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话千篇,不如在你身边。
青岛这座城市虽然靠着海,但深秋到冬季却不常有雨雪。
越临近冬天,风也刮得越狠。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在那个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的时代,时间过得很慢。
人们平静地生活着,为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而感到憎恶和喜乐。
互联网的世界看起来多姿多彩,但其实会让人变得孤独和空虚。
也正因如此,北海和静娴留下的信件尤为珍贵。
又是一阵妖风,厂自行车棚里的自行车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顺势倒了一片。提着工具箱往五车间走的杨北海,再眼疾手快也没能阻止。
秉承着初心,北海将车一辆一辆地扶起来。中间路过的几个厂里的职工,还会以那种眼神看他。
如果北海出手,说明他沽名钓誉;如果北海袖手旁观,说明他从前沽名钓誉。
不知为何,乐于助人这种行为,竟然被有些人深深地曲解。
因着静娴的原因,本还有些在意别人想法的北海,也渐渐觉得人是为自己而活,他人的闲言碎语,不过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静娴虽然入伍去了济南,但他们一直都在通信。
除了与静娴相聚,北海还有一事也非常想做,但一直苦于没契机。
这些天,他一直在思索,或许他早就该放下面子,在徐杰来车间质检的时候,向他求个和。可是问题就在于,北海心里有个结,这事儿的始作俑者是徐杰,但他这个罪魁祸首竟然不主动来道歉。
北海活到现在真没和徐杰翻过脸,这是头一次,他也不知道该求助谁。
总不好在信里跟静娴商量,四舅舅此时又不在青岛,他对于这件事的纠结程度,已经影响到工作生产了。
厂里的人也察觉出徐杰和北海之间的异样,以前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一块儿、一刻也舍不得分开的两个人,现在互相见着都别扭。
这种别扭,不是说两人明面儿上不对付了,而是明明熟络,却非得彼此冷着,佯装生疏。
自征兵过后,偌大的车辆厂便再也没有什么大事,人嘛,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一看到这样反常的事,更是八卦得不行,隔壁车间的几个人隔三岔五就溜过来,明里暗里地打探这两兄弟的爱恨情仇。
就连志强最后也没能忍住,向北海开了口,想探听其中的秘密。
“好好生产,多学多做少说话!”北海不耐烦地把扳手重重地递给志强。
“行行行,知道你不乐意了,我还懒得问呢!我就是想跟你说,男人之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咦,该不会是为了女人?!”
北海气急败坏地打了志强一下:“你恍然大悟什么?什么女人?哪有女人?”
志强嬉皮笑脸地拿身体撞了一下北海:“还能有谁,若云呗。”
这也是北海的另一个烦恼,自从静娴离开后,他和若云的事儿传得也挺厉害的。
从志强嘴里,北海得知有位工友凭借丰富的臆想力,还有理有据地分析了他和徐杰闹掰的过程,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俩都看上了周若云同志。
北海听到这话,首先觉得真新鲜,其次觉得很可笑。
原来在别人眼里,多年的兄弟情竟然可以这样轻易地就被一个女同志给打散。
可北海转念一想,不对啊,他确实是为了静娴这个女同志跟徐杰翻脸了呀……
想到这儿,北海感到一丝丝尴尬。
就在这时,徐杰拿着工作日志,一脸不情愿地进了五车间。
眼见这两个大男人像小情侣闹别扭一样见了面,这车间里又没其他人,志强便识趣地溜走了。
没有熟悉的笑脸,没有熟悉的招呼,两个人站在同一条流水线上,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
其实,他们心里都想着重归于好,但苦于没有台阶下,没有一个和好的契机。
二人相互拿余光瞟着对方,脑子里盘算着一万种开口的方式,有好几次,两人的目光刚刚对上,下一秒立刻就移开了。
放下最后一个需要质检的汽车零件,徐杰认真地在工作日志上划拉着,等了半天,北海也没开口,他悻悻地准备离开,却没料到这时北海从流水线的那头,慢悠悠地挪了过来。
“那个,一会儿打不打球?”眼看徐杰就要离开,北海终于开口了。
听了这句话,徐杰回了头,没说什么,笑着做了一个投篮的动作:“还是六点!”
下班后,北海早早骑车回家换了衣服,拿上包,掐着点出门。
到了家旁边的小学操场,徐杰果然准时到了。
“快一个月没一起打过球了,看我能盖你几个!”
一看徐杰拿着球运起来,北海把包甩到场边,便加入了进去。
打完了球,照例要吃一根老冰棍。
两个男同志穿得单薄,在大冷天里,找了好久才在一家小铺子里找到了老冰棍。
卖冰棍的大姨可乐坏了,原以为铁定会滞销的商品,竟然不用等过冬就卖出去了。
徐杰和北海两个人,哆哆嗦嗦地来到公园的长椅上坐下。
北海拿嘴叼着冰棍,从斜挎包里拿出来一沓信,徐杰疑惑地看着他,北海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己打开来看。
徐杰展开其中一封,娟秀的字迹告诉他这是女同志写的,他立马把信塞回北海手里:“你干吗给我看这个?”
“这是静娴写给我的。”北海又试图把信递给徐杰,但是徐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拿走拿走,我是不大敢管你俩的事了,你记着,我可是好话、赖话都跟你说过,是你要非她不可的,别以后找我哭。”
北海把信仔细收起来,拿胳膊肘推了一下徐杰:“不会的!”
“哦对了,厂里要评先进,我可不会让着你。”
“好像我会让着你似的。”
等北海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他本以为会因为做饭做得晚而遭到母亲的一通训斥,却没想到家中有客,母亲早早把饭菜做好了。
那天的高慧芳一反常态,语气尤为关爱,北海看到了精心打扮的若云,这才明白:母亲这是还不死心,想促成杨、周两家的姻缘。
北海知道,母亲这是为了自己的将来在出谋划策,但他更觉得,母亲的好意用错了地方。
北海不想轻易地再与母亲吵架,因为他很清楚,吵架永远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发泄情绪,可那一刻他觉得胸腔里尽是愤怒。
北川被高慧芳打发出去买水果,不情不愿地吃了两口饭就走了,饭吃了一半儿,高慧芳也找了个理由离开。
此时,家中就剩北海和若云两个人了。
“北海哥,我……”
“若云,饿了吧?一直等我到现在才吃上饭。”
北海使劲儿夹菜给若云,他知道若云想说什么,所以想拿菜堵住她的嘴。
可若云却一心以为北海与静娴已经断了,他只是需要时间:“北海哥,你给我夹得太多了,你也多吃点儿。”
从场面上看起来,他们吃饭也跟寒暄一样有来有回,但寒暄毕竟不是交心,那些不痛不痒的问询,像水面泛起的涟漪,点到为止过后还是归为平静。
“北海哥,年后我要去医院工作了。”若云撩了撩耳边的碎发,语气似乎有些不舍。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你留在厂里太屈才了。”
“那也是因为你,我才想要去做医生的。”
若云试探性地说了这句话,可北海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就吃起了饭菜。
难道是分别的几年,让北海对自己陌生了吗?若云有些沮丧,可他明明对自己的态度又一如往常。到底是哪里变了?
北海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想了半天才开了口:“厂里要评先进员工了,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需要专心在这件事上。”
若云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北海的言外之意,于是草草地吃了几口,就推托说吃饱了,离开了杨家。
北海没吭声,任凭母亲怎么骂他不开窍,质问他为什么不去送若云回家,他都不还口,他心里对若云有愧,也清楚狠话自己说不出口。
夏日的午后,我们一起去书海遨游。我时而看看书,时而看看你。
静娴回到家,发现花盆里居然多了几株自己最爱的风信子,需要换洗的衣服也被洗得干干净净,晒晾在阳台的架子上。
静娴看着北海,稍稍挺直了身子,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北海同志,赵静娴归队!”
若云是个聪慧、敏感的女孩子,若是真说出来,怕是连朋友也没法儿做了。
这天,正是收信的日子,北海早早就到了厂里的收发室等候。
齐叔也习惯了,起初偶尔还问问北海在等谁的信,让北海一通忽悠以后,也识趣地不管闲事了。
收到静娴给自己寄的信,北海快活地揣上走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展开读着:
车马慢,信件慢,但信上的情意反而越来越浓了……
厚厚的一封信,打开满是甜蜜,仿佛日间里发生的所有事,都要事无巨细地写进去封起来,才能好好地与远方的爱人分享。
距离给予了他们一些新鲜感觉,像极了小别胜新婚的滋味,但也有很多苦涩和心酸。
每每下起小雨,起了薄雾,北海就会遗憾爱人不能在身边。
每当自己兴致勃勃地学会了一首新的口琴曲,北海也会为没有人能够跟他分享而难过。
遗憾累积久了,偶尔他也会怀疑这种通过书信交流的方式是否合理。
静娴那边倒是没这样的烦恼,反而觉得他们这样柏拉图式的恋爱超脱世俗,是一种别样的宝贵经历,往后的日子里可以拿来当作谈资。
“徐杰,咱们的生活实在是太平淡了。”这是每次北海看完信后,都会发出的感叹。
这么些日子过去,徐杰已然习惯了。
北海能发出这样的感叹,都归因于静娴的来信太过精彩。
脱离了车辆厂三点一线的生活,静娴仿佛是插了翅膀的鸟,回到了广阔无垠的天空。
“人都说三十而立,我都这个年纪了,连山东省都没出去过,是不是有点儿失败?”
“虽然去得远能增加阅历,但去得越远越觉得家乡好。”
“我当然知道是这个理儿,但行万里路总是没有错的。只是现在咱们都被工作绑在厂里了,等将来得了空,我一定要去北欧看看。”
“要是我,我要去热带看看!我最喜欢夏天了,因为她也喜欢夏天。”说完这句话,徐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北海这时才觉得,跟徐杰当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他也有看不透徐杰的时候。
“你别告诉我,这么些年了,你还想着晓蓉。”
“为什么不?我还打算什么时候去上海找她呢!”
北海推搡了徐杰一下:“肉不肉麻?青梅竹马?从一而终?”
徐杰为了把这个话题变得轻松,伸了伸胳膊,抖了抖腿,一副少林武僧的样子:“兄弟我这辈子没干过惊天动地的事儿,现在就让你一辈子都佩服我。”
“牛!”北海伸出了大拇指。
这个兄弟跟自己一样,都是普通家庭里听话的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他踏上的都是长辈们安排好的人生轨迹,平淡、缓慢又乏味。
虽说年代特殊,但很多人也会询问北海,为什么到了30岁还不找个人携手共度一生。
如果是个长相平庸一事无成的人也就罢了,北海工作好,长得又清秀端正,给他写革命情书的大有人在。
一开始北海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他遇到了静娴,这个似乎灵魂里燃烧着一团火焰的女人。
周围的挚友都觉得两人不相配,但他就是认定了静娴。
因为她,给了自己有关爱情所有的期盼和向往;更因为她,是自己的隐形人生导师。
而这位人生导师如今又找到了自己的追求,活得更加精彩了,想到这儿,北海心中有些自惭形秽。
他从来没有自主地为自己选择过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追求什么人生目标而活。
看着信中静娴跟他说的部队生活,又风趣又新奇,北海羡慕不已。
如果我能在你身边时时刻刻陪伴着你,那该有多好啊。陪着你一起经历奇妙的人生,这比说一万句甜言蜜语都美妙。
这段日子北海总是这样想,可现实是他们两人分隔两端。
最近的这封来信,静娴告诉北海,父亲的老战友的下落有了头绪,似乎他退伍后在临沂的某地居住,静娴需要亲自去一趟一探究竟。
人生地不熟的,北海自然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到无人帮衬的地方会遇到困难。虽说静娴的能力北海是认可的,但北海的脑子里已经预想了一万个坏人,随时随地使用各种手段来骗静娴。
如今不是战争年代,可难保静娴不会被骗到深山老林里给别人做了媳妇。
北海赶紧提笔写信,连同自己的担忧一起装进信封。
北海是怕了,就因为小时候,母亲带着年幼的兄弟二人前来青岛定居的经历。
高慧芳是个多精明的人,可她初来乍到也没少被人骗,母亲把这些称为安居的代价。
人是很奇怪的,如果看你家人都在身边,大多都会和和气气地相互帮衬。可一看你家是孤儿寡母,原本安分的心里也会有邪念作祟,总觉着你们很薄弱,有机可乘,不上去占个一星半点的便宜,仿佛就吃亏了。
北海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母亲除了教书,也没有其他谋生的手段,为了给一家人找到新的住所,连家底都花光了。
母亲带过来的一些首饰找不到门路去售卖,正焦头烂额时,院里有个姓邢的老大爷,说是可以帮母亲拿去换些粮票。
起初是换了些粮票回来,可母亲将所有首饰给他后,这个人就销声匿迹了。
找邻居打听后,才知道这个邢老头儿根本不是青岛本地人,他也只是在这儿暂住一个月而已,由于性格孤僻,也没跟多少人交流过,直到高慧芳意识到被骗,她都不知道这个老头儿的全名,甚至连他的姓氏都不知道是不是胡诌的。
这对于北海一家来说是致命的打击,高慧芳只能接了些缝补和浆洗的活儿,一家人拮据地度过了那个艰难的冬天。
直到北海成年,母亲才将被骗一事告知他。
在那之前,北海的印象里邢老头儿还是一个不苟言笑,但会从兜里给他变出一块糖来的好人。
谁也不愿意把人心想得那么坏,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北海真的很担心静娴会遭遇同样的事儿。
除了担心,静娴的优秀也给他敲响了警钟。
如果他不变得更优秀,恐怕是抓不住这只色彩斑斓的“鸟”的。
北海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先争取评上先进。也许在静娴那里,这并没有什么厉害的,但起码短期内他能让家里的生活过得更好些。简而言之,至少能让弟弟杨北川一天吃上一个鸡蛋。
又过了两个星期,北海等来了回信,她说她理解北海的担忧,但这些都是不必要的,因为保护自己这件事,她已经干了快二十年了。
此时的静娴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了下乡文艺汇演的名额,她即将跟随部队去慰问演出。
静娴这个人实在是固执得很,一旦她决定了的事,谁都劝不住。就像之前她在厂里干的那些轰轰烈烈的事,北海只能陪着她、看住她,在事情发展的过程中稍稍把控一下走向而已。
这种不与人商量的行事风格,北海确实吃不消,这让他觉得非常委屈。
这封信的后半部分,带给他的还不止是委屈那么简单。
静娴让他消除顾虑的理由,竟然是她在部队里有个一直照顾她的班长老大哥。但是老大哥姓甚名谁、籍贯在哪儿、长相怎样,北海通通不知道。
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让北海心生焦虑,他很自然地把这个人当成了自己的假想敌:无事献殷勤啊这是!
北海本就是一个安全感不足的人,如今又遇到这种事,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灼极了。
他又开始痛恨这该死的距离,除了委屈、焦虑、恐惧,只剩无力。
他多么希望自己此刻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只要动动嘴皮子,就有千千万万的人自愿去帮他查找那个老战友的下落,可自己不是。
越想越不是滋味的北海,着急忙慌地干完了手里的工作,一到下班的点,就骑上自行车,去了电报局。
写信的速度太慢,他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告知静娴,他不高兴了!
此时此刻的他也顾不得一个字多少钱了,把情绪一股脑儿地发泄进了那通电报里。
可时间就这样过去了,静娴却依然杳无音信。
他像发了疯一样,一个星期写一封信到静娴济南的部队。
无人回信,信件也没有被退回,仿佛掉入了无底洞一样。
北海渐渐地没了生机,平日里生产工作也像是丢了魂一样。
这下可把徐杰急坏了,四舅舅不在青岛,而他家里也没有济南那边的人脉关系,没办法帮到北海。
起先,北川以为哥哥在厂里又受了欺负,还特意跑去找了徐杰一趟。
可徐杰这边受了北海的警告,不敢告知北川是静娴消失的缘故,只得告诉他,北海就是评先进的路上摔瘸了腿,过一阵就没什么大碍了。
但高慧芳像是读懂了北海的心思,给他屋子里放了不少书,更重要的是,这些书都是她托若云亲自找来的。
来了北海家里几次,若云自然也知道北海的心情不好。
但她不怎么会哄人开心,每次她开口宽慰,都感觉北海很烦躁,不是很想搭理她。
久而久之,她也委屈得很,花时间来陪一个人,结果他非但不接受,还把自己拒于千里之外。
北海近来经常跟她说的一句话是,他有了自己的理想,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谈情说爱上。
没想到,她费尽心思赶走了赵静娴,居然还是没轮到自己。
她确实也觉得自己魔怔了,北海明里暗里拒绝了自己很多次,可她一听高慧芳叫自己去家里吃饭、送书,就又心甘情愿地去了。
就连若云的朋友们都在劝她,不要再执着于杨北海了,可她就像赌徒上了赌桌,不愿放手,心中总期待着也许某一天,杨北海能看到她的好。
这种期待不停地怂恿着她,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靠近那个拒自己千里之外的人。
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静娴侧过身子,窗外是同样葱翠的树、同样蓝色的天,坐起身来,屋内是同样的长桌、同样的暖壶。
她如常拿着水杯和毛巾去洗漱,如常跟着人群出操,如常拿着饭盒去食堂,和同样的一群人吃着早饭,聊着换汤不换药的话题。
自从进了部队,她就发觉自己的身体素质确实没有同龄人好,像她这般要强的人,当然事事都要优于别人,所以每次训练完,她都给自己安排加量锻炼,但还是发现,在某些事上天赋确实比后天努力要重要很多。
早操训练过后,就是专业的训练,一练就是一整天。
所有的人都保持着对革命的热情在唱着、跳着,似乎永远也不觉得累,像是正在燃烧的烛火,光与热交织着他们的汗水与青春。
文宣队最近在排练《红色娘子军》,姑娘们都在严肃候场。
随着音乐声响起,她们带着洋溢的笑容,做着最干净利落的动作,明知只是一次排练,但她们都用最饱满的情绪去对待,文宣队的辅导员从不帮忙数拍子,但凡有人跳错了,她就拿干枯的小竹枝不轻也不重地打在那人露出来的胳膊上,就像是被蜜蜂叮了一下。
说来也奇怪,芭蕾这个起源于欧洲的古典舞蹈,不知为何在中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普及与推广,尤其是《红色娘子军》,更是受到了中央领导的特别关注。
第一幕跳完,辅导员开始一个一个地指出问题,静娴是听得最认真的,比如:女主角琼花的情绪不到位,再不找好状态就换人;男同志不能嘻嘻哈哈,每个人都要严肃对待……
新兵入伍才一个月,静娴求知欲旺盛的事情就已经出名了。
静娴跳舞和唱歌都是半吊子水平,部队生活不如想象中那么有趣,原本的训练加排练已经塞满了她的生活,她只能再挤时间不停地学习以充实自己。
文宣队的人个个都能歌又善舞,静娴的心理落差极大。在青岛时,她无论在哪里工作、生活都是人群的焦点,可在这里,她不是。
部队生活让静娴身心俱疲,她不停地鞭策自己继续努力。
桌前的静娴用铅笔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录舞蹈走位变化图时,一根细长的枯竹枝点在了她的本子上。
静娴抬头,发现是文宣队的辅导员。
“同志,你在这儿干吗?”
“我想学习学习……”
所有还在排练的女同志都一齐看向了辅导员和静娴,或带着疑惑的目光,或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辅导员笑了笑,打断了静娴的话:“文宣队不是免费学堂,你是哪个排哪个班的?你们不用训练吗?”
不知是文宣队的哪位女同志喊了一句:“她是隔壁业余文宣队特招进来的。”
此语一出,惹来哄堂大笑。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又补了一句:“业余文宣队就翻翻跟斗、唱唱歌,就让她在一边儿学呗。学好了,让她把业余文宣队的整体素质也抬高一点儿。”
静娴虽没受过这样的嘲讽与委屈,但凭她的心理素质倒还抵挡得住这些冷嘲热讽。只是他们句句带着队里的其他战友,静娴显然是不乐意了。
此时的静娴不再是车辆厂里的那个静娴了,初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外地集体生活,她学会了收敛。
集体荣誉感告诉她不能冲动,若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很可能会让整个业余文宣队被人抓住把柄。她默默地合上笔记本,大方地起身,朝她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便离开了。
“大家继续!别被无关人等分散了注意力!集中!”
听到这话,静娴加快脚步,快速地离开了舞蹈排练室。
没错,赵静娴其实只是特招上来的业余文宣队战士。
静娴并不觉得业余文宣队有多么丢人,战友们个个身怀“绝技”,只不过没有他们正式文宣队发展得那样齐全而已,大家都是怀揣着一颗红心来的,在思想觉悟方面谁也不比谁低。
相反,就因着在业余文宣队,静娴反而稍微感觉融洽一些。毕竟是业余的队伍,其中不少人自然是为着文艺兵这个名头来的。
大家可能确实比不过专业的文艺兵,但他们胜在有一颗钻研的心。当然了,他们往哪儿钻研倒不一定,反正肯定不是跳芭蕾舞。
文宣队口里说的那位翻跟斗能手叫金劲,靠着自小就学的杂技被选上的,入伍以后因着过硬的表演天赋,被分到了话剧组。由于他年纪稍大、性格稳重,便成了业余文宣队的班长。
他也是苦出身,家里如今就剩一个弟弟,自己又还未成家,可以说是部队里最理解静娴的人了。
他经常在生活和训练中帮助静娴,俨然已经将静娴当作自己的妹妹了。静娴对他也尤为感谢,便听从了金劲的意思,叫他一声“大哥”。
也多亏了这位老大哥,静娴才能快速地融入集体生活。
业余队的战士们都有一样的痛点,那就是写信回家时,都不好意思跟家里说自己是业余队的,仿佛这事让家乡人知道后,自己身上的军装都不绿,也不光荣了。
静娴也是俗人,在这件事上自然也羞于启齿。倒不是觉得自己降了档次,而是不希望北海对她失望。
一成不变的一天又平静缓慢地度过了。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直到熄灯后,静娴才躲到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看北海的来信。
北海在信里说得很对,要用善意来对待周围的人和事,但心里不能没有提防。她同宿舍的战友都知道,静娴常在熄灯后不睡,猫在被窝里写信,但她们不知道静娴是写给谁的。
部队里照旧严抓男女作风问题,只是没有车辆厂里那么严峻而已。
钢笔笔尖接触到纸面,静娴停顿了一下,一个墨点赫然出现在纸张上,静娴只是稍微思忖一下,很快又下笔写了起来。
在信里,静娴这天的生活彻底变了个样—学了新的曲子和舞蹈,得到了部队领导的接见,帮部队周围的居民逮到了走失的大鹅……
她也不想做一个谎话精,可北海心里的她,是一个能给他带来新鲜的人。倘若北海知道她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蹉跎人生,那么他一定很担心吧。
静娴宁愿让北海去相信她精心编织的梦,也不想让他在远方和自己一起揪心。
翌日,静娴照例在洗漱完、出完早操后途经公告栏,发现上头又下达了下乡慰问演出的指标。
这恐怕是静娴最期待的了,可每次都跟他们业余文宣队没什么关系。静娴不是没去争取过,但排长说她入伍时间短,插队争名额不符合规定。
上午训练完,金劲将她拉到人少的地方,告诉了静娴一个让她雀跃的消息—静娴一直在找的那位老战友,很有可能在退伍以后复员回了临沂老家。
而这次下乡慰问演出,正好要去沂蒙山。
可之前的几次争取都落了空,静娴没有信心再去跟排长争取名额了。
老大哥神秘一笑:“这次演出需要在沂蒙山里驻扎上十天半个月的,还要来回走村串户,文宣队那些娇生惯养的高干子弟多半不会想去的。”
这话让静娴又燃起了希望,不只是因为要找的人有了线索,而且是因为这一次外出可以改变一下她平淡的生活。
这件事她在信中都跟北海说明了,她知道这封信到达北海手中时,她可能已在沂蒙山里了,这其实就是一封交代去向的通知信。
她当然会揣测金劲对她的好是不是别有所求,可她现在还需要他的帮助。
静娴对自己跟北海的感情很笃定,她认为自己可以把控住跟金劲的革命友谊,使之不变味。
人,在面对很多事儿的时候都有着莫名的自信,在事情已略微偏离轨道时,往往不愿收手,越是鱼游釜中、深渊薄冰,越能给人带来兴奋的感觉。
以静娴对北海的了解,他收到这样一封表示通知的信,必定是要生气的。
可静娴知道,就算在信里头写一万句道歉的话,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会让北海无法理解自己急切的心情。
共情有限,她顾不得这么多了,逃避是一味良方。
随着军用大皮卡一路晃晃悠悠的,他们终于来到了沂蒙山深处。
山里的鸟鸣与城里的鸟鸣真的大不一样,静娴的心情雀跃极了。
沂蒙山绵延八百里常翠,沂河蜿蜒千百年不竭。
这些美不胜收的景色,让她忍不住哼唱起了幼时就学会的《沂蒙山小调》。
战友们也纷纷跟着静娴一起唱起来,好不热闹。
部队在当地乡政府的安排下驻扎,静娴安顿好自己的行李,便迫不及待地给北海写信。
倘若北海不知道她的新地址,那么他的信只能由济南的战友转寄给静娴。
这封信的内容在精不在多,就是为了给北海报个平安,告诉他新的联络地址。
这次写的全是实话,静娴无暇撒谎,她只想北海现在就陪在她身边,一起闲看天上云卷云舒。
山中的日落与海边的日落全然不一样,这里更让静娴有种采菊东篱下的怡然自得感。
当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无聊的生活持续了太久,如今得以自由,换了环境,看什么都觉得万分可爱。
当静娴用糨糊将邮票贴上时,老大哥已经把饭给她打来了。
由于男女有别,他一直站在窗前等着静娴写完。
静娴挺不好意思的,老大哥倒是豪爽,说了句“趁热吃”便走了。
三日后便到了慰问演出的时候了,淳朴的乡亲们举着手里的大红花,高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欢,只看一眼便能察觉到。
在领导的安排下,静娴代表文宣队来到村里一位古稀老人的家中探望。
老人家里的客厅张贴着国家最高领导人和开国元帅的画报,虽然老人的眼睛看不见,画报却一尘不染。
静娴的手被她紧紧地握住,老人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话,静娴只能听明白个七八分,但手里的温度、老人眼中的热泪,都让静娴觉得自己身为国家的士兵无比光荣。
接下来便是慰问演出了,静娴虽得了名额随同出行,但依旧没有一个完整的节目。
相反,金劲因着杂耍表演,倒是获得了乡亲们最热烈的掌声。
在某些人眼里,杂耍确实显得不上台面,可老百姓就愿意看热闹的、看新奇的。
这天上午,忙活完了部队里的事儿,静娴在金劲的带领下来到了当地一户村民家。
虽说是他们有求于人,可村民却异常热情地邀请二人在家里吃饭,这倒弄得静娴怪不好意思的。
这户村民家的房在村中算是大的,可家族成员却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风韵犹存的少妇和一个年幼懵懂的男孩儿。
老人姓李,从小就没有名字,因着在娘家排行老三,村里人都叫她三婆婆。
在老人的描述中,静娴得知家中的男丁现在只剩一个年幼的孙子,老人的丈夫多年前去参军后便再没有音信,老人的儿子翻山越岭去城里卖山货,不幸失足跌落而亡。
就剩下这孤儿寡母,受了村里人诸多照顾。
静娴要寻找的那位老战友,之前就对这家人颇多照顾,还在部队的时候,他就经常往这里寄些钱和粮票。
婆婆说,老战友退伍后确实回来探望过自己,可是自那之后,就失去了音信。
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是赵静娴活了这么多年,最难挨的几个月。
不仅断掉了所有的线索,就连北海的信也跟着断了。
虽说她内心分外焦虑,可她还得随着队伍去各个村子里慰问演出。
百般情绪,反复涌上心头。
我做的这些决定,真的都对吗?看着周围热闹的人群,静娴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来到跟自己格格不入的部队,如今已不再是自己实现梦想的地方;碰到了一个笃定托付终身的人,却失去了他的音信。
清冷的夜里,木质的窗框结了冰晶,静娴抱着金劲同老乡借来的碎絮棉被,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难道真的因着自己先斩后奏,北海彻底对她失望,不想再与她交往下去了吗?
她不敢接着想下去,连连安慰自己,一定是车马太慢,没把信件给她带过来。
可别的战友都收到了家书,为何独独遗漏了她的?怕不是北海那边出了什么事,让他不能给自己写信了?
想到这儿,她彻底慌了神。
别看静娴平日里很有想法,但遇到感情这件事,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看不清。
一晚上辗转反侧,静娴还是没能憋住去找了老大哥,让他托人去济南的部队看看有没有北海的信件。
几日后,金劲告诉静娴,济南那边也没有她的信。
这一刻,静娴有些绷不住了,她绝望地认为,自己跟北海的关系到此为止了,平日里活泼的她一下子失去了生机。
她真的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天。
金劲每天都主动给静娴打饭,并监督着她把饭吃完才肯走,这天,更是神神秘秘地拉上她出门,说要带她去瞧个热闹。
静娴现在笑不出来,也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领着自己走向村子的另一边。
隔得老远,静娴就听到村里祠堂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已经不是热闹而是聒噪了。
原来镇上来了一帮人,说是来监督村长带领村民们亲自将祠堂给拆了。
静娴他们在城里自然知道人们的那股狂热早已退去,破“四旧”的行动也日渐减少。可碍于交通不方便,这股浪潮这会儿才传到山里。
静娴不解老大哥为什么要带她来看这个热闹,她现在全然没心情。
这时大哥问了她一个问题:“咱不仅身为工农子弟兵,也是深受革命熏陶的战士,遇到这种事,到底该站在哪边儿呢?”
静娴看着面前的乡亲们,他们有的痛心疾首,有的号啕大哭,有的拿着农具义正词严地与镇里的干部争执,静娴陷入了沉思。
可此刻的她哪有心思去拔刀相助,只觉得这些人在面前演了一场电影一般。
世上有太多让人无可奈何又苦大仇深的事。
就在这混乱中,一个邮差一把扯住了静娴,看到邮差手里的信,静娴抢一样地拿过了信,立马读了起来。
封面上的地址虽是杨北海的,但里头娟秀的字迹明显出自一个女人之手,不可能是北海写的。
信里的态度强硬,还总分总式地用大道理劝说静娴主动和北海撇清关系。
在一旁偷瞄的金劲看到了信里的部分内容,心里不自觉地欢喜。
谁知静娴的表情异常微妙,看着这样绝情的一封信,居然笑了出来。
她笑,是因为她猜到断联系并不是北海的本意,而是有人从中作梗。
现在,她能收到这样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要么是北海被控制住了,要么就是北海也被蒙在鼓里。
静娴看了看金劲,金劲下意识地就想躲避她的眼神。
这个反应让静娴怀疑老大哥恐怕也不简单。
反正再有半个月就能回济南部队了,到时候一切见分晓。
邮差看了会儿热闹,害怕引火上身正想离开,却被静娴扯住了,草草地给静雯写了封信,并将这封陌生女人的来信也塞了进去。
那一阵,北海也是天天去收发室烦齐叔。
用徐杰的话来说,北海都快成为车辆厂第一“石老人”了。
开始北海还以为,是自己强横的言辞让静娴吝啬沟通,于是两三天就写一封信寄到济南去,可等了几天书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北海骑着自行车回家,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叫他,停下车发现来人是静雯。
静雯也是匆匆从学校赶来的,她还得马上再回去。
静雯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封信,也没说什么话,北海就知道那是静娴的,顾不上停好自行车,他从车上跳下来,把车一扔,着急忙慌地从静雯手里接过信阅读起来。
那信中一个留给北海的字都没有,可他见到之后却毛骨悚然。
因为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冒充他写信的人是谁。
最近乒乓球队的伙食比家里还好,北川已经好久没在家里吃过饭了。
北川一周就回来一趟,像例行公事一样,高慧芳自然把好菜都放在北川面前。
饭桌上,原本应当其乐融融的氛围,此刻却非常僵。
北川好几次没话找话想调节一下,可北海却没有动筷子,更没接他的话茬儿,在这期间还时不时地看着母亲。
杨北川长到这个年纪,自然学会了看脸色,匆匆地吃完饭后,他主动收拾了自己的碗筷,飞也似的逃离了。
见小儿子走了,高慧芳也收起了笑脸,将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放:“说吧。”
北海见母亲这样直接,他想了好久的开场白也不大愿意说了。
他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封信摆在饭桌上,用手将信推到了高慧芳的面前。
高慧芳只斜楞了一下眼,看到自己的字迹,便清楚了。
她千想万想都没料到,这个丫头片子竟然使了这么一招,心底的怒火不由得燃了起来,她当即拍了桌子,放在碗上的筷子都被振到了地上。
“对,是我写的,怎么了?”
“妈,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信?”
高慧芳怒气冲冲地起身,拿来一家三口多年前拍的全家福,甩到北海身上:“我不看,我能知道你被人洗脑了?妈会害你吗?”
“妈,你扣了我多少信?”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扣?要不是这些信,我还不知道你现在思想这么危险!随便一封落到别人手里,你饭碗都保不住!”
“谁会无聊到看别人的信?!”
这话一语双关,高慧芳被气得发抖,好久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北海也正在气头上,合着这一个半月以来自己感受到的郁闷、害怕、伤心都是自己的母亲造成的。
他虽然是个顶孝顺的儿子,但这次却不想让步了,他的委屈需要找到一个出口。
高慧芳又怎能不觉得委屈呢?自己辛辛苦苦将儿子养育成才,如今为了一个外人与她顶撞,难道真要她掏出自己的心来,让儿子看看吗?
高慧芳越这样想,越觉得北海肯定是思想出了问题。
联想到自从他参加工作以来,很少与自己交流了,高慧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想狠狠地扇他一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可她抬手的那瞬间,看到北海脸上的表情竟然毫无畏惧,甚至有一丝丝挑衅,让她赶紧打,打了他就再也不是她的儿子了。
那一刻,高慧芳心寒至极,只觉得头脑发昏,重重地坐到沙发上,用手摁住心口喘着粗气,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北海是个孝顺的人,虽然他确实认为这事儿是母亲做得不对,可母亲因为争吵而难过成这样子,他又觉得是他的不是了。
他赶紧给高慧芳倒了一杯水,给她拍背顺气。
“不孝的儿子,我怎么敢让你给我养老送终?”高慧芳无力地把水杯推开,有气无力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杨北海这辈子听到母亲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
“妈,我确实不该和你吵,可你能不能尊重我?这信是我的个人隐私,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现,像平时一样不好吗?”
高慧芳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冷哼一声,摆了摆手:“你不听劝,以后我也不想管你了,我为什么总是偏袒你弟弟?就是因为你骨子里和你爹一样,犟得像头驴!”
说罢,高慧芳回房,把拦截的信全扔在了北海身上。
母亲走了,北海确实达到了目的,可他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这么些年了,由于母亲对自己时亲时疏,母子间的交心话变得越来越少,最后竟然借着这些信,他才知道了母亲心里的苦。
原来,每天对着北海会让她想到那个最爱的人,想到她忍痛做的决定,想到那年她带着两个儿子连夜出走。
那个决定让她孤身一人拉扯着两个儿子艰难过活,也让她独自承受着亲自打碎家庭的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