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我一生中所有的温柔悉数奉献于你。
人会不遗余力地花时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儿。一些把兴趣玩到极致的人,更是知道自己如何去分配时间,如何重点使用自己的时间。
显然,静娴也是这样的人,不过这个阶段的她明显属于前者。她确实花了很多时间参加各种文化沙龙,可她并不懂得怎样合理地分配自己的时间,此时的她已经一心扑了上去,尝到的甜头让她乐此不疲。
但她忽略了北海,这个替她“打开一扇门”的男人,此刻成为守着静娴回家的男人。
这些天上工的时候北海都心事重重的,搞得志强也不敢跟他开玩笑。北海自然是什么都跟徐杰说了,徐杰嘲笑北海,说他是自作自受。
“静娴这个猛虎被你放出去了,心野了,难收回来了,有你受的咯!”徐杰说完,气得北海踢了他一脚,他坏笑着拎着工作日志离开了。
杨北海也挺懊恼的,小情绪在心里憋了好些天,可静娴每天早出晚归的,二人能搭上话的时间也就睡前那么一小会儿。但这时候静娴又会拉着他,跟他演练着不日就要演讲的稿子。
他就纳了闷了,民间自发组织的沙龙至于这么认真地准备吗?
这时静娴就会给他一个白眼,又撂出来一句:“你不懂,如果不出彩,这场聚会就白参加了!我不出彩,又怎么能让人关注我以后办的沙龙呢?”
北海都不在场,妻子出彩给谁看?
好些书啊,诗啊,剧本啊,以前静娴都只跟北海一个人交流的。如今,她找到了一帮志同道合的人,统统跟别人聊去了。北海下了工回家,本就累了,还得做饭、做家务,静娴一句体己话都没有。
北海越想越委屈,恨恨地拧着螺丝帽。正捣鼓着机器的零件,北海突然觉得右下腹阵阵疼痛,就连额头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一旁的志强瞧见师傅不对劲,搀着他进了办公室,看到北海左手的手肘撑着桌子,右手捂着腹部,脸色不太好。
北海以为自己只是犯了普通的肠胃炎,托志强倒了杯滚烫的热水,又吃了些消炎药,停了会儿就坚持复工了,却没料想复工后没多久,人就因为疼痛晕倒在地,之后便不省人事了,最后他被车间里的工友们抬着送进了医院。
静娴和高慧芳接到了志强在医院打来的电话,纷纷扔下了手里的活儿赶了过来。到医院的时候,北海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诊断说是急性阑尾炎,再不动手术恐怕随时会有穿孔的危险。
看着眼角含泪的高慧芳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拿着笔的手抖了好几下,静娴镇定地抢过了手术同意书:“我是他的妻子,我来签。”接着不顾高慧芳的阻拦,当即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早些年,她在书里看过这种病,只要能够及时切除,就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虽然还是有一定的风险,可时间已经经不起耽搁了。
高慧芳眼看着静娴不顾儿子的安危就签了同意书,又气又恼,哭着瘫在了地上:“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个儿媳,你这是要我儿子的命啊……”志强见状,慌忙上前拉起高慧芳。
静娴看着手术室外的红灯亮起,心跟着揪了起来,眼眶也有些湿润:“妈,我们得相信医生!”
静娴心里想了北海千万遍,也骂了他千万遍,直到听到医生说了那句“平安无事”,她攥紧的拳头才缓缓松开,看着北海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她一瞬间有些恍惚。
那个年代的医疗水平不高,凡是需要做手术的病,都无异于拿命冒险,没有人舍得拿自己最亲近的人的性命去冒这种险,可她除了相信医生,相信北海,别无他法。
北海还昏迷着,高慧芳扒着手术推车跟随护士一同去了病房。静娴虽然也很关切北海,可她知道自己刚刚是拿了高慧芳儿子的命去下赌,她现在自然不会想见到自己。
于是静娴转身离开医院走廊,出去买了点吃食回来。
她怎么会不难过呢?静娴第一次体会到命由天定是什么滋味,在生死面前,自己毫无招架之力。
翌日,躺在病**的北海缓缓地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高慧芳的脸,见到他醒了,高慧芳一脸惊喜,等他眼睛彻底睁开,才发现坐在一旁的还有若云。
“妈,静娴呢?”
正在倒着热水的高慧芳听到静娴的名字,表情立刻严肃了,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埋怨:“还提她,手术当天来了一次,闭着眼签了个同意书,再就没来过了,就你还想着她,我看你就是被她迷了心窍。”
看着北海眉头紧锁,若云在一旁赶紧岔开了话题:“芳姨,你不是说给北海哥煲了汤,还热在炉子上,得赶紧回去看看吗?”高慧芳一拍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拎起包,拍拍若云的肩膀,拜托她帮忙照看,就踱着小碎步出了门。
“谢谢你啊。”北海瞧出若云特意支开了高慧芳,替自己解了围,心里有几分感激。
“不……不用。”若云摇摇头,笑了笑,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听芳姨说你病了,就跟着一同来了,过几天我就要去美国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跟你道个别……”
北海一愣,语调也颤了几分:“去美国?”
若云点了几下头:“嗯,我爸给我联系好了老师,去那边跟着学医。”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停了半晌,北海笑了笑,说了句:“挺好的。”
若云静静地帮他倒了杯水,说:“不要断了联系,我……我还是很想同你和静娴做朋友的。”
若云走后,高慧芳又碎碎念了好久,叨叨北海不娶若云娶了静娴真是亏了。北海躺在**,没吭声。
高慧芳走后,北海自己一个人躺在**,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若云即将赴美的消息像个导火索。虽说来探望他病情的人有很多,可他们都是简单地问候一下便离开了。这病是自己的,这痛也是自己的,看来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地跟他同甘共苦。那么婚姻呢?在西方的婚礼上,他们会宣誓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都会终身相随相伴,不离不弃。
可自己的妻子呢?他想不通静娴为什么没来陪他,自己婚后的生活的确跟想象中的有很大出入,静娴是个闲不住的人,总喜欢四处游走,常常不着家,对做饭这些事情也是一窍不通,更别提整理家务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正如母亲所说,自己选错了,也不知道自己这些莫须有的比较,是不是证明自己后悔了。
第二天一早,四舅舅来了医院,跟北海聊了几句,就听出了他心里的那些矛盾和纠结。他手里拿着刀削着苹果,只撂下一句话:“没有人的一生能是完美的,完美都是人想象出来的。”
吃着四舅舅削的苹果,北海的心里咯噔一下,他猜透了四舅舅言语里的深意,静娴不是若云,不懂女红,不够贤惠,可当时自己喜欢的不就是这样一个静娴吗?
又闲扯了一会儿,四舅舅也因公事离开了。他的一番话确实让北海想通了不少,四舅舅如此豁达,这辈子都过去了大半也不找个伴儿,难道是因为他对感情的事看得太通透了,以至于找不到一个懂自己的人?
这样想着想着,百无聊赖的北海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他再一睁眼,天都已经黑了。他环视四周,病友们都在家人的陪伴下吃着他们带来的热饭。而北海又是孤身一个人,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这些不属于自己的其乐融融。
一双手轻轻地帮北海把被角掖好,摸了摸他的额头,想试探一下温度。北海怎会不知这是谁的手呢?于是所有的委屈顷刻崩塌。
北海像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儿一样,一下子不怨也不恼了。为了多享受一下这一刻的温柔,北海紧紧地闭着眼,假装自己还睡着。
伴随着静娴的一声惊呼,北海听见丁零当啷一阵响,他迅速翻过身来,想确保静娴没出什么事儿。可这猛然间的动作又扯到了伤口,疼得北海倒吸口凉气,躺在**哀号。
病房内顿时跟炸了锅似的,隔壁床的病友赶紧按了铃。护士和医生听到呼叫后,鱼贯而入,看见北海龇牙咧嘴的样儿,赶紧给他检查伤口。
所幸伤口只是微微裂开,不是绷开了。
护士略有些埋怨地叮嘱静娴:“这两天晚上都是你毛手毛脚的。不要大呼小叫,这儿还有其他病人呢!”
原来静娴只是想打开保温饭盒,却不小心把饭盒的盖子弄到了病**。静娴自责连件简单的事儿都做不好,差点让北海的伤势恶化。缓解了痛楚的北海被静娴逗乐了,听到护士的话,他也颇为感动,拍了拍床边,让静娴坐在病**。
“你每晚都在?为什么不叫醒我?”
“你妈不是觉得我不会照顾你吗?我得演得像点,不许告诉你妈,我要做一个合格的坏女人!”话虽这样说,可静娴手上也没闲着,拿小碗把保温饭盒里的粥盛出来,将粥吹凉了,用勺一口一口地喂北海吃。
北海吃着没有味道的白粥,心中却是甜丝丝的。
“谁再说我媳妇不会疼人,我就跟他拼命。”
“得了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有意见?”
北海叹了口气,委屈巴巴道:“知道你还不来多陪陪我……”
“有个广东来的人,说要跟我一起办沙龙,这几天挺忙的。”
“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工作狂……”
静娴看到了放在病床旁边的水果篮,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祝北海哥早日康复。
“见过若云了?”
北海心中咯噔一下,这个事儿怎么这么快就传到静娴耳朵里去了?北海一时不知道该痛快承认还是先认个错。
倒是静娴先笑了,她边扶北海躺下边说:“瞧你吓的,我有那么吓人吗?若云要去美国了,你俩是该见见。”
“你……不生气?”
“我相信你,而且对自己也有信心。”
北海忽然有点感伤,没想到静娴竟然这样信任自己,而他呢,因着病在这里伤春悲秋。
一旦发生了某些事情或产生了某种情绪,杨北海总会先从自身找原因。怨天尤人固然是不对的,但一味地自怨自艾也不可取。这两种极端只会让机会溜走,使命运朝着自己不可控的方向前进。有多少人将无法把控自己的人生,归结为命途的坎坷。
静娴也没待多久,高慧芳来换班后,她就离开了。高慧芳又是好一阵埋怨,埋怨静娴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自己的丈夫做手术住院,也不多陪陪。
北海自然知道静娴在忙些什么,就算跟母亲说了,她也只会道一句“不务正业”。
在母亲的搀扶下,北海忍痛下床,在病房里挪着小碎步走动着。医生嘱咐术后要下床走动,这样能促进肠胃功能康复。
经过医生耐心的解释,高慧芳发现阑尾炎手术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也正是北海这一次的就医经历,让他们老杨家不再存在讳疾忌医的态度。
此后,高慧芳一不舒服就往医院跑,生怕自己有什么病查不出来,最终导致病情恶化。
大致过了一个星期,北海就出院了。拆完线一周不能做剧烈运动,还要勤去医院换药。徐杰帮北海向厂里请了一个月的假,但北海的伤口完全长好,还需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
静娴和高慧芳一同将北海接到家中,之后静娴便又出去了,连午饭都顾不上给北海做。高慧芳也懒得说了,赶紧出门去附近的市场买了点肉,给北海补一补。
这顿饭做得非常丰盛,喜庆得像过年一样。除了肉,高慧芳还给北海炖了鱼汤。丰盛的菜式加上母亲慈祥的面容,北海越发感觉自己在吃月子餐。
由于今天是杨北川回家吃饭的日子,高慧芳伺候北海吃完饭,又要赶紧回去给北川准备晚饭。
北海捂着伤口送母亲到家门口。母亲下了楼,北海在走廊上与楼下的母亲挥手告别,看着母亲挎着菜篮子离开小院,突然觉得记忆中的母亲没有这样老呀。
越是跟自己亲近的人,越是不容易察觉出他的变化。成年人往往只有自己的情绪在某一刻被触动时,才会惊觉人间的多番变化。
从80年代开始,由于社会迅速发展,人们加快了自己追逐的步伐,在这追赶的浪潮里,人们常常忽略了身边的景致,以及身边的人。
很多遗憾就是这样造成的,待到自己打点妥当,预备停下的时候,才发现原本属于自己的某些事物,早就随风而逝了。于是,挽回也成了每个人必经的路。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正是我们自己吗?
但是有多少痛改前非,能帮助我们得偿所愿?遗憾之所以称为遗憾,大致就是因为某日惊觉,回首已来不及补救。
这几日不能上工,倒让北海有了不少思考和看书的时间。他也体验了一把当时静娴在家赋闲的生活。头几日倒也开心,看看书、逗逗猫,很怡然自得。但往后几日,便开始手痒,总想做点什么打发时间。
养了两盆花,给咸咸做了个新猫窝,自己跟自己下围棋。他深刻体会到了那段时间静娴为何如此敏感。自此以后,静娴每次晚归回家,北海都特别殷勤地关怀她。
随着日子的推移,北海的伤口也好得八九不离十了。静娴陪北海上医院换药,换完后,热情地邀请北海一同参加沙龙聚会。
这次的沙龙换了个场地,比春草那次要大不少,地方也不再偏僻。来宾们似乎各有来头,都是对文学有一定研究的人。
这次的主题是“宋词”,整个会场也是以黑色和陈旧的木色为主色调,中间夹杂着金色与黑色的摆件,里头插着松枝等物,贵气又不失格调。
之前他们一块儿参加的沙龙是没有主题的,大家都漫无目的地聊着,很快就聊到散场了。现在也不知是谁想的点子,提前约定好了主题,来宾似乎在家中准备了很多,表达的欲望压都压制不住。
为了热场,首先是静娴发言。她充分发挥了唱歌的本领,结合之前与北海约会时二人一起瞎编的调调,为一首宋词谱了曲子。
那是一首辛弃疾的《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词的意思大致就是:对影独酌醉了,回家途中遇到一棵松树,将它错当成了人。还以为这棵树要来搀扶自己,遂挥了挥手,让他走开。
说句实话,这首曲子谱得也不是那么出彩,但胜在别具匠心。一曲结束,博得满堂喝彩。
静娴开口的那一刻,北海似乎又看见了那个不请自来、站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她。
后来北海才知道,那一次沙龙聚会上来的人不少都是青岛有名的文学大家。
有些偏门的词北海没读过,静娴却像是移动图书馆似的,一直在旁给北海口头注解。
静娴非常严谨,即便人家在台上慷慨激昂地朗诵着,可是但凡错了一个字,静娴也会不留情面地指出来。哄笑那是正常的,台上的人也不生气,反而是谦虚地认个错,接着刚刚的情绪继续高声朗诵。
愉快的夜晚总是如此短暂,沙龙要结束的时候,静娴上台致辞。北海这才知道,这个沙龙竟然是静娴以一己之力办起来的。在最后,静娴感谢了北海默默在背后支持她,这倒让北海在大家的注视下有一些窘迫。
他不仅没有帮静娴什么,还埋怨静娴不够关心自己,陪伴自己的时间太少。
静娴在家赋闲,他觉得生活压力大。静娴在外拼搏,他又觉着她不着家。
在一片羡慕、赞誉的目光里,北海觉得自己变得十分渺小。
他下定了决心,余生都会无条件地支持静娴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