒好的排骨递到了徐杰手里,撵着他出了厨房。

掀开帘子的一角,轮椅上的静娴今天穿了件素色旗袍,静雯帮她化了个淡妆,脸颊上透着一抹微红,看着电视上正演着的小品,眼睛笑眯眯的。

再回身的时候,汤已经煮沸了,北海拎着勺子,撒上了一抹香菜,他心里一阵暖。

人老了,就喜欢热闹,而这家呢,就没冷清过。

听着儿子在楼下喊着:“灯笼挂上了!”北海盛着汤的手抖了抖,他看着窗上的冰晶正在慢慢地融化,融化的棱角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开饭了,开饭了!”

杨楷接过了父亲手里的汤煲,招呼了起来,北海正在一旁解着围裙,顺势坐在了静娴旁边。

“要我说,我哥就应该把做饭这门手艺传给杨楷,开个饭店,”北川闻了闻饭菜香,当即就拿起了筷子,“保准能火!”

坐在他身旁的是他媳妇宋云,看他伸出了手,拿着筷子就给他敲了回去:“哥跟嫂子还没开动呢,德行!”

看着北川出了洋相,徐杰赶紧接上了话:“我可说好了,你们今天谁也别跟我抢,在座目前打光棍儿的可就我跟楷楷,谁跟我和我干儿子抢我可跟谁急,开动开动!”

筷子刚擎了一半儿,一旁的梦梦怯怯开了口:“祝姥姥、大姥姥、大姥爷、舅舅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静雯看着自己的小外孙女,满意地笑了笑:“真乖。”

一旁的徐杰听了,赶紧从兜里掏出了红包,塞了过去,边塞边敦促着在座的所有长辈赶紧表示表示,结果红包都收完了,塞给梦梦时,梦梦羞得把头都埋进了静雯怀里,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北海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静娴,盛了一碗汤,赶紧张罗着开饭,一时间大家都动起筷子,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热闹得很。

北海轻轻地拿起了汤,用汤勺搅了搅,又放在嘴边吹了吹,送到静娴嘴边,看着她一点点吮吸,再咽下去。

“你,吃。”静娴从喉咙里用力挤出了两个字,北海连连点头,自己也盛了一勺汤,送进了嘴里,看着面前的静娴,嘴角浮现了微笑。

眼看着李谷一的《难忘今宵》马上就要唱完,众人纷纷举了杯:

“我就希望,在座的大家明年能顺顺利利吧!”

“我这人俗,我就祝大家发大财!”

“我就祝这些孩子,越来越好吧……”

最后,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了静娴身上,她没说话,就那样满足地笑着。

杯子碰撞的瞬间,伴随着电视上跨年的倒计时,所有人都跟着喊了起来:“3—2—1—”

窗外的烟花纷纷绽放在黑夜里,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北海感觉静娴握着自己的手突然用了些力。

“谢,谢,你。”

话音刚落,北海只觉得掌心里静娴的手,正在一点点失去力气。

喊声、鞭炮声、救护车的警笛声更迭响起,看着静娴躺着的车子消失在走廊尽头,北海的眼泪狠狠地砸到了地上,浸湿了一大片。

静娴的那句“谢谢你”,不停地在他耳边盘旋。

他的直觉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她要走了,她已经做了最后的告别”,可心里还是期待奇迹可以再次发生。

他在心里默默祈求了上天无数遍,哪怕拿自己的一切去做交换,只要她能回来,能回到她的身边,他都愿意。

可手术室的灯灭了。

周围开始有了断断续续的哭声,杨楷走到了他的身边,颤抖着对他说:“爸,妈走了……”

那一刻,北海蹲在原地的腿使了使劲儿,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子,愣了好久。

“医生说,妈是笑着走的……”杨楷没忍住,红了眼眶。

听了这句话的北海用力地瞪了瞪眼,仰起了头,努力地把泪水往回咽,拳头紧紧地攥了两下,突然伸出了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恍惚中才发现,儿子的个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超过自己了。

静娴走了。

看着躺在病**面带微笑的她,北海的心情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这半生过得很苦。好动的一个人,在最好的年纪,却被命运宣判,余下的日子再也不能动弹。或许,这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吧—带着爱,去了另一个世界,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

北海轻轻地握起了那尚带温热的手,用食指在掌心缓缓地写下了四个字:没后悔过。

病着的那些年,静娴总是爱问他同一个问题:“杨北海,娶了我这个病秧子,你后不后悔呀?”

可自己呢,每次都是不紧不慢地做着手头的事儿,回头瞪她一眼:“瞎想啥呢?”

如今,他想给她答案了。

给那个住在自己心底不容撼动的她,给那个为自己出头无所畏惧的她,给那个愿意为自己不惜放弃一切重新开始的她,一个最诚恳的答案。

“没后悔过。”

看着白布一点点遮过那熟悉的脸庞,北海的脑海里尽是过往发生的一幕幕,初见、相识、相知、相爱……

像极了开了倍速的电影,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轮番浮现,一遍又一遍地循环、交织,无穷无尽。

记忆里的那个她,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