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
时间一晃而过,转瞬间就来到了1994年。
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许多人的生活发生不小的改变。
这些年,四舅舅一直在医疗器械厂跑运输,努力工作了多年,也升了职,凡事不必再亲力亲为,收入提高了不少不说,身上的担子也不像原来那么重了,不用再全国各地到处跑。
徐杰老早从厂里辞了职,赶上了下海经商的热潮,凭借着对市面上新鲜玩意儿的了解和还算灵光的脑袋,生意也算做得有声有色。
北川虽然未曾为省夺冠,但也被分配到了体育局上班,小时候那个混不吝的愣头青早就不见了。
静雯前些年自卫校毕业后,接受了学校分配的工作,在当地一家医院任职护士,现在也晋升到了护士长。
而静康选择留在部队,担任士官,继续晋升。为这件事,静娴还跟他发生过争论,留在部队好是好,但是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对将来结婚成家而言也是不小的阻碍,最后还是北海出来打圆场,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静娴才松了口,让静康留在了部队。
当然,这十年间变化最大的,还是北海和静娴一家子。
杨楷越来越大,不用再像小时候那样需要人寸步不离地照料着,奶奶高慧芳时不时会来北海家帮忙照看,他们两口子也算松了口气,北海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厂里的工作中,年年都被评为先进,职称也一直在升,收入也一直在上涨。静娴的沙龙转型过慢,没赶上好时候,生意已回不到从前了,可还是能挣些钱的。
眼见大家的日子都越过越好,生活也蒸蒸日上,高慧芳的身体却大不如以前了。
前两年,高慧芳生了一场大病,眼睛花了,耳朵也有些背了。这两年,静娴跟北海常去家里,把她接来一起过日子,人老了,唯一的盼头就是儿孙,静娴说,这样老人家也可以多点时间疼疼自己的孙子。
这天,北海家的家门被人敲响了。
杨楷开门,看见是邻居刘阿姨的女儿文文,先开了口:“来看电视吗?”
文文笑了一下,熟练地进了杨楷家,来到电视机前坐下,回答道:“是啊,你爸妈不在家吗?”
“不在,有事出门了。”
杨楷看得出来,虽然文文的脸上强挂着几分笑意,但还是难以掩饰眼里的晦暗。
自从北海家买了电视机之后,她就经常过来和杨楷一起看电视。
头些年,杨楷和文文看电视时还算其乐融融,一起对着电视里的卡通人物两眼放光、大呼小叫,好不热闹。
这两年,文文来找杨楷看电视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是气氛却越来越不对劲,很多时候,文文的心思根本不在电视节目上,甚至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泪痕。
文文不像是来看电视的,更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杨楷打开了电视机,见文文一直低着头,也不说话,便抓了一把茶几上摆放着的水果糖,递给她,问:“吃吗?很甜的。”
文文还是没抬头,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杨楷一时间有些尴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能把电视声音调大一点儿吗?”
杨楷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照着文文说的做了。
随着电视声音越调越大,文文的肩膀微微颤抖,从最开始小声啜泣,到最后放声大哭。
杨楷没见过这个场面,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其实杨楷早就猜到了文文为什么哭,从杨楷记事起,隔壁就时常发生争吵,有时候半夜里还会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倘若爸妈在家,偶尔也会去劝劝,每每这些时候,杨楷就会偷偷站在门口看邻居家。
文文的爸妈吵得脸红脖子粗,剩下文文一个人蹲在墙脚不敢出声,瑟瑟发抖。
想到这儿,杨楷剥开了一颗糖,递到她的嘴边:“你吃一颗,很甜。”
文文看着杨楷举着手的样子一脸恳切,接过糖放进了嘴里,一时间脸上就放晴了几分。
杨楷看到这儿,也算松了口气。
想到自己家,虽然爸爸北海平日里工作挺忙的,在家的时间也不多,母亲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只要一家人坐在一起,总是其乐融融的。
这些年,北海和静娴也红过脸,为小事争论过,但是从来没有记过仇,往往都是其中一个人先服软,另外一个人也就顺势下台阶,谁对谁错,就不再过多计较。
杨楷还有一个疼爱他的奶奶。比起文文,他幸福了太多。
杨楷依稀记起某一次激烈的争吵里,刘阿姨说:“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跟你离婚了。”
他想不明白,如果孩子在家里感受不到温暖和爱,每天都要面对着大人们不知所谓的争吵,只觉得恐惧和冰冷的话,为什么要勉强凑在一起?
这样的日子,究竟对谁好?
“我能再吃一颗吗?”文文的声音打断了杨楷的思绪。
“当然可以,你自己剥,没关系的。”
过了几天,杨楷迎来了记事起人生中第一个大日子—10岁生日。
当时中山公园的观光索道刚刚对外开放,一家人约定好那天去中山公园赏花,过个难忘的生日。为此,北海特意在厂里请了假,静娴也将要谈的生意推后。为了拯救自己和老梁的事业,她决定追加投资,去将另一个濒临倒闭的沙龙盘回来,将他们的客户接过来。
正值初春时节,满园的花开得好不热闹。放眼望去,千姿百态,颇有几分争奇斗艳之感。
北海他们到的时候是下午,正好是公园人最多的时候,此时人头攒动,静娴挽住北海的臂弯,奶奶高慧芳紧紧握住杨楷的手,一家人就这么沿着索道一路游玩。
“静娴,我们待会儿去给小楷买个蛋糕,再买点好吃的,晚上回家做饭吧?”
“静娴?”
北海叫了半天没得到静娴的回应,有点儿疑惑,这时才发现静娴倚在自己肩膀上,双眼紧闭,眼皮微微颤抖。
北海眉头一皱,轻轻地摇了摇静娴,接着开口问道:“静娴,你怎么了?”
静娴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头晕,没力气。”
北海听完,用手抚摸了一下静娴的额头,自言自语说:“也没发烧啊,难道是没休息好?”
正想着,北海突然发现静娴身子一软,就要瘫倒在地,北海慌了,赶忙一把抱住她,说:“走,我带你回家。”
说完,北海赶紧大声招呼远处的高慧芳和杨楷过来,也没细说,只说静娴可能是感冒了,身体有些不舒服,自己要赶紧送她回去休息,让奶奶带着杨楷再玩会儿,就搀着静娴回家去了。
北海带着静娴回到家,把她扶在**躺好,烧了一壶热水,给她倒了一杯。
看着静娴躺在**虚弱的模样,北海心疼得不行,立马就要带静娴去医院。
此时躺在**的静娴听到要去医院,赶忙开口说:“坐月子带来的病,应该没事的。”
北海见拗不过静娴,只得作罢,说:“那你先睡会儿,我去给儿子准备晚饭。”
静娴听完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北海一瞪眼,直直地盯着她,她也不敢再做反驳,小声地回了句:“嗯。”
说来也怪,晚饭的时候,静娴的精神头一下好了起来,头也不晕了,一家人乐呵呵地吃完了晚饭。
静娴事后还对北海说:“就是老毛病了,没事的。”
北海看着静娴的确不像生病的样子,也就没往心里去。
可是从那以后,静娴发病越来越频繁。
那天如往常一样,早上北海出门上班,静娴送北海出门。刚走到楼梯间,北海发现自己有一份文件忘了拿,准备折返回家拿东西。
这才刚刚转头,北海就听见身后嘭的一声,静娴居然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北海急了眼,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楼梯,赶紧扶起静娴,发现她已经失去了意识。
北海抱起静娴就往医院赶去,一路上全靠毅力支撑着,北海将静娴飞速地送到了医院,很快,静娴就被推进了急救室里。
静娴被护士推出来,半小时后在病房里醒过来,看着北海通红的眼眶和被汗浸透的白衬衣,静娴有点心疼。
北海看到静娴醒了,气不打一处来,对她说:“我早说来医院检查一下,你就不来,现在好了,出这么大的事儿。”
“我真没事儿,就是一不小心踩空了,摔了个狠的。”
北海去医院食堂给静娴打饭前,特意去诊疗室找了医生,把这几天静娴身上出现的症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医生:“她原来坐月子的时候,就留下了体弱的毛病,偶尔会吃些中药调理,但是从没出现过这样的症状。”
听完北海的描述,医生说:“光听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给你一个确切的回答。具体是什么病因,还需要做细致的检查才能得出结果。一会儿留院观察一小时,没事儿就可以出院回家了,明天来医院做个检查。”
北海打了饭回到病房,把医生的话跟静娴复述了一遍,并安慰她:“做个检查总不是坏事儿,有事儿早发现,没事儿求个心安。”
此后几天,北海特意请了假,就为了带静娴去医院做检查。
二人来医院检查了多次,但医生始终对报告存疑,医生的态度也让夫妻二人开始怀疑病症的严重性。
这期间,兼并别人沙龙的计划也让梁先生办砸了。梁先生卷了钱,直接跑得无影无踪。可静娴此刻焦头烂额,无力去管沙龙的事儿。
终于,在一周后,医院传来消息,确诊了。
“从检查结果来看,你妻子患的是渐冻症。”
“渐冻症?”北海和静娴都不太明白这些医学上的专业术语,有些疑惑。
“是,渐冻症,又叫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患上这个病的人,最开始只是感觉浑身乏力、头晕目眩,可能还伴有手无法握筷、走路无缘无故跌倒的症状,渐渐地,全身肌肉萎缩,吞咽困难,上肢萎缩最明显,有些人也会舌肌萎缩、舌肌纤颤、强哭强笑、情绪不稳等……后来就会上身周围性瘫痪,下身中枢性瘫痪,并伴有口齿不清、智力衰退之类的并发症,最后呼吸衰竭。”
随着医生的描述,静娴握着北海的手越来越用力,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那个无助、无力、没用的自己。
医生深呼吸了一下,接着说:“病因国内外众说纷纭,暂时没有治愈的先例,你们……要做好准备。”
北海的脸上没了表情,愣在了原地。看医生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张开嘴却使不上力气,捏着病例的手越攥越紧。
一旁的静娴刘海儿掩过眉目,大拇指摩挲着食指,忽然很小声地问了一句:“那我,大概还有多久?”
“保守估计,两年吧。”
后面怎么出的医院、怎么回的家,静娴跟北海统统都不记得了,只觉得那天的风凉极了,让人不禁缩着头快步往前走。
回了家,二人始终无言。
北海做起了饭,静娴收拾起了屋子。
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出来。
此后,北海魔怔了似的研究着关于渐冻症的一切,把关于渐冻症的医学资料、最新的医疗杂志,通通买回家。
可越查,北海就越绝望—医生确诊时的那番话,没有半点夸大。
眼看静娴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乏力的症状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频繁,最后只能住进了医院,接受治疗。
自静娴住院,家里存折上的数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这一切的变化,都被杨楷看在了眼里。
先是父亲整天魔怔了一样翻看医学典籍,又察觉到了母亲身体的异样,还有如今家里的窘迫……
杨楷心中早就明白了大半,可他什么都没问,他觉得,只要爸妈没说,这一切就没有发生。
屋漏偏逢连夜雨,高慧芳去世了。
这件事情对北海来说,又是一大打击。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北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号啕大哭。
不把这些情绪都释放出去,北海自己先得垮了。
北海明白,无论他心情多么沉重,多么糟糕,都不能表露出来。
因为,他是高慧芳的儿子、静娴的丈夫、杨楷的父亲,更是这个家的希望。
于是,哭过之后的北海收拾心情,一边在医院照顾静娴,一边张罗高慧芳的葬礼,半点悲痛都不露于人前。
在高慧芳的葬礼上,北海特意把杨楷拉到身前,对他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家里的事你应该猜到了一些。”
杨楷眼睛通红,看着北海。
北海接着说:“从今天起,爸爸就是没有妈妈的孩子了,可你还有妈妈,只是你妈妈生了病,很重的病。为了让你不成为没有妈妈的孩子,爸爸不能再工作了,要好好照顾她,你懂吗?”
听着北海哽咽的声音,杨楷带着哭腔回答说:“我懂。”
“好孩子,以后咱们家会有些困难,你怕不怕?”北海接着问。
“我不怕,我会懂事的。”杨楷回答。
“嗯,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妈妈会好起来的。”说完,北海起身,拉着杨楷的手,坚定地看向远方。
从那以后,北海主动下岗,在医院没日没夜地照顾静娴。
只是,静娴的病还是日渐加重,不见好转,情绪也始终低落,甚至有几次北海来送饭,静娴都不愿意看他,也不愿意吃饭。
这天,如往常一样,北海去医院照顾静娴,静娴看到北海来了,低着头倚在病**,一直不愿意说话。
好半晌,静娴才开了口:“北海,我想回家。”
北海听静娴这么说,只当是她情绪不好,况且她这个样子,当然还是住在医院方便,万一出点儿什么状况,还有值班护士在旁,也不会手忙脚乱。
于是北海如往常一样,选择岔开话题,不接静娴的话茬儿。
可是这次静娴不想善罢甘休,声音更是提高了几分:“北海,我要回家。”
看着静娴不依不饶的样子,北海重重地叹了口气,把内心的考量跟静娴说了,只希望她能理解。
没想到静娴开始小声啜泣:“北海,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怕绝症,也不怕自己好不起来,更不怕死,可我怕我死的时候看不到你和孩子的脸,看不到咱们的家……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医院吗?这里除了雪白的墙,就是刺鼻的消毒药水味,这里没有温度,没有人情味,每次你不在的时候,对着这冷冰冰的环境,我都会发抖。我不愿意待在这里,哪怕真的要死,我也要死在你和孩子身边,死在咱们家。”
北海安静地听静娴说完,吸了吸鼻子,然后抹了把脸,眼眶通红地看着泪流满面的静娴,沉声说了句:“走,我带你回家。”
他心疼她,却找寻不到其他宽慰她的办法。
那一夜,北海躺在静娴身旁,紧紧地搂住了她。
心脏缓缓地在胸腔跳动,他感觉到静娴的肩膀抖了抖,听到她问:“北海,你相信奇迹吗?”
北海没吭声,将她抱得更紧了,他把头埋进了静娴的后背,嗅着那熟悉的味道:“我信。”
听着熟悉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北海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静娴不知道,那天离院,北海也问过医生同样的问题,可医生的回答是:“身为人医,我不敢说奇迹。”
那一夜,他们谁都没松开对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