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赵静“闲”(1 / 1)

高情商的爱,是不动声色地对你好。

相信不少人对婚姻都有不同的憧憬,北海也不例外。

北海初来静娴家时,其实更多的是不习惯。说句难听的,他像是连夜逃难般来到妻子家中,甚至有一种只是在此借宿一两天的错觉。这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将他的新婚体验感冲淡了不少。

后来谁也没预料到,婚后近二十年的时间,他们一家人都住在这个小院子里。

之前常来静娴家一块儿看书,所以他知道公共厕所及澡堂的位置。但家附近哪有小商店,哪有菜市场,这些他都一概不知,像刚来旅游的异乡人一样。

甚至有一次去看北川打乒乓球比赛,回来骑着自行车在胡同里好一通转悠,问了路人后才找到回家的路。

北海先斩后奏的婚姻此刻成了高慧芳的逆鳞,谁去劝谁就要碰一鼻子灰。四舅舅在离青出去跑货时叮嘱北海切勿心急,母亲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过得好的,一旦他和静娴两个人把小日子过好了,高慧芳的怨气自然会慢慢消散的。北海并不晓得怎么样算是把日子过好,更不知道母亲心里认为的“过好”是什么样子。

和四舅舅看法相似的静娴也认为此事强求不得,不如先随遇而安。

邻居是刚搬来不久的新婚夫妇,与他们年纪和婚龄都差不多,平日里两家人能聊上几句家常,但因阅历和知识的储备不一致,两家人也很难有深入的话题交流。

谢军夫妇是四川人,二人刚搬来青岛做生意。北海和静娴从他们二人那里得知“耙耳朵”一词。那年头在山东,大都还是男尊的主流观念,静娴在家中的地位已经算是很高的了,但隔壁夫妻的关系让北海大开眼界。

那是北海第一次见到丈夫谢军因为晚回家被妻子刘又玲赶出家门,蹲在门口吃面。

“都说我是‘耙耳朵’,我觉得我不是。”谢军蹲着抽着北海递过来的烟,笑得微妙。

“这还不是怕老婆?”

谢军把烟蒂扔到脚下,用脚将烟头碾灭:“世界上没有怕老婆的人,只有尊重老婆的人。”

北海看着谢军捡起地上的烟蒂踹到兜里,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打开家门,迅速地钻了进去。

还挺有公德心。北海刚这样心想,便听到隔壁屋里传来刘又玲尖锐的斥责声。北海摇了摇头,苦笑着也回了自己家。

天已经黑了,静娴依然在灯光下看着书,并不觉得饿。看着她这样旺盛的求知欲,北海也不好意思打搅。可北海又担心,静娴这样一坐就是一天,动都不带动的,看坏了眼睛不说,腰椎肯定也会受不了的。可每当看到静娴眼里散发着光,跟他探讨书中人生的时候,北海又不舍得责备她了。读书是静娴的爱好,身为最亲密的伴侣,他应该花时间陪伴,而不是制止。

这样想着,跟静娴打了招呼后,北海就钻进了厨房里。静娴家有一点很好,就是厨房并不是公用的。很快,整个屋里开始飘散着食物的香味。闻到味道的静娴这才发觉天色已晚,放下书本伸了个懒腰,回头看到在厨房里忙碌的丈夫,心中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北海正专心致志地拿着锅铲翻炒着菜,一双手从后面悄悄地环住了他的腰。北海感觉到静娴把头靠在他的背上,轻轻地用脸摩挲着。

北海回头,静娴猝不及防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两人看着对方,傻乎乎地笑了。

“静娴同志,你这可犯了流氓罪。”

“北海同志,我这可是有组织批准的,属于名正言顺。”

北海宠溺地摸了摸静娴的头,静娴娇嗔地哼了一声,但也没反抗。北海转过头,往锅里加调料。之后他们便没有再说话,但彼此心里都是安定且甜蜜的。

静娴看着厨房小窗外的风景,明明已经看了二十来年了,却觉得今天的夜幕格外好看。烟囱里排出去的袅袅青烟迅速消散,与夜幕融为一体。

她突然感动得想哭,因为这一瞬间实在是太美了。一切留不住的、稍纵即逝的美景,静娴都想要收藏。

可因着自小到大的经历,静娴早就明白了一个事实—她越费尽心思想要挽留的东西,越会像沙子一样从指缝中流失。她不是难过于留不住想要挽留的东西,而是难过于自己的努力都是白费。

渐渐地,她一边对美好事物有所希冀地渴求,一边又对美好事物有所忌惮。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而时间,只是其中一个留不住的因素。

这天,静娴正在走廊上与北海一块儿收衣服,就听见院里又开始吆喝,原来是派出所老刘又逮了“熟客”回来。

这个“熟客”叫张老八,早年间也是跑运输的,如今认了个大哥,天天帮他开车。他这个大哥似乎有点儿来头,在这个车辆稀缺的年代,他不仅有一辆私车,还雇了老八专门开车。

这张老八也是狗仗人势,常常欺负这里的住客,进派出所也进惯了,通常在快进大门的时候就开始吆喝,要么喊“冤枉”,要么喊“公安打人啦”。

老刘也是被他吆喝怕了,直接把他铐在院里的水管上。静娴他们看了会儿热闹,觉得没趣正要离开时,就看见张老八狠狠地拿头撞墙,生生地磕出血来。

“张老八,你个‘彪子’(傻子)脑子缺?!”老刘赶紧上前,制止他自残。

“救命啊,公安打人啊!我快死了!”

不一会儿,所长从派出所里冲了出来,看到张老八这样子,不由分说地怒视老刘:“老刘,执行私刑是不可取的。”

“所长,我没有!”

“所长英明!救命啊,这个同志他刚刚往死里打我!”

“你放屁!”静娴看得真真切切,气得她大声骂人。

北海拉了拉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出头。

静娴斜眼瞪了北海一眼,撒开他阻拦的手:“你自己往墙上撞的!”

“女同志,你知道我是谁吗?!别乱讲话!”张老八的血流得满头都是,恶狠狠地盯着静娴,看起来恐怖极了。

“女同志,你说的是实情吗?”所长看了看静娴,又看了看张老八。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亲眼看见的!”

“情况恶劣!拘留。”所长把张老八擒拿起来,老刘打开手铐,二人将张老八押进派出所,被押着的张老八临了还不忘狠狠地瞪了一眼静娴。

北海赶紧把静娴拉回家里,后怕地说:“万一他以后来寻仇怎么办?”

“我赵静娴可是光荣的工农子弟兵!”

后来张老八拘留出来后,确实带着老大过来找静娴寻仇了。当北海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却看到老大一脸谦恭地从家中出来,屁股后头跟着心有不甘的张老八。送走了两个瘟神,静娴窃笑着告诉北海,她拿在街角处算命的王瞎子的话,搪塞了这个老大,老大还以为她是得道的仙姑,说赶明儿还要送些特产过来感谢。

北海顿时觉得自己娶了个神仙。

婚后的一段时间,静娴不是没想着找一个工作,只是普通的工作静娴看不上,对口的工作又没有。她开始给报社写稿子,但就算是这么个活儿,静娴也经常因看法不同而和报社的编辑吵架。

静娴去当兵的第二年,正好赶上国家恢复高考,但现役军人是不能参加的,静娴只得饮恨。第二年静娴复员回青,硬是托人找关系参加了高考。奈何她一道理化试卷上的题也答不上来,当场就替阅卷老师在上头画了个大大的鸭蛋。静娴的大学生之梦,也算是画上了不完美的句点。

北海每个月的粮票及工资都分成两份,一份给北川带回去,另一份统统上缴给静娴。

徐杰总是嘲讽他,认为结婚没什么好的,反而把北海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无产阶级”。

北海却只是笑一笑,静娴又没有拿钱去乱花,再说了,他心甘情愿把工资上缴给她。

倒是徐杰,虽说比北海小两岁,可也到了该为婚嫁问题着急的时候了。他妈比他更着急,催婚跟催债似的,徐杰总能打哈哈混过去。只有北海知道,在他的心里还给晓蓉留了位置,这个位置空不出来,他永远没有心思去接纳另一个人。这两兄弟对待感情绝对“歹毒”,当然,他们的榜样肯定是四舅舅了。

这个老光棍儿每次跑完车回家经历的“血雨腥风”绝对不比两个小辈的少。这不,刚应付完高慧芳,四舅舅就赶紧溜到北海家避难。静娴记得四舅舅喜欢喝啤酒,早早出门打了两斤。

酒席间,四舅舅得知静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开玩笑似的邀请她一起去跑运输。北海自然舍不得妻子受罪,便提出须从长计议。四舅舅看他们愁苦,便神秘兮兮地介绍了一个地方,让夫妻二人去参加一个聚会放松放松。

那个地方藏在居民区的深巷里,大门口挂着一个手绘的小牌子,上面写着“春草交流会”。

北海和静娴推开大门,里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交流了。当他们进了门,所有人突然安静下来,打量着刚刚到来的这两个陌生人。在北海说明介绍人和来意后,这些人热情地接纳了小两口儿。

原来四舅舅之前之所以神秘兮兮的,是因为这是他朋友举办的地下沙龙会。在那个年代里,地下沙龙仿佛是某些不安元素的温床,人人喊打。但事实上,只是一些文学爱好者带着自己的作品或自己的藏书,来到此处相互交流。静娴终于找到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大家畅所欲言,只恨时间过得太快。

回家后,静娴还在滔滔不绝地与北海谈论着今日见闻,她的生命好像重新有了活力。

北海也没想到,就是这一次的小型沙龙聚会,却让静娴找到了后半生的事业以及目标。

这夜,二人听着收音机里的新闻吃着饭,北海终于将藏了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他想带着静娴一起回杨家吃顿和解饭。

静娴和陌生人可以相处得非常融洽,一旦和这种关系稍亲近点的人相处,她反而很难把握好那个度。

事情再棘手也是要解决的,症结只会越积越多,不会车到山前必有路。即便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顿饭会吃得多怄气,静娴还是答应了北海回杨家吃饭。两个人过日子,总是要相互迁就、相互理解。

这两年人们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不少前两年见不到的东西,如今也悄悄地出现在了柜台里。1978年以后,虽然还是凭票购买,可到了百货商店和市场要收摊的时候,很多东西直接给钱也能买了。

静娴提着小菜篮,挽着北海的手,一起挑着晚上要带过去的伴手礼。在市场里,任谁见了他俩都夸一句“般配”,这也是他俩为什么喜欢一块儿出来买菜的缘由。

逛菜场不需要多有钱,有时候菜市场更像是一个微型社会,充满了生活气息,在里面能看尽人生百态。

待到最后菜市场抛售的时候,两个人去挑了一条还算新鲜的鱼和一块红白肉,再加上些绿色的蔬菜,这趟的伴手礼算得上豪华了。

两个人携手进了北海家的筒子楼,推开虚掩着的熟悉的家门,看到一大桌热菜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高慧芳端着刚出炉的馒头走进家里,寒暄过后三人落座。北川这个机灵鬼知道今晚的家宴吃得肯定没那么容易,索性就去了市体育局跟乒乓球队的人一块儿聚餐了。

看到静娴带来的满满一菜篮子的菜,高慧芳明白她是个懂事的人。

北海见气氛还算融洽,便没了心事地吃起来,边吃边夸母亲手艺没变,做的馒头还是那么松软。

也是许久没见儿子了,看到小两口儿的精神面貌都还不错,高慧芳也不好向静娴发作。

没错,高慧芳心中一直觉得是静娴教唆北海去偷户口本登记的,每每想到这事儿,她就会怨恨静娴,因为她北海才变得行事不知轻重。

“结婚一年了,怎么还没动静?”北海往母亲的碗里夹着菜,听到她冷不丁地问。

静娴当然料到无法回避这个话题,但她没想到,婆婆竟然什么面子话都没说,就这样单刀直入地问。

“妈,我和静娴还没想过这件事呢。”

“你俩结婚没问过我的意见,生孩子也要随你们的意?”

静娴听出了这话背后的怨气,赶紧给高慧芳夹菜:“妈,我和北海工作现在还不太稳定,过一阵……”

高慧芳听到她喊的这一声“妈”,心中更觉得刺痛:“北海在厂里多稳定啊,就是你的工作还没着落。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养个孩子又不会让咱家里揭不开锅。你不会是担心我们北海没能力吧?”

“妈,静娴不是这个意思……”

“我觉着也是,不然也不会这么心急火燎地赖上你。”

“妈,多吃菜,今天你炒的这个特别好吃!”

北海成功地转移了话题,见着静娴一副吃瘪的样子,高慧芳心里可是好一阵舒适,将堵在胸中的那一口恶气狠狠地抒发了出去。

静娴自然懂得北海让她来吃这顿饭的意图,为了照顾北海的感受,她早就告诫自己,无论婆婆说的话多难听,她都要当成耳边风,听了就过了。但静娴这人嘛,怎么可能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憋得风平浪静?听了婆婆的这些话,她瞬间没了胃口。

乖巧地洗了碗、拖了地,静娴找了个和北海独处的空当,告诉他想要回家了。北海非常满意静娴当晚的表现,他们似乎达到了革命初步胜利的阶段。二人便一块儿向高慧芳告别,正欲离开的时候,高慧芳又下达了指令。

“孩子生出来以后,送到我这儿来教育。跟着你俩,别又带出个不懂礼貌、不计后果的主儿来。”

静娴听到这话,憋了一肚子的火噌地就冒上来了,她拼命地控制住自己的音调,让高慧芳听起来能舒适些。

“妈,你放心,我工作很快就有着落了,孩子的事儿等着……”

高慧芳故意侧过身子,不看静娴:“北海,妈就要你的一句话,其他人我不信。”

“妈,静娴怎么是……”

静娴打断了北海的话,对高慧芳说:“我知道您对我有偏见,我会证明自己的!”

“别拿这事儿敷衍我!我现在说的是孩子……”

北海自然看到了静娴的脸色,赶紧拦在他和母亲的中间,好言好语道:“妈,我们知道了,我们走了!下次再回家吃饭!”

说完立马拉着静娴离开,生怕这两个女同志一言不合就又把好不容易粉饰太平的关系撕裂。

公交车上,静娴想着给北海留点儿面子,倒也没有发作。静娴只是一个人闷闷地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心里重复地想着高慧芳这晚说的话。去厂里打登记的时候,他们那么兴高采烈,也没寻思会有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难道他们错在结婚?静娴摇了摇头,要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开。

北海见妻子表情复杂,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相视,无奈地笑了笑。静娴那只被北海握住的手轻轻地用了用力,算是一种回应。随着车辆行驶中路途的颠簸,这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越发深重。

从车站走向家里的路上,静娴终于没忍住还是问了北海关于要孩子的问题。赵家双亲离世得早,静娴在还是个孩子的年纪就拉扯着静雯和静康磕磕绊绊地长大。她早就有过了为人父母的体验,当然深知抚养一个孩子的艰辛。

生一个孩子不是说给了他生命、喂养他成活就行了。静娴就是打心底里觉得,此时她和北海的家庭还无法承受一个新的生命降临,他们夫妻俩还不能保证给予这个孩子一个安乐无忧的未来。

北海得知了静娴的想法,但他与她的想法不一样。自己的母亲在那么难的年代都能独自将他和北川抚育成人,他认为静娴就是太过悲观,再说了,生了孩子以后,家里自然有人帮衬。

“只有彻底安稳了才行。”静娴生气地撒开了北海牵着她的手,“一定要确保无虞!”

“伙计,你是不是有点儿杞人忧天了?”

静娴当然知道北海不是在故意气她,可她听出了他话里的不理解。委屈、不甘的情绪即刻上涌,她愤愤地打了一下北海的手臂,以示发泄。

“我知道你今天受了不少委屈,事儿咱一个一个慢慢解决,对不对?你要相信自己,反正我是很相信我老婆的!”

看静娴还是气得嘴嘟嘟的,北海直接一抄手,把静娴抱了起来。

“你干吗!放我下来!”

“哎哟,别乱动!我腰疼……”

静娴轻微地挣扎了一下,怕北海真的受伤了:“闪着了?”

“没有!骗你的!”

“放我下来,让人看见多不好。”

“深更半夜的,路上哪儿有人?你再叫,可真把人引来咯!”

就这样,北海抱着静娴走了一会儿,马上就要到家的时候,北海把静娴放了下来:“老赵同志,你太瘦了,以后吃胖点儿。”

静娴有些感动,轻轻地应了一声。

那晚,北海虽然帮静娴转移了注意力,但他知道只是暂时的,这事儿必须在源头上解决才行。为此,北海趁着午间休息的时候,没少往剧院、歌舞团跑。可人家的编制已经满满当当的了,也没有向社会招聘的意愿。

而静娴呢,确确实实开始钻研起了如何办沙龙。

因着这事儿,高慧芳没少嘲讽她,认为静娴真是读书读傻了,兴趣怎么能拿来赚钱。

但静娴的确靠着经营沙龙挣回了钱,着实让高慧芳哑口无言,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