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我们,一夜间学会长大。
1995年的秋天,静娴的病越发严重了。
有好几次,北海在客厅正收拾碗筷,就听到屋内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等他快步跑进屋里,才发现是静娴翻书的时候使不上力气,结果书就顺着被沿一路滑了下来,书脊磕在了地上,里面夹着的纸张散落了一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静娴变了。
北海知道她的心思,从不多吭一声,自她病后,就一直由着她、顺着她,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拿来陪她。书跌落了,就帮她捡起,稳稳地靠在被子上,方便她继续看;人跌在了地上,摔得红肿,又湿了衣衫,他就去柜子里帮她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趁着她看书的时间,把红花油倒在手心,搓热了,给她揉一揉活血化瘀。
从前的朋友得知静娴害了这种病,都拎了东西上门探望。
前几次来了人,静娴还总是嘱咐北海给自己穿上新衣裳,一块儿坐在客厅里叙旧,时不时搭两句话,嘴边挂着难得的笑容,北海还以为从前的静娴回来了。
可时间久了,北海却发现每次人走了,热闹散场,静娴都会坐在原地,盯着他们送来的东西发呆。相处了十几年,她的一颦一笑早就深深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比他更了解静娴的人了。可那一刻,望着出神的静娴,北海觉得自己跟她,像是隔了一片海,她脸上是自己从未瞧过的神色,除了悲伤、慌张,还透露着一股失意。
秋末时,北海瞒着静娴接了份私活儿,贴补家用,无奈之下只能把静娴的午餐、晚餐,托付给了静雯。
这天夜里睡梦中的北海听到了花瓶砸碎的声音,从梦中惊醒的他下意识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开了灯发现静娴不在身边。
北海慌了神,一把掀开被子,赤着脚就冲进了客厅,手刚碰到开关,就听到了静娴的喊声:“别……”
她的语调里尽是祈求,甚至还带着几分颤抖,北海的手停了下来,瞳孔猛地放大,借着月光他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静娴,那散落一地的碎瓷片泛着光,周遭透着一股清冷和悲凉。
北海试图去扶她,手刚碰到静娴的肩膀,就迎上了她的目光,夜色里的她,面容憔悴得很,干裂的嘴唇失了色,眼眶湿润,冲他挤出了一个笑容:“你看,我又搞砸了……”
听了这句话,北海鼻腔一酸,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此时此刻的静娴,身子冰凉,只有手心里还留存着一丝温热,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无助的小兽,扯住北海的衣衫,把头埋进了他的肩头。医生说她的时日真的不多了,可她想变好,她不想像如今这般,生活全然不能自理。
北海又何尝不难过,他亲眼瞧着她的病越来越重,瞧着她丢了从前的乐观、开朗,成了如今这样隐忍、克制的人,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除了陪着她、照料她,真的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静娴悲恸的哭声彻底碾碎了北海的心,他们就那样绝望地抱在了一起,痛恨命运的安排。
静娴在北海怀里哭累了就睡着了,北海将他抱上了床,望了一眼便轻轻地带上了房门,睡熟的她眼角依然带着泪,她的脆弱、她的坚强,都令他的心隐隐作痛。
开了客厅的灯,北海跪在地上,一片片地拾起打碎的陶瓷片,新采的花已经被揉搓得伤痕累累,躺在水泊之中奄奄一息,那模样像极了静娴,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幕幕,北海的心忽然揪了起来,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儿,促使他握紧了手里的碎片,棱角扎进肉里时只觉得心里的疼痛少了几分,热滚滚的血流出来,滴在了水泊之中,豆大的眼泪一粒粒地砸在地上,悄然无声。
躲在窗帘后面躲了很久的咸咸,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似乎是闻到了血腥的气息,它灵敏地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脚掌的毛被地上的水打湿了,但还是踱着步走了过来,蹭起了北海的裤腿,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北海望着咸咸,摸了摸它的脑袋,这些时日里它消瘦了不少,就连身上的毛色都失去了光泽。
自己是一个连静娴都照顾不好的人,又怎么能对它负责呢?北海咬了咬牙,挣扎着做了一个决定—要把咸咸送走。
他知道静娴的病是一辈子的事儿,他照顾她已经无暇分心,这个家已经没有办法再给咸咸好的生活了,瞧着它依旧呼噜呼噜地蹭着自己,北海的心里尽是内疚:“对不起,没能照顾好你……”
听到了声音的咸咸突然抬起头,盯了北海半天,像是明白了什么,糯糯地冲他叫了一声,睡倒在了他的身旁。
那一夜,北海彻夜未眠。
咸咸被送走了,北海将它托付给了徐杰的一个朋友,只留下了一个被扯得不成样子的毛球。
那是11岁的杨楷第二次体验分别的滋味,他舍不得咸咸,声嘶力竭地冲着父亲喊,可他阻止不了,只能看着车消失在巷子尽头。
父亲没说话,任凭他咆哮着,最后只撂下了一句:“学会了分别,你就是个大孩子了。”
他不懂,不懂父亲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长大,无助的杨楷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只觉得父亲狠心,无数的委屈涌上了心头。
咸咸走后的几日,杨楷像是故意赌气,绝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事儿,也不再跟父亲对视、交谈。
直到那天回家,开门的时候,他看到父亲的手里正握着那只毛线球出神,眼角还含着泪。
徐杰叔叔说,咸咸被送去那户人家的第二天,就消失了踪影,那是他第三次瞧见父亲的脸上带着那种神色,第一次见是得知母亲生病时,第二次是在奶奶的葬礼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居然从父亲的眼神里瞧出了几分孤独。
自那之后,杨楷再没在父亲面前提起过咸咸,像是真成了大人那般,照料起了自己的生活,还帮着北海分担起了家务。
静娴致电给之前的几个合伙人,将他们都叫到了家中,向他们诚挚地道了歉。
按理说,静娴也是受害者,可静娴认为这些朋友看好她的为人,才愿意跟她一起做生意。如今梁先生做不到对事有交代,那么就由静娴来做。
她托付静雯拿着存折去银行取了不少存款,一一补偿给了亏本的朋友们。
每日看着丈夫和儿子为自己付出,静娴越发觉得幸运。
她一心想活着,想堂堂正正地活着,也想陪爱的人到老,想看着儿子长大成人,那股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强烈地涌上心头,不停地催促着她求生。
她开始自己翻看医书,从《本草纲目》到《中西医杂谈》,就连一些偏方书籍都不肯错过。
最后她在静雯带来的一本期刊里,瞧见了马钱子这味中药,虽带着几分毒性,却有治疗四肢麻木、瘫痪的奇效。
思虑再三,静娴还是决定试一试,她催着北海去将药买了回来,加进中药里一起熬煮。
捧着熬好的药,她连犹豫都没犹豫就仰头喝了下去,本以为情况会有所好转,却没料当晚她就呼吸困难,喘起了粗气,不光如此,还觉得全身发紧,像是每个关节都吊了千斤重量。
看着脸色青紫的静娴,北海一下子慌了神,发了疯似的叫了救护车,警报声响彻了整条小巷,担架上的静娴,胸脯依旧大幅度起伏着,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北海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而身旁的杨楷早就已经泣不成声,攥着爸爸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北海抱着杨楷的手都颤抖了起来,不一会儿,静雯、静康、北川、徐杰都来了,看着北海的模样,一度想过安慰,却不知怎么开口,只好原地陪他坐着、等着,医生说,静娴是中毒病危,必须快点查明今天吃过的餐点,北海的眼睛飞快地眨动着,猛地想起了药里那味马钱子:“静雯,马钱子,马钱子!”
看着慌张的姐夫,听到了“马钱子”三个字,静雯立刻明白了一切:“姐夫,马钱子是吗?我姐她今天吃了马钱子是吗?”
看着北海奋力地点点头,静雯快步走向了手术室,想跟医生说明情况。
北海身体一软,眼看着就要倒地,徐杰赶忙上前一步,却还是没能扶住北海,看着他瘫坐在了地上。
北川抱过了杨楷,给了静康,蹲在了哥哥身旁:“哥,嫂子会没事的。”
这一刻,北海彻底熬不住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药有毒……”他用力地捶着自己的头,徐杰跟北川好不容易才掰开了他的手,失了方寸的北海内疚极了,静娴服毒,他居然亲自把那碗毒药交到了她的手里,他懊悔,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去查一查、问一问,为什么就让她那么喝了下去。
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了点滴滴落下来的声音和心电图仪器的嘀嘀声。静娴得救了,但也为此丢掉了半条命。医生说,她的病情本就不容乐观,恐怕今后更得小心调养了。
杨楷去了北川那儿借宿,临走的时候,徐杰还特意打点了医生,拜托他好好照料,看着熟睡的静娴,北海的心里五味杂陈,手术室外的那两个小时,像是一场噩梦,不停地缠着他。
他从未想过,静娴会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手术室门口,他千次百次地埋怨过她,埋怨她的残忍、任性,但如今见到她安然无恙地躺在自己面前,只盼着她快点醒来。
在医院睡了整整五天,静娴终于醒了。
瞧着趴在一旁的北海,好像鬓角又多了几根白发,连胡楂儿也冒了出来,听到了响动,北海激动地握住了静娴的手,连语调都颤抖了:“为什么要想不开?为什么要服毒?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
瞧着面前的北海眉头紧皱,神色里尽是慌张,静娴努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我好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可阎罗王说了,他不收我……”
“我没有想不开,我想活!北海……”面前的静娴,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悲伤,抬起手摸了摸北海的脸颊,“我还想像这样,摸着你的脸,想跟你一起四处去看看,我还不想瘫痪。”
听了她的这番话,北海的眼泪冲出了眼眶:“好好好,我陪你,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们去求医,我们去问药。我答应你,我陪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泪点已经不受控制。
静娴的状况愈见好转,没过多久,就出了院。
出院的当天,北海接到了四舅舅的来电,简短的几分钟,言语间满是焦灼,反复询问了静娴的病情,得知她目前安好,才在电话那头松了口气。
四舅舅这些年常年在外,不曾回青岛,但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北海跟静娴,静娴早就被他当成了女儿般对待,自高慧芳走后,他的生意和日子过得都不如从前了,但还是会变着法儿往家里寄些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处方药。
北海知道四舅舅也不容易,就只拣着乐观的情况讲,电话末了,北海报了平安,告诉四舅舅,他跟静娴决不会放弃治疗。
自那以后,北海开始四处托人打听治这种病的良方,近处的医生看了个遍,可药开了好多都不见效。
一次,朋友来家中告诉了静娴一个消息—石家庄有个名医,专治这种疑难杂症,很灵,但贵。
得知了消息,静娴立马安排北海去石家庄买药请医。北川和静康知道静娴身边离不开人,商量过后,决定北海留在家中照顾静娴,北川和静康一同前去求医。
两人走的当天,北海从柜子里拿出了家里仅剩的几千块积蓄,包进了一个破布兜,刚嘱咐了几句,要送他们走,杨楷却挡在了门前:“爸,我也想跟着舅舅、叔叔去给妈妈求药。”
北海跟北川、静康对视了一眼,缓缓地蹲下身子叹了口气,似乎是在想些什么,看着犹豫不决的父亲,杨楷跑过去抱住了北川的胳膊:“我想去……”
看着面前的少年,眉眼像极了从前的静娴,无畏、刚毅又执拗,老一辈人常说,女孩儿随妈妈,男孩儿随爸爸,但自己的这个儿子却像极了静娴。想到这儿,北海叹了口气,俯下了身,帮儿子整理了下衣衫:“那好吧,但是,男子汉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别给叔叔、舅舅添乱,知道吗?”
得到了首肯的杨楷奋力地点了点头。就这样,一行三人,踏上了去石家庄的征途。
那是杨楷第一次坐绿皮车,乌黑的烟囱里冒着黑滚滚的烟,耳边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他坐在窗边,双手托着下巴,望着飞驰而过的风景。
嚼着静康舅舅递来的饼,杨楷又想起了父亲从前说过的话:“难过没用,你得改变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见到了已经去世的奶奶,可任凭自己拼命喊、拼命追,就是跟不上她的步伐,只能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等到被梦惊醒的时候,他出了一身冷汗,火车也到了石家庄了。
舅舅说,那医生住在城里,要费点儿心思打听打听,他努力地定了定神,跟在舅舅、小叔的身后下了车,快到晌午,才问清了具体位置,乘着汽车赶了过去。
那神医坐诊的地方装修得雅致,门口还挂了个招牌,写着四个大字“悬壶济世”,门口的队伍一直排到了街的岔口,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
“舅、小叔,你们说这个神医靠谱儿吗?这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疑难杂症都能接,看着那抓药的小哥,来来回回就抓那几味药,虽分量不同,但看不出有什么区别……”观察了半天的杨楷,还是没忍住开了口,还没等叔叔、舅舅回答,就被一旁的妇人听了去:“小孩儿,你懂什么,姜神医那可是出了名地神!”
杨楷刚想反驳几句,就被北川拉到了身边,静康赔着笑脸,道了几句歉,三个人赶紧又往前凑了凑。
北川小声地附在了杨楷的耳朵旁:“叔知道你担心,但能在这儿开招牌,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可别冲动,我们进去看看再说。”杨楷抬眼瞧了瞧叔叔、舅舅,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排了半小时,好不容易才挪进大厅,那姜神医鼻子间架着副眼镜,头顶光溜溜的一片,穿着个白大褂,桌前放着几摞厚厚的病例,再瞧瞧这屋子,周遭挂满了“妙手回春”的锦旗,坐在桌前的他正捋着胡须,替一位老人把着脉,手指煞有其事地拨动了几下,就调起了方子。
轮到他们三人,姜神医托了托镜框,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什么症状?”
北川坐下了,按照之前北海嘱咐的,和盘托出了静娴的症状,在听到“渐冻症”这三个字的时候,姜神医眉头皱了皱,噘着嘴摇了摇头:“这病,能治,就是得用非常的方子,还得用上几味名贵药材。”
看着他的模样,静康跟北川对视了一眼,顿时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看钱。
一旁的杨楷没忍住嘴:“医生,能治,是治到什么程度?”
桌前的姜医生一瞧两个人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小毛孩儿,用手叩了叩桌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杨楷:“这还得综合去看患者的恢复情况,人都没带来,我只能说对症下药……”
后面的人一阵**,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状况,想起姐姐正备受煎熬,静康捏了捏手里的钱袋:“姜医生,这药一次性得开多少、大概什么价格,能问一下吗?我们也好商量一下。”
面前的姜神医缓缓地伸出了四根手指:“十二服,四千。”
四千块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算得上是一个家庭小半年的花销了,静康看看一旁的北川,此时此刻的他也眉头紧锁,咬牙憋了半天才开口:“买!嫂子的这个病不能再耽搁了,无论如何,都得试试!”
听了北川的这句“买”,姜神医的眉眼间当即就有了笑,撕了一张开方单,就唰唰地写了起来,边写还边打包票,说不出四服必有奇效,扯了方子付了钱,去门口药铺取了药。杨楷将药鼓鼓囊囊地揣进了怀里,那中药用糙纸包着,离得近时隐隐约约能闻到苦味和辛味,气味溜进鼻子里,难闻,但他却喜欢极了。
自母亲急症发作入院,他一直隐隐害怕,如今取到了这据说有奇效的良药,想到母亲的病情还有所转圜,说不定不久之后,母亲就能重新站起来了,情况好的话,或许母亲还能像往常那般,陪自己去弄堂里打打沙包,想到这儿,他的鼻子有些说不出口的酸,心里却多了几分迫不及待。
三人去石家庄的那两天,北海在家里专心照顾起了静娴。
徐杰做生意的时候,听说崂山有户农家的蛋禽新鲜得很,特意绕了一趟买了回来,还捎了一只肉鸽,嘱咐北海炖些汤,给静娴补补身子。
静娴的气色虽好了不少,却消瘦了很多,出院的时候医生就特别嘱咐过了,平日里要多多卧床休息,北海偷偷收了她的书,想着让她闭目养神,谁料她偏不,几次商讨未果,北海被磨得没了招,只能跟静娴拉钩约好,每天只能看四个钟头,其余的时间都用来休息。
杨楷、北川、静康回家的时候,北海正陪着静娴看刘又玲送来的小人画册,听到门口有响动,连忙起了身,瞧见是他们,赶忙接过背包迎了进来:“回来了啊,快快进屋!”
坐在轮椅上的静娴看到三个人的身影,眼睛里闪了光,脸上尽是喜悦。杨楷扑进了母亲的怀里,一脸骄傲:“妈,我跟叔叔、舅舅拿到药了!那医生说,不出四服药,你就能自己走动了!”
看着面前喜出望外的儿子,静娴心里欣慰极了。这些年,自己跟北海都老了,可儿子长大了,越发懂事,越发独立了。
北海捏着手里的药,跺了跺脚:“你们快坐下歇歇,我这就去熬药,这就去!”静康看着姐夫匆匆忙忙的身影,慌忙也跟了出去,想着帮他打打下手,北川瞧出了嫂嫂的好奇,凑到了轮椅前,跟静娴说起了石家庄之旅的种种见闻。
热腾腾的药汁入喉,静娴在众人的期待之下喝完了药,用手绢抹了抹嘴:“四肢似乎真的有了热感……”
时隔良久,普普通通的二层小楼上终于重新燃起了轻松的氛围,就在众人都沉浸在找到了救治静娴良药的喜悦中时,谁也没想到意外发生了—吃了药的静娴,当天夜里就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北海扶着她的上半身,她趴在床沿上不住地干呕起来。
晚饭吃的东西吐了一地,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看起来煞是吓人。
半夜接到了姐夫的急电,静雯慌忙赶了过来,带了几瓶挂水吊上,这才好了不少。
看着卧在**受尽折磨的母亲,杨楷含着泪转身就把取来的药砸进了垃圾桶,伏在母亲的床前泪流满面。
望着屋子里奄奄一息的静娴,看着痛哭的儿子,北海心里说不出来的苦涩,他把静雯叫出来,递给了她一包取来的药,托她找个靠谱儿的医生问一问,是不是药效过于强烈,才出现了不适反应,却没料到第二天静雯传来消息,那药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单纯的补药,而静娴的身子,如今根本承受不住这么滋补的东西。
电话这头的北海,绝望地闭上了双眼,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静雯的一字一句都深深地戳痛了他的心。虽然他早就在心里做了无数次准备,但那一刻,他还是不肯也不愿意相信静娴的病,终究是药石无医了。
躺在**,借着昏黄的灯光,静娴侧了侧脸:“没关系的,你看我现在还是能说会笑的,大家还是喜爱找我聊天。”
北海听了这句话,忍不住擎起了手,抚摸她的脸颊,这一刻,他的心口像是被千斤巨石垒压。
望着静娴安慰般的笑颜,北海在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接下来的日子,就算是砸锅卖铁,他也决不放弃,要给静娴用最好的药,要给她最体面、舒适的生活。那是他曾承诺过她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她而去。
“日子会好起来的,”北海起了身,顺着床沿坐了下来,把静娴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一定会好起来的。”
听了这句话,静娴的眼眶有些湿润,她是多么渴望活着,渴望能陪儿子和丈夫再久一些啊。
第二天一早,北海趁着静娴还熟睡着,早早就溜出了门,骑着自行车去了徐杰的新住处。
这些年徐杰下海经商,赚了些钱,也有了些人脉,日子过得比从前舒坦多了,但还是孤身一人。
徐杰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这才发现是北海,他打了个哈欠,赶忙收起了沙发背上七零八落的衣服:“你怎么来了?你看我这都没怎么收拾……”
相识这么多年,北海早就对徐杰了如指掌,邋遢都能被他美其名曰“随性”,还常常叫嚣日子就得过得散漫,看着徐杰那掩耳盗铃的模样,他赶紧摆了摆手:“别收拾了,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卖房子这事儿急不得,你越急,卖的价钱越低。”
坐在沙发上的北海摇了摇头,闷了半天,断断续续开了口:“可是,我手头没有流动资金了……”
还没等北海把话说完,徐杰就踱着步在他面前转了起来:“杨北海,你放心我一定给你谋个好价钱。那好歹是给咱楷楷留的房子,就那么贱卖了,你不难受吗?”
“可是现在我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北海长长叹了一口气,“什么都得用钱……”
看着北海的模样,徐杰的心里有些苦涩,这些年,他看着北海跟静娴一路走来,可谁能料到世事无常,静娴竟害上了这种病。
他没吭声,径直走进了房间,打开了抽屉,取出来一摞钱,那钱本就是他要送给北海应急用的:“这个你收下,早给你想好了,你先拿去救急。”
看着徐杰递过来的鼓鼓囊囊的信封,北海有些感动,可他伸不出这个手,看着北海迟迟不收,徐杰早就猜中了他的心思,二话没说,从本子上撕了一张纸,取了支笔,唰唰地写下了一张字条:扬北海欠徐杰一万块钱,哪日发达了,双倍奉还。
“给你!大老爷们儿的,别跟我搁这儿扭扭捏捏!”说着就把字条和钱塞进了北海的怀里,一股脑儿拥着他赶了出去,关门的时候头也没回,撂下了一句话,“揣好了!别打扰我睡回笼觉!”
门关上了,北海在门外听着徐杰拖沓的脚步声,抱着这摞钱,他知道徐杰是怕他觉得亏欠,北海望着那张揉皱了的字条,这个家伙,又把木字旁的“杨”写成了提手旁。
东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金色染透了云彩,北海小心翼翼地折起了字条,塞进了胸口的口袋里,他知道门里的徐杰脸上一定也挂着笑容,那是他们的默契,男人之间的默契。
随着母亲试药接连失败,杨楷在课上走神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盯着面前刚刚及格的试卷,他的心沉重得很,背着书包,好似脚底有千斤重量,拖着他屈服。
“爸、妈,我回来了。”
北海正忙着给静娴按摩,听到了儿子的声音,仰着头应了一声:“饭菜都在桌上,你先自己吃点,我给你妈揉揉腿。”
突然,电话铃声打乱了平静,北海起身接了电话,是杨楷的班主任打来的,北海通着话,表情越来越凝重。
杨楷实在是咽不下饭,筷子来来回回地拨弄了好几下,面前的白米饭一粒没少。
挂了电话的北海来到了饭桌前,平静地问道:“杨楷,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杨楷放下筷子,他握了握拳头,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不就是我买了些零食拿到班上去卖嘛,也值得陈老师这么兴师动众?”
北海没料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气得大声训斥起来:“好好读书,将来才能有出息,谁教你搞这些歪门邪道了?”
看着面前的父亲,杨楷有些无法理解,出息,到底什么才能算作出息呢?
“我早就不想上学了,我要下学赚钱!”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北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愠怒,他从没想过儿子有一天会这么不懂事,如此不体谅父母,做父母的一心想给他创造更多可以选择的机会,而他居然要辍学,埋没掉自己。
“我知道家里没钱了,我可以赚,我问过了,百货商场现在招学徒……”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还没等杨楷把话说完,北海当即就打断了他。
“我不该考虑?我妈病了,吃药、治疗,哪点不用钱?赚钱有什么不好?难道像你一样一辈子窝在工厂里就是好吗?难道像我妈一样,看过那么多书,如今却被病拖累,无钱医治,就是有出息吗?”
杨楷的话语像锐利的刀子般扎进了北海的心里,望着儿子歇斯底里的模样,他恨铁不成钢,抬了三四次手,还是强忍着放了下来。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砰的一声,在屋内听到了一切的静娴,强撑着下了地,却没站稳,摔在了地板上。
听到了响动的北海和杨楷,二话不说就冲进了屋子。
“妈!”
“静娴!”
虚弱的静娴被北海抱在怀里,她拼命地用手捶打着杨楷的胸口,用拳头有气无力地砸了七八下:“你糊涂啊……”
看着母亲泪眼婆娑的模样,杨楷的眼眶也湿润了:“我……我就是想……帮家里分担点儿……我不想让你走……”杨楷挥起了手,拼命地捶自己,北海见状,赶紧拦住了他,把他们一块儿搂进了怀里,一家三口就这样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有爸呢,有爸呢……”北海哽咽了,他很自责,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忙着照顾静娴,没曾过问过杨楷的心里是何其难过、煎熬。
那一夜,二层小楼的灯一直亮着。
幽暗的灯光洒落在门口的石阶上,时不时从窗口传来几声碎语,那是杨楷第一次听父亲讲跟母亲相遇时的故事,也是一家三口第一次彻底敞开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