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最珍惜什么吗?这句话的第一个字。
趁着天还没黑透,静娴将放在院里晒的衣物通通收了起来。
家里实在太逼仄,二楼的走廊又常常见不着太阳,静娴便自己买了绳子,拉在一楼的院里拿来晒衣服。
楼下的派出所和大院共用一个院子,因着这根晾衣绳,静娴倒是跟楼下的派出所产生了不少爱恨纠葛。
常常有些犯了罪不情不愿被逮进派出所的人,一进院里就开始犯病。
手舞足蹈和拳打脚踢都算是小动作,还有人滚在地上耍赖,一会儿说自己腿瘸了,一会儿说肋骨断了,派出所的同志都拿他没辙。
如果静娴这时在家,她就会一溜烟小跑下楼,来到院里边收衣服边骂。
“你衣服都谁洗的?这么个滚法没把你打死?”静娴气愤地拍了拍衣服上沾的尘土,经过那人身边时,假装要踢他一脚,被那人灵巧地翻身躲过。
“哎哟,你这身体素质可以,肋骨断了身手还能这么好。”
还有一次,逮捕的犯人趁着警察不注意,疯了一样往外跑,结果直接撞到了晾衣绳上。
犯人再度被制服,闹剧下一秒收场。
后来静娴还常会跟院里的小孩儿炫耀:“这可是一根带着她赵家烈士血统的晾衣绳。”
叠衣服的时候,静娴回想起上次北海跟她说的话。
虽然话题沉重,但静娴心里其实有一丝窃喜,因为这证明了北海比她预料中的更在乎她。
和北海一样的担心她不是没有过,只是在她心里实现当兵的梦想是最重要的,北海屈居第二。
静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进房来找静娴谈心。
原来,静雯一直在学医和当教师之间摇摆不定。之前已经和静娴讨论过很多次,但一直没有定下来,如今,她想确定一个目标,让自己的生活有明确的目的。
同是一个班的杨北川,可就没有静雯的高瞻远瞩了。
此时此刻,他刚刚打完乒乓球,一身大汗地回到家里。
高慧芳倒不是特别反对北川打乒乓球,在她眼里,年轻人把剩余的旺盛精力都花在强身健体上,总比出去跟着一群人鬼混强。
就在这时,北海回了家,说自己吃过饭了,就溜进了房间。
可回到房间的北海,发现书架及桌上的书摆放的位置都不一样了。
北海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火速把那些藏有信的书拿出来,如数家珍地把信一封一封地摆出来,发现一封都没少,北海这才松了一口气。
最近时常出现这种状况,也许是母亲帮他和北川收拾过房间吧。
展开一个新的信纸,北海提了笔,又不知该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为求保险,他拿了张草稿纸,在上面写了又画,画了又写。
敬爱的静娴同志,你对我的承诺,我铭记于心。虽还有不舍,但我一定竭力帮你去接近你的梦想……
北海郑重地封上信封,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曲谱本,将信夹在里面。
突然响起重重的敲门声,着实将北海吓得不轻,就听见北川在门外边敲边喊:“妈,杨北海把门锁了,不让我进去睡觉!”
入秋后,车间里就算不开风扇也很凉快。
北海认真地拧完最后一个螺丝,打开机器开关,欣慰地听着机器重新运作的声音。
他向二楼站在透明窗口前的志强招了招手,打了个完成的手势。志强拿着车间办公室的修理记录本跑来,北海在上面签了字。
“师傅,你在教我的时候不会故意留了一手吧?”
北海拿笔杆子敲了一下志强的头:“小兔崽子,说什么呢!”
志强真挚地竖起大拇指:“那我师傅可太牛了!”
志强称赞完,笑嘻嘻的就要走。
北海哪能便宜他,立马把他揪住,让他接着检修另一台机器:“修不好这台,别出去跟人家说你是我徒弟。”
“得令!”
北海把话撂下,在脏工作服上擦了擦手,随后把工作服脱了下来。
另一台机器基本就是要上点油,以志强的技术干这点活儿没问题。
北海回了休息间,把曲谱本拿上,这就往档案室去了,到的时候,静娴正靠着窗边看着曲谱哼着歌。
突然啪的一声,有个小巧的东西落在了桌子上,她看向窗外,北海正站在银杏树下。
静娴心领神会地放下书,扫了一眼档案室的地上,发现有几个黄色的东西。
她捡起其中一个,那是一只用银杏叶做的蝴蝶,下面绑着一粒小小的石子。
静娴把这些可爱的小东西都捡起来,来到窗边招呼北海进来。
王姐下午出去办事了,档案室里就剩她自己。
静娴把椅子搬到屋子正中央,又拉着北海坐下,清了清嗓子:“各位尊敬的领导,亲爱的同志们,你们好,我是……”
北海一下没忍住,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
静娴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一见她这样,北海立马双手合十认错:“你继续,你继续!”
静娴看他告了饶才满意地点点头,顺着刚刚停顿的地方继续演了下去。
“我是车辆厂档案室的赵静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聚集……”
动听的声音响起,此后的几个下午,北海趁着没人时,都会来档案室给静娴把关。
就连周末,他们也不去轧马路、看电影了,在静娴家不断地修改、演练着。
有时玩到兴起,还会邀请静雯一起在家开三人剧本研读大会。
“因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吗?区别在哪里呢?”静娴拿着梳子假装当刮胡刀,做了一个自杀的动作。
“和男女之间的区别一样!”北海照着剧本读完台词,看了看静娴。
静娴用眼神示意北海过来拦住她,北海没懂。
在一旁干着急的静雯推了一把北海:“你还愣着,她要‘自杀’啦!”
“哦哦!”北海这才笨拙地上去抢夺梳子。
“我想这样做,但是我做不到—”沉默许久,静娴的眼里真的出现了眼泪,她好像沉浸在了这段故事的悲伤之中。
静雯看姐姐演得难过,便递了一个手帕给她。
静娴一看手帕立马出戏,用戏剧腔嗔骂着:“哦,该死,克莉丝汀,你的戏早结束了,都怪你,我情绪没了,演不下去了!”
静雯没好气地把手绢用力抽回:“杨大哥都不接你的戏,要怪该怪他!我服了,你们不能像正常搞对象一样,出去轧马路吗?”
“我们没搞对象!”北海和静娴异口同声地说出,静雯明显被他俩信誓旦旦的样子唬住了。
静娴晃了晃手里《朱莉小姐》的剧本:“同志,你认真点,咱们这是学术探讨!”
“行吧,也就杨大哥这么好脾气,受得了你。”
趁着夜色,北海骑着自行车回家。
他早就留了字条,叫母亲和弟弟不要等他吃晚饭。
他哼着小曲锁上自行车,回到家却看到母亲一脸铁青。
母亲问了一连串熟悉的、关于晚饭的问题,好在北海对答如流。
“徐杰家。”
“晚上吃了小炒。”
“阿姨热情,非要我吃完了饭,说会儿话再走。”
在高慧芳的印象里,这段时间徐杰家的灯泡坏了两次,煤炭炉坏了一次,挂钟坏了两次。
联想到在他房间里发现的信,高慧芳不自觉地就将北海学会撒谎这件事,和赵静娴联系了起来。
她朝北海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坐下,把放在手边的一篇文章拿给北海看。
这是北川写的东西,开头第一句就透露着老练与熟悉。
因为北海也曾给某篇文章开过一模一样的头,那是母亲一字一句纠正过的。
北海看完,不甚理解为什么母亲要给他看这个。
高慧芳只问他看懂了没有,北海点了点头。
文章的内容是要学会判断什么是对的事,北海突然意识到,母亲是拿这个东西敲打自己呢。
以北海对母亲的了解,她从来不会对孩子旁敲侧击,都是直截了当地勒令整改。
不明就里的杨北海只能先应下,并保证有什么错误会立马改正。
高慧芳满意地点点头,把一个印着学校名字的布包交给北海,要他送去若云家。
北海打开包一看,竟然是一瓶茅台酒,吓得北海迅速收紧袋口。
“妈,你从哪儿弄的?这太贵重了!”高慧芳被迫停工后,家里的经济来源一直是北海的工资。
面对这瓶昂贵的茅台,北海只觉得像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在那时买一瓶白酒都不容易,更别说茅台了。万一让有心人看见,还以为杨家有意腐化领导干部。
“小心点!你没看见是开过封的?”见北海因震惊手有些不稳,高慧芳赶紧把布包给他斜挎上,“内部价一瓶两块钱,上礼拜市里开会用的酒。”
原来市里开会宴请宾客,会拿出些茅台招待,宴席结束后,会有专人把每一瓶剩下的茅台酒重新装瓶,然后内部供应。
高慧芳为弄到这瓶酒,托人找关系,费了不少人情。但北海告诉母亲,明天厂里有事,周叔不能喝酒,隔日他再送去若云家。
母亲问他明天厂里有什么事,北海经不住她的盘问,只得把翌日征兵会的消息告诉了她。
高慧芳心里开始盘算起来,她一定要亲眼去看看这个静娴是何许人也。
别人的话她统统不信,这就是她为人处世的原则。
北海在家计划着,明天一定要卡着时间点做完手里剩下的活儿。
静娴虽没要求他去招兵会为她加油,但这个特殊的时刻,北海一定要和静娴一起“并肩作战”。
第二天,高慧芳一早就赶去了厂里。
她到的时候,齐叔正哼着小曲,拿着今天的报纸,用剪刀把头条新闻连带图片都剪了下来,贴在自己那本红色封皮的旧笔记本上。
他刚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军装的中年女性,提着蓝色布包在大门口张望。她把原本的斜衣领改成了燕子领,领子上别着一个小小的铜色像章。
齐叔把她叫到收发室,这人客客气气的,但态度绝不谦卑。
齐叔一向很喜欢带着可以抬高自己身份的态度,跟有学识的人交谈。
从眼前这位女同志的衣着或是谈吐来判断,尽管她称自己刚从乡下来,但齐叔觉得她肯定是城里的知识分子。
这年头跟知识分子聊天是件危险的事儿,虽然齐叔小心翼翼地跟她交谈着,但齐叔心里那种对知识的崇拜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这位女同志称自己是厂里赵静娴同志的远房姨妈,今天来给静娴送点家里的东西。
她打开随身的布包,拿出两个鸡蛋塞给齐叔。
两个人推搡了好久,齐叔终于不情不愿地塞进了抽屉里。
齐叔这下可算是打开了话匣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静娴同志在厂里平时人挺好的,就是脾气太冲。”齐叔端着茶缸,绘声绘色地跟女同志形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静娴同志直接踹革委会领导办公室的门呀!事后连个警告都没有,此女子不同寻常啊!她平时在家不这样吧?”
女同志从一脸惊诧里回过神,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她在家里很乖的。”
“让城里人带坏咯!”齐叔一副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的神态,“太张扬没什么好处。”
厂里响起了广播声,激扬的音乐声里夹杂着让报名征兵的职工去操场集合的消息。
女同志刚想走,齐叔一把拽住她,两个人都像烫了手一样,火速弹开:“同志不好意思!我就是突然想到了个事儿,不是故意要拉扯你的。”
“我就是听静娴说要征兵,今儿才来厂里送东西的,老同志,这说多了我可就错过了!”
“不是重要的事儿我能拉你?”齐叔环顾四周,见没人,压低了嗓音。
“这公开征兵有问题,还跟男女作风有关系,你要是心疼静娴同志,一会儿找着她好好劝劝,还来得及!”
女同志千恩万谢地往厂子里去了,齐叔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今日又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
直到人影都没了,齐叔这才想起女同志还没登记,怕事儿的他翻开登记本,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在上面写了个女人的名字。
征兵小组在操场的主席台处拉了横幅,用桌椅和红丝绒布置了一个严肃而又不失活泼的征召台,所有报过名的女同志一一上台自我介绍加演出。
让领导们措手不及的是拿到的甄选名单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名字。
部队那边过来的人,急忙跟车辆厂的领导确认,是否是名单出了问题,得知名单没问题后,他们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当兵不是一件光荣的事儿?最令领导哭笑不得的是,较之报名者,围观群众的数量却是压倒性的。
若云和静娴一前一后地排在幕布后面候场,看上去情同姐妹一般。
静娴深呼吸,一向大方的她莫名地开始有些小紧张。
若云似乎看出来了,鼓励静娴只要把平时的风采展现出来七八分就好了。
负责人每进幕后叫走一个人,静娴就多一分紧张。
静娴一直如坐针毡,可是等到负责人叫她上台,她的紧张感竟然瞬间没了。
跟随着负责人的指引,静娴站在了主席台上,也看到了下面乌泱泱的围观职工。
她知道这些人都是来干什么的,但是她赵静娴行得正,坐得端,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
脑海里回忆着前些日子不断排练的自我介绍,静娴带着自信的笑容开口了。
正当她绘声绘色地表演的时候,她看到了人群里那个万分熟悉的人。
北海原本跟静娴说的是车间里有活儿,他实在抽不开身来为她加油,没想到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还学会撒谎了。
一想到北海撒了这么一个善意的谎言,就为了给她一个惊喜,台上的静娴表演得就更加卖力了。
此刻她有多么光彩,这些她所享受的美好,都要反馈给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北海。
尽管围观群众中有不少人,可是明显是以看热闹的眼神在喝倒彩,但静娴觉得今后只要有北海的陪伴,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他们都没注意到,那个站在人群中、穿着蓝色军装正面色铁青地看着静娴的高慧芳。
大致过了半个月,静娴的入选文件下达到了车辆厂。
拿着这份文件,静娴第一时间只想着赶紧去电报局,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远在南京的弟弟—静康。
那个时候拍电报是按字收费,青岛电报局的收费标准是一个字四分钱。
静娴拿着写好的小字条排着队,心想,借着这件喜事,一家人可以在年前就团聚了。
终于排到静娴了,但经过刚刚的心潮澎湃,她已经不满足于小字条上现有的几个字了。
于是静娴拿出随身携带的钢笔,边思索边往上加字。
“同志,你能不能快点?我着急发丧呢!”排在静娴后面的男人催促道。
静娴烦躁地回头:“呸!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就愿意多花几个钱,多打几个字!又没浪费国家资源,你管得着吗!”
“年轻人,谁没事儿来电报局排队?难道就你家的事儿最重要?”排在他俩后面的老太太也不自觉地帮静娴讨伐他。
那男的当众被教训了,一脸不爽快,刚准备反驳老太太,静娴见不得老人受欺负,就先发制人:“尊老敬老不懂吗?”
这男的一看大家都因静娴的大嗓门儿,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身上,灰溜溜地做了个“您请”的动作,不敢再说话。
静康回来那天,青岛起了大风,天气有些冷,但天异常蓝。
姐妹两个已经快有七八年没有见到弟弟了,她们手里拿着上次静康寄回来的黑白照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人,生怕错过了。
跟在两姐妹身后的北海见她们这个样子,被逗乐了,问她们既然认人这么艰难,干吗不学别人做个牌子,上头写上“赵静康”。
静娴白了他一眼,虽然道理如此,但她总觉得举个牌子会显得生分。
在这世上,血缘是最奇妙的羁绊。
静康下了火车那一瞬间,一家人就相互认出来了。
静康长高了不少,几年的军队生活,让他已经隐隐长成了一个成熟可靠的男人。
静娴遥记得当年他和舅舅一家离开青岛的时候,10岁出头的他也不闹,只是静静地拿手去擦流下的眼泪,坐在火车窗前默默地朝着两个姐姐挥手道别。
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和至亲分离,是生存压力所迫。就算心里万分不舍、不愿,但这也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他不是没想过,为什么离开的不是静雯,也曾在心里埋怨过私自做决定的大姐静娴。
可亲人毕竟是亲人,血缘赋予了他们其他社会关系中不存在的、无限的包容。
静娴二话不说,就抢过了静康手里的皮箱子,一个劲儿地问他青岛是不是比南京冷、饿了没有。
北海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絮叨的静娴,还挺有家长范儿的。
静康一米八几的个儿,从静娴手里抢回皮箱子,一把举到自己头顶上。
静娴抢不过,只得嗔怪一句“弟弟长大了,不需要姐姐帮忙了”。
三姐弟笑闹了半天,静康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比他更沉默的人在旁边站着。
北海还在那嘿嘿傻笑,静娴给了他一个眼神,他立马伸出手,跟静康自我介绍:“同志你好,我叫杨北海。”
静康没说话,只是看向了姐姐静娴。
静娴倒是大方,把北海往弟弟面前再一推:“这是我最亲密的革命战友。”
看看两个姐姐的表情,静康猜到了面前这个男同志的身份,伸出了手。
北海帮着他们将行李安置好,便离开去忙了。
静康回到这个大变了样子的小屋,感慨万千。
家里有一面奖状墙,但上面只有静娴和静雯的奖状。
这才十来年的时间,好像这个屋子里关于他的痕迹已经**然无存了似的,他甚至连喝水的杯子从哪儿拿都不知道了。
虽然静娴很关心弟弟,但静康始终有一种自己像是来做客一样的微微的局促感。
静雯像是看出来了似的,起身去了屋里,再撩开门帘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让静康熟悉的东西。
那是静康小时候用的搪瓷杯,姐姐们竟然还帮他收着。
静娴看到杯子,像是灵光乍现一样一拍脑门儿,跑到公共厨房端回来一盘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快尝尝!”接过静娴递过来的筷子,静康看着那盘黑乎乎的东西有些好笑。
这是姐姐用墨鱼汁做的糯米饼,里面夹着甜甜的糖心,蒸了以后拿热油两面煎得脆脆香香的。
静康似乎看到了姐姐清早跑去码头,与人讨价还价要来几个不要钱的墨鱼囊,回家后拿它和面,再翻箱倒柜把家里剩下的所有的砂糖包在里面做馅。
这个吃食在他们赵家名叫“拨云见日”,是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为了哄静康好好吃饭而编出来的。
静康满心欢喜地吃了一口,虽然不是父母做的那个味儿,但糖心却让他甜到了心里:“姐,咱们去照张全家福吧!”
“天安门!同志,我们要天安门!”三姐弟相互检查着各自的仪表,兴奋得不行。
照相的老伯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红色塑封皮的本子,教他们摆好姿势。
闪光灯一闪,照片就照好了,一星期以后就能来取了。
“加字吗?”
“‘1975年全家福于青岛’,就行了!”
老同志推了推眼镜,略同情地看了看这三个年轻人。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这年头无奇不有:“上色过塑吗?”
现在又不只有照相馆会给照片上颜色,静雯一向讨厌照相馆上的色,因为照相馆会把男同志的脸也涂上重重的高原红:“我们自己上色,到时候拿来过塑。”
既然这事静雯拍胸脯保证下了,静娴也不好扫了她的兴,不上色就能多洗一张照片出来,何乐而不为呢?
老同志也很爽快,看他们也挺不容易的,就写了张字条,下次拿来过塑就不花钱了。
当晚,北海应邀要去静娴家吃饭,照例朝着高慧芳又放了一通“徐杰牌烟幕弹”。他特地把上个月藏的一点点粮票拿去买了些面粉,做了些蔬菜扇贝锅贴。
为了保证口感,北海骑着自行车一路狂飙到静娴家里。
这时,静娴正在公共厨房做饭,静雯跟着打下手,前来给北海开门的是静康。
北海和静康都是不爱说话的人,气氛有些闷,北海便来到楼下的小院里透透气。
没想到静康也出来了,并熟稔地从兜里拿出一包香烟。
北海虽然不喜好抽烟,但平时在厂里跟同事们也一起偶尔抽烟聊天。
静康递给北海一支烟,北海客气地接过,二人就这样沉默着抽完了一支烟。
“还挺冷的,我先上去啦。”北海也不知道跟静康能聊些什么,快快抽完便想上楼去厨房看看她们姐俩忙活完了没有。
静康把丢在地上的烟头踩灭,威胁杨北海:“如果我发现你对我姐姐不好,我就回青岛来打断你的腿。”
北海看了看这个年轻人,觉得还挺有意思的,本性明明不会打人,还非要放狠话,但他没说什么,只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饭桌上,静康彻底被北海的厨艺折服,酒过三巡,在静娴组织的小游戏下,所有人都放下了拘谨。
原来静康也是个爱交谈的人,只是与不熟识的人话少些,戒备也多些。
看着他们这年轻的三姐弟在饭桌上谈笑风生、打打闹闹的,北海非常羡慕。他们杨家在饭桌上从来不交流感情,而是汇报今日工作。
饭后,静娴提议大家一起去家附近的海边走走。已渐入深秋了,晚上的海边一旦刮起风来还是有点冷的。
四个人并排在海滩上走着,伴着海浪的声音,静娴跟静康介绍着这片海十来年间的变迁。
几个人走累了,在堤坝上找了个地儿坐下。
静娴看着如墨般平静的海面,突然心生感触眼角含泪。在静康的陈述下北海才知道,这片他和静娴定情的海,也是他们的父亲见义勇为牺牲的地方。
如今,静娴含辛茹苦地把妹妹静雯拉扯大,弟弟静康在南京的舅舅家也被培养成才。
三姐弟再次齐聚这片海,故而感慨良多。静娴将自己去部队的好消息,以及之后的打算告诉了大海,告诉了父亲。
从树叶间落下来的婆娑灯影,像是父亲给她的回答。
终于,还是到了离别的这一天。
静康因有任务,已回了南京。
静娴特地嘱咐静雯不要来送别,去济南当兵是一件好事,她又不是不回来了,不想哭哭啼啼的。
静娴穿着静康给她买的崭新的绿色军干装,头发梳成了利落的两条小辫,胸前别着象征光荣的大红花。
北海跟在静娴的身后,帮她提着行李。
他知道,过了这个天桥,静娴就要上火车离开了,想到这儿,北海不自觉地慢了下来。静娴回头,看到北海一副踌躇的样子,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期望着去当兵,但想到这几年没有北海的陪伴,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可如果此刻她也和北海一样陷入悲伤的情绪,那么他们的这次离别,就不是二人最开始期盼的那样。
低头走路的北海差点撞上站在前方等他的静娴,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静娴,免得她摔倒。
两个人的手再度牵到了一起,那么自然,北海慌张地左顾右盼,静娴笑着安慰他:“就当我出了一趟远门,信不能断哦。”
眼看就要下天桥了,也不知道北海从哪里来的勇气,用大衣把静娴裹了起来,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惊喜、害羞、萌动,诸多情绪涌上心头,两个人只觉得晕乎乎的,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太真实。
在大衣的包裹下,一阵急促的喘息扑面而来,带着温热,让静娴红了脸。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静娴在车窗上哈着气,快速地写下“勿忘”两个字。
车窗上的字随着温度很快就消散了,却始终萦绕在北海的心里,他望着车内的静娴说:“不论多久,我等你回来。”
列车急速驶去,那个熟悉的脸庞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北海在脑海里反复回想着那个场景,那两个字一笔一画地刻进他心里,心像是被什么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