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离开的那个冬天,是记忆里最冷清的一年。
周围的邻居三三两两地都搬离了大院。
就连谢军夫妻也随女儿去了国外,临走前什么也没带走,说用不上。
房子整套挂了出售,托付给了外甥。
临行前,是我跟我爸一起去送他们的。
在机场,谢叔叔安慰我爸,别总在一个地方待着,若是烦闷了,可以去国外找他们。
刘姨握住了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我们两家的不容易,语气里满是真诚,提到我妈,她又一阵惋惜。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常常会跟刘姨坐在二楼的楼道上聊天。
我妈看的书多,见识也多,经常能让刘姨眼界大开。
但是刘姨心气高,做什么都想把我妈比下去。
我妈跟她透露了自己想要去北欧看看的想法,她便把话说在前头,笃定地说自己未来肯定会定居在国外的。
“连英语都不会说,咋去呢?”
到最后,两个人总是互相讥讽着,当笑话讲着听。
当时我妈不信,两个人还笑闹着攀比,倘若谁先去了,就送对方一个礼物。
可如今刘姨要走了,她却不在了。
我爸没吭声,只是点头笑了笑,然后对着安检处挥手,一言不发。
自从我妈去世之后,他就寡言起来。
不爱出门,总是在家,像株没什么生气的植物,静静地打扫、做饭,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眼睛却总是盯着别处,静静地发呆。
我察觉到他的异常,怕他闷出毛病,便在工作不忙的时候,频繁地往家里跑。
我想让我爸搬来我这里住,方便照顾他,然而他仍然坚持住在老房子里,任我提了几次都不肯搬。
有次话说急了,他还生起气来,让我不要再提这事儿。
他确实是病了,一滴眼泪也没掉,一次难过也没表现出来地病了。
他依然将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和我妈在世的时候一样,隔个两天就会把被褥、床单抱到阳台上,拍拍打打,晒晒太阳。
我妈的遗像是我爸选的,选的是生了我之后,她笑得最好看的一张。
他应该是很喜欢这张照片的,时常对着它讲话,每天用手帕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把玻璃相框擦得很亮。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上厕所,路过我妈房间的时候,看见我爸保持着平躺的姿势,沉沉地睡着,手里抱着我妈的相框。
当着别人的面,甚至我的面,我爸从来不说任何怀念我妈的话。
我曾经试探性地对他说:“如果心里很难受,可以讲出来,哪怕写出来。”
那时我爸摇摇头,甚至还有点微笑地说:“不是难过,她生病瘫痪的时候,我没让她受一点委屈,这辈子我对得起她,她也对得起我。这二十年,看上去是我照顾她,事实上是她陪着我。如今她看我老了,身体不如当年,才选择了解脱,想让我好过。我不难过。”
可当我看到他抱着相框的那一幕,我便更加确定,对于我妈离世这件事,他从来就没有放下过。
他的寡言和不愿意与人接触,都是表象,据我的一位心理医师朋友说,他八成是抑郁了。
“老年人得这个病的很多,原因也有很多。”朋友见怪不怪地说,“突然搬家、孩子远嫁、伴侣或老友过世,都给他们一种不被需要的感觉。简单来说就是没奔头了。”
我深表赞同,也表示自己花了很多时间来陪伴父亲,但是收效甚微。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妈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我妈的遗物,除了放在家里的那些书本、信,还有就是留在我小姨静雯那里不多的衣物,办完我妈的后事之后,我爸几乎没和小姨见过面,我也只能碰碰运气。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我刚从朋友的诊所回到家,就看到小姨已经坐在我家客厅里,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小姨说,那是我妈的遗书。
我妈走之前,别说拿笔了,手都抬不起来,如何能写遗书呢?难道是由我小姨代笔的吗?
可那信封上的“杨北海收”,分明是我妈的字迹。
“我姐刚诊断出来患有渐冻症的时候,听医生说她最多只有两年的活头,她那时候就写了这封信。”小姨轻轻地讲述着,脸上带着些笑意,“但是她没想到,这两年却被我姐夫延长成了二十年。”
“这封信,她说等她走后,再让我交给姐夫,没想到竟然在我这里放了二十年,要不是今天收拾屋子,把以前的旧衣服都找了出来,我怕是永远也想不起来这封信了。”
说着,小姨把信交到我爸手上,信被保存得很好,牛皮纸信封一点儿破损都没有,上面的字清晰可见,连封口都被胶结结实实地封着。
想必我妈在写这封信时,是极为用心的。
我爸拿着信,沉默了一阵,然后一言不发地回了屋。
我跟小姨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起身往门外走。
开车送小姨到家后,我没有回家,而是掉头去了我的餐厅。
我想,是该给我爸和我妈一些独处的时光。
在办公室待到深夜,看了看表,我才往家走。
我蹑手蹑脚地开门,发现我妈卧室的灯还是亮着的。
换鞋时,我刻意发出声响,突然我爸说:“回来了?记得喝点儿水再睡。”
我应了一声,听着我爸的声音挺精神的,便放心了。
想着不应该打扰他,我洗漱完便回屋了,第二天我很早便醒来了,我爸似乎已经出去了。
我刚想出门,就在这时我爸拎着刚买的海鲜和菜,扭开了门。
“我做饭去。”他换了鞋,往厨房走,装活虾的袋子噼啪作响。
“爸。”我只喊了一句,便如鲠在喉,不知怎么接下去。
他没吭声,反倒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也是那一夜,他叩响了我的房门:“杨楷,我想出去走走。”
我问他去哪儿,他迟疑了好久,吐露了两个字:“丹麦。”
去拜访刘姨一家时,他曾说了一段话:
“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酸甜苦辣交织,能留存在脑海里的,一定是意义非凡的。”
若云阿姨从前一直不懂为什么我爸没有选择她,而选择了我妈。
后来若云阿姨回国看望我妈,给她送药,看到她即使瘫痪在床,也没有放弃看书、学习,才明白我爸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能照顾他的田螺姑娘,他需要的,是一个灵魂能和他契合的伴侣,他是被我妈身上难得的抗争精神深深地吸引。
我妈这辈子,心里有一团火,旁人只能看到一阵烟,但我爸却瞧出了一片海。
身世不好,为不肯认命,参军、研学,跟老天爷抗争;年轻的时候,为讨个公道跟厂里领导抗争;后来病了,为不信命跟死神抗争。
她一向都是这么坚强,从不退缩。
我想,对我爸而言,跟我妈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或许就是他这一生难以忘怀的“意义非凡”吧。
杨北海,此刻写下你的名字,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几十年那么久。
坦白讲,你不是我心目中白马王子的样子。
你心肠太软,做事拎不清,总是为别人着想,总是想当好人。
但遇见你之后,我心里再装不下别人。
我这一走,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以你的性格,再难过也是憋着往肚子里咽,不会跟任何人讲,可是我必须要说,你呀,别太犟……
北海,不要太想我,其实我并没有离开你,你翻过的每一本书,都有我的痕迹;你哼的每一首歌里,都有我的回音。
我这辈子,对于想做的事儿从来没犹豫过,生活、工作、学习都是,爱你也是。
唯独在我心底,一直有个想去的地方,没来得及……
那个殷切、浪漫、长达二十多年的心愿,那些他曾允诺给她的,就算她已经不在了,他也还是遵守了,陪她达成了。
在这路遥马急的人世间,
我们相伴相守的时光就是我们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