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性格迥异的恋人(1 / 1)

人与人之间哪有什么感同身受,你不是我,又怎么能懂我的苦衷?

前不久,五车间迎来了一批活儿。

可工序上的小刘的老婆怀了孕,请了一段时间的事假。这额外的工作,自然也就落在了北海头上。

他没日没夜地忙了好几天,今天终于进入收尾阶段。

“赵同志,你怎么来了?”北海正在车间忙着,回头看见静娴兴高采烈地走了过来。

北海的笑容刚刚挂在脸上,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怕跟她太过亲密,于是先开口制造了距离。

多日不见特意跑来车间,却得了一句客套又生疏的招呼,静娴自然不快。

“你刚才叫我什么?”

北海没接茬儿,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有事就说吧。”说罢,还煞有介事地忙起了手里的活儿。

静娴看他冷冷的态度,不由得有些恼火,却又不敢在厂里发作。

于是她也学着北海,阴阳怪气起来:“我来问问您老人家,我的书,您看完没有,看完了早点归还。”

徐杰在他俩旁边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说你俩吃错药了?杨北海,你现在怎么学得跟大宝似的,说话拿腔拿调的。”

北海拿起扳手朝徐杰比画了一下,没真的扔出去。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别扭。

昨天牵手时,静娴指尖的柔软和掌心的温热,他还记忆犹新,今天却不得不这样面对她。

北海心里很矛盾,却又觉得这才是对的。

前天质检小陈就因为在搬运车间里多待了几分钟,多说了两句话,就受到了厂里的严厉批评。

作风问题,直接影响一个人的前途,要是再扣上个什么帽子,姑娘家家的,日后连说媒的都不敢登门。

静娴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但她却对北海这种故作姿态排斥极了。

因为她觉得:一来,没必要;二来,没意思。

她就那样抱着胳膊,瞪着北海,像是要用眼神戳穿他的伪装似的。

可北海还是佯装着疏离:“快看完了,明天我给你送过去。”

“不劳您大驾,放收发室就行,我自己拿,省得你往档案室走,让别人嚼舌头。”静娴生气了,撂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往厂房门口走。

还没等北海反应过来,志强就凑了过来:“师傅,还是静娴姐考虑得周全。”

看着静娴离去的背影,北海心里一阵焦灼。

他怎会听不出来静娴话里正掺着几分怄气,但他还是强忍住了追出去的冲动。

其实,他有好多话想跟静娴说。

想告诉她,他想着那片海、想着她的话、想着她坚毅的眼神和软软的手。今天她来,自己心里早就乐开花了。

可是两人能去哪儿说呢?厂里肯定是不行,公园也太扎眼了,必须是人少、风景好还得合乎情理的地方。

北海沮丧地坐在原地,突然想到了家不远处的那片海滩,早晨落潮时常有人赶海。

徐杰是什么时候回车间的,北海都不知道。

此时此刻,他一心只想着快点忙完了手里的活儿,把自己想到的绝妙的约会地点告诉静娴。

看着工友们走了七七八八,北海偷偷收拾了东西,溜去了档案室。

他知道下了工,静娴常会在档案室再看会儿书。

“静娴?”北海扒在门口,探了个脑袋。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猫着个腰,满脸真诚地堆着笑,任谁都不舍得再生气了。

可静娴偏要逗逗他似的:“杨北海同志,这孤男寡女的,要是真给人看见,你可真说不清了……”

北海眯眼笑着,凑了过来:“那你的名声毁了,就只能嫁给我了!”

这下,反倒是静娴先不好意思了。

她一把推开北海,红着脸说:“没正形!说正事,干吗来了?”

“周末早点出来,我们去常去的那片海滩,人不多,既能看看日出,还能说说话,你包着头巾,我带着铲子,肯定没人能察觉。”

“约我?”静娴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北海,笑着说道,“挂号排队。”

北海愣了愣,眼睛滴溜溜一转,顺手取了桌上一张纸,又取了一支笔,唰唰唰地写下几个字。

静娴接过手里的纸,偷偷笑了,又扭过头假装嗔怪:“还不快走!”

看着北海一步三回头离去的背影,静娴盯着那张“我宣布和静娴同志的所有约会,都由杨北海同志包了”的字条,笑着摇了摇头。

平时看着木讷的一个人,提了笔,居然成了无师自通的情话天才。怎么想,都觉得心里甜丝丝的,这么看,倒是自己甘拜下风了。

数着日子,终于熬到了周末,北海一大早就拎着铁桶和铲子偷偷溜出了门。

结果北海前脚刚走,北川后脚就从屋里窜了出来。

一出门,正巧跟回来拿车钥匙的北海撞了个正着,北川手里的乒乓球拍没握住,顺着楼梯跌落到北海身边。

“你个臭小子,你不是去补课吗……”话音还没落,北川就大步跨了下来,捂住了北海的嘴。

“哥,求你了,别告诉咱妈!我一周就能玩这一天,等会儿……你手里这是……”北川突然注意到了北海手里拎着的沙铲,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喔,原来你跟妈说你今天去厂里,看来是别有去处了……”

北海低头看看自己的胶皮雨鞋和手套,咽了口唾沫,刚想解释,却没料到北川一把就抢过了他手里的球拍,三下五除二地跳下了楼,还回头用食指指着他,窃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北海同志。”

“你个臭小……”北海刚想骂北川,忽然收了声。高慧芳还没醒,要是这时候吵醒了她,自己跟静娴的约会怕是也要泡汤了。他看着北川一路跑走的背影,狠狠指了两下,决心晚上回来再跟他算这笔账。

北海到海边的时候,发现沙滩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捡蛤蜊、钓蛏子了。

北海放下桶,看着远处天空,东方的云彩一点点被染红,他的心情好极了。

为了这场海边之约,自己已经连续几夜都没睡个踏实觉,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每每想起静娴,总会脸红心跳。

“杨北海!”北海猛地回过了头。

不远处,静娴正喊着朝这边跑来,两条辫子在身后甩着,脚下也甩出去好多沙子,甚是好看。

“嘘!”北海抿嘴笑着,迎上了她,“我都等你好久了。”说着,把早就准备好的头巾围到了静娴头上,在她下巴处系了个扣。

他再低头看看,才发现静娴既没带桶子,也没穿胶皮鞋:“大小姐,你这是赶海还是郊游啊?”北海的语气里除了无奈,尽是宠溺,“说好的行头呢?”

有海水涌过,流沙盖住了脚丫,痒痒的,静娴用脚在沙滩上划拉着字,脸上洋溢的满是好奇,她头也不抬:“你又没有告诉我,是真的赶海!”

“哎哎,你干吗啊?”北海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岸边拽了拽,“流沙里有碎壳,小心扎着脚!”

静娴冲他噘噘嘴,自顾自地玩着。

瞧着她那欢脱的模样,北海笑盈盈地把铁桶倒扣在了地上,又扯过了她,按着她的肩让她坐稳。静娴被他这一系列的举动搞蒙了,也没反抗,感到莫名其妙地看着。

北海脱下了自己的雨鞋,给静娴套上。

肥肥的雨鞋,晃晃****的,他摸了摸下巴,又把袜子脱了下来,绑在静娴的脚腕处,满意地看了看:“这样,泥沙就不容易溅进去了!”

看着面前的北海,静娴只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过去的这些年,自己承担的一直都是照顾别人的角色,那种被人放在心上,护着、疼着的滋味,已经好久没有体验过了。

望着面前的北海,她笑得像个孩子:“那,我们开始战斗吧!”

刚才还是郊游模样的小姑娘,转眼就变成了赶海的专业大姨。

她墨绿色的头巾配着米白色的上衣,煞是好看,只是脚下这双鞋太大,跑起来腿得叉开一些,踩着松松的沙滩,一拐一拐的,像极了羽翼刚刚丰满的小鸭子。

望着静娴笨拙的身影,北海忍不住偷偷笑了。

“你在偷着乐什么?”静娴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原来赶海要穿雨鞋啊,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啊,那么,今天我得收学费才行。”说罢拎着水桶,北海牵着她一前一后地往海滩近处走,“走,教你挖蛤蜊去!”

来之前,北海早就特地问过了,这片沙滩是附近最适合赶海的海滩,海浪轻轻地拍上海滩,几乎溅不起浪花。

只是,入秋的海水有些凉了,北海光着脚踩在沙滩上确实有些冷,偶尔还有粗粝的石子,隐隐也有些扎脚,但是他不忍扰了静娴的好兴致。

究竟是怎样的童年呢,连赶海都没体验过?看她挖到蛤蜊的兴奋劲,北海突然对这个姑娘有些心疼。

平时见惯了她独当一面的样子,今天独处又发现了她孩子气的一面,北海着实觉得可贵极了。

“北……快来看啊,海星!”静娴吞了口气才没喊出“北海”两个字。

“也是难为她这直来直去的性格了。”北海笑着,站起来就要往那边跑,一脚下去,突然脚底一阵剧痛,他趔趄了一下。

“你快看,你快看,海星!红色的!我自己找着的!厉害不?”静娴完全沉浸在找着海星的喜悦里,伸着胳膊招呼他。

北海脚底被海水蜇得生疼,还是冲她跑了过去,深陷的脚印,却在沙滩上留下晕染的血迹。

“你流血了?”这下静娴可真看见了,她扔了海星,过去扶住北海。

“扎哪儿了?给我看看。”静娴扶住北海,伸着头看他的脚底。

“没事儿!都是小伤,你的海星呢?快让我看看。”

“看什么看!”静娴不由分说地架住北海,扶着他往岸边走。

北海看静娴锁着眉头,满脸都是担心的神情,他的心里暖极了,原本生疼的伤口,此时此刻也不觉得痛了:“我真的没事儿……”

静娴不吭声,架着他继续往岸边走。

上了岸,静娴扶他坐下,蹲下抬起北海的脚:“还好,伤口不深,只是沾了些泥沙,但得清理干净才行。”

看静娴正盯着自己的脚,北海满脸通红:“不用不用,我自己弄就行……”

“老实点!别乱动!”静娴一声喝令,按住了北海,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擦起了北海的伤口。

看着面前紧张的静娴,北海心里说不出来地温暖。她平时大大咧咧的性格,却有如此心细的一面,她到底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故事?她到底还能带给自己多少不一样的惊喜?他无从得知,但他的心告诉他,他愿意等。

此时此刻的静娴,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从小弟弟妹妹摔倒磕破,都是她帮着处理,流程再熟悉不过,但这却是第一次,若是她没有发现那一摊被染红的海水,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知道,一定会继续忍着痛,陪自己接着玩下去。擦拭好伤口,她的心隐隐痛了一下:“傻子!”

北海愣了愣,这显然跟他计划的约会差了十万八千里,在赶海这个他擅长的项目上,他不仅没大显身手,还栽了跟头,北海用余光偷偷打量着坐在一旁的静娴,她的表情很严肃,似乎不太开心:“对不起,我……”

“今天我很开心,谢谢。”静娴低下了头,风吹着她的刘海儿在眉前晃动。

北海愣了一下,她说她今天……很开心……

静娴的话反复在耳边萦绕,一点点地驱散了那些忐忑、不安。北海的脚趾用力地张了张,他的心情突然又重新雀跃起来:“刚刚我看到海星了,红色的,特别大……”

静娴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反复用手比画着,生怕自己不知道,他是真的注意到海星了。静娴突然笑了,她没吭声,抬起了手,拉回了北海的手,轻轻放进了自己的掌心,又用力地握了一下,抿了抿嘴,出乎意料地温柔。

海风吹过脸颊,抚走了所有燥意,只留下一抹清凉。

后来,静娴时常会回忆起那天,两个人,一片海滩,上午不太刺眼的阳光,稀稀拉拉的人,所有一切勾勒出一幅往昔不曾见过的画面。而画面里,有一个自己私藏的、独一无二牵挂自己的北海。

那是她成年后,第一次记起被人放在手心儿捧着、呵护着、宠着究竟是什么滋味。

那天过后,北海的伤口不小心感染了。

伤口刺痛发热,还流脓水,北海疼得直龇牙,他还是没有对静娴说,瞒着她去了医务室包扎,整日在车间里用单腿蹦来蹦去。

反倒是若云,因为身在医务室,经常能遇见来换药的北海,为了嘱咐他伤口别碰水,总要特地多聊几句。

秋末天冷下来,总让人觉得困乏,但北海在静娴脸上从来都瞧不到疲惫。

北海每次见她,总觉得她像一阵风似的,无眠无休。

空下来的时候,他也时常会琢磨,静娴到底哪儿来的精神头儿,没有一点萎靡、懒洋洋的模样。北海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脑海里都是静娴的笑,红着脸,又自己摇了摇头。

自从上次跟若云一起在家里吃了饭,摸清了两家人的意思,北海便有意躲着这个话题。

偶尔高慧芳在饭桌上提起,北海也不接话,他心里早就住满了静娴。

可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巧,你越是躲着,越是往你身上撞。

那天中午,北海吃了饭,刚准备睡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车间。

若云看见北海,喊了声“北海哥”,黄豆大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北海慌了神,若云来厂里找他,必定有事儿:“别哭啊,谁惹着你了?”

旁边几个工人都听见了动静,睡眼惺忪地伸着头往这边看,北海怕被误会,连忙拉着她出了门。

“我爸他……他非让我……去当……当兵……”若云哭得越发凶了,连话都说不利索,结结巴巴的。

原来若云他爸周建华,从上级那边得到了征兵的消息,点名要文艺女兵,在消息还没传开之前,周建华就想内定若云。

可是若云压根儿没有当兵的打算,两个人大吵一架。

若云告诉北海,自己回到青岛后,就进了厂里的医务室帮忙,虽然活儿不多,但好歹满足了若云从医的愿望。可周建华心意已决,见若云一甩头,也来了脾气:“不去?你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看着这空缺呢?文艺兵,多么合适!要不是你爹是革委会主任,觍着老脸跟人家好言好语,轮得上你吗?不知好歹!”

周婶儿见老周发了火,赔着笑脸劝若云:“就是的,小云,你不知道厂里多少人挤破头想去呢……”

“谁爱去就让她去,反正我不去!”若云说得很坚决,把碗往桌子上一放,噘起了嘴。

周建华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厉声吼道:“反了你了,不去也得去!全让你妈惯坏了!”

“哎哎哎,怎么是我惯的?从小不是你最疼闺女吗?”周婶儿不服气地回嘴,两人吵了起来。

若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推饭碗就抬腿往卧室跑,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可门外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翅膀硬了是不是!你看看她,前途都不要了……”

“他怎么能强迫我做他喜欢的事儿呢?”若云含着泪,望着北海。

北海没吭声,他是个外人,不好说什么,他虽然也觉得周伯父这件事做得不妥,却也能理解他的心思,这名额,多少人眼巴巴望着、盼着,这工作未来的前途可是一片光明。

若云见北海没反应,低下了头:“北海哥,我不想去,我好不容易才回青岛见到你,我舍不得……”

“周叔叔也是为了你好,其实,当兵没你想象的那么苦,我听说文艺兵……”

话还没说完,若云就抱住了北海,又哭了起来:“我不想去!再好也不去!我就想在这儿待着,北海哥,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见我吗?要是我去当兵了,再也见不到你了怎么办……”

北海慌忙推开她,怕被人看见:“不是不是,我当然也不想让你去啊,你在厂里还有我和你爸关照着,去了那边,谁照顾你,对吧……”

若云松开了手,她虽然喜欢北海,但也不傻,她听得出来北海句句都在兜圈子,绕开她的问题。

她很失望,比父亲告诉她要去当兵还失望。那一刻,她发现面前这个男人,心里真的没有自己。

眼看着休息时间要到了,陆陆续续有工人往外走,北海不想惹人注意,好说歹说地劝走了若云,看着她的背影,北海叹了口气,一转身,正撞上从屋里跑出来的志强。

“哥,周护士来找你干啥?”北海上次扎脚,就是志强每天陪着他去上药。

若云总是忙前忙后的,还给两人倒水喝、端水果。志强不傻,而且他对若云的印象很好,甚至觉得她跟北海很配。

“干你的活儿。”说罢,北海就拉着他进车间了。

然而这个厂子就这么大,平时新鲜事就那么多,一男一女在一起拉拉扯扯,女的还哭哭啼啼,想不被人看见、说闲话都困难。

外面的风言风语,静娴不甚感兴趣,可一听到主角是北海,静娴也忍不住了,合上了书,支棱着耳朵听。

传言就是这么神奇,到静娴这里,已经变成了杨北海和一个姑娘,在工厂门外搂搂抱抱,女的又哭又喊,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可那女的是谁呢?瞧见的人言辞躲闪,没敢说。

若是其他姑娘,听见这消息,早就怒不可遏了。

但静娴想了想,径直去找了北海。

比起这些不着边际的风言风语,她更想听北海亲口说。

“说说。”她的开场白非常简单。

看着静娴来了,其他几个女工窃窃私语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故事编造。

传言已经很难听了,情况还能差到哪儿去?但北海不愿意,自己被怎么编派都行,但静娴不能。

与其把静娴带出厂子聊,掩耳盗铃,不如就在这里把话讲清。

就这样,北海一五一十地把若云来找自己的起因经过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连若云突然抱住自己这种细节,北海都没敢隐瞒。

“征兵?还敢内定?”静娴瞪大了眼,只问了这么一句。

北海松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唉。”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刻意压低了声音,“若云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我的,征兵的事儿是内幕,你可别跟别人说。”

“大家都是工人阶级,搞什么特殊待遇?”静娴的语气里掺了几分愤慨,说完这句,转身就往门口走。

“哎,你!”北海刚想喊她,静娴却回头冲他捏了捏拳头:“别的事儿,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看着她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北海原以为这事也就到此结束了,却没想到更大的风波正等着掀起。

为了查清征兵的事,静娴特意堵在了食堂门口等大宝。

看着有个男生抹嘴往外走,她一声大喝:“大宝!”

大宝回头一看,是静娴,上次文艺汇演的事儿,静娴闹的那出,让他没少挨骂:“瘟神……”大宝小声嘟囔了一句,倒也不很怕静娴,“找我干吗?”

静娴笑盈盈地说:“找你,自然是有事,而且是咱俩的事儿,你看……方便在这儿说吗?”

旁边几个工人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起着哄往前推大宝:“啥事啊,说说说说。”

大宝最怕作风出问题,他不知道静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怕这姑奶奶真胡说八道,赶紧跟着她走了。

到了没有人的地方,静娴收起了笑脸,扭头质问了起来:“最近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大宝眼珠子转了转,疑神疑鬼地说:“消息是有,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

静娴看他的样子,也没停顿,直截了当地说:“征兵的事儿。”

大宝一愣,那天给周主任打水,走到门口,他的确听见主任跟厂长聊征兵的事儿,但是后来也没见厂里发布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没跟任何人讲。

赵静娴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来?大宝心道,但他表面还是故作镇定,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小姐,现在是秋末,征兵的时间早过了,咋的,你想后补啊?”

静娴也不恼,把手揣进裤兜里,故意面露鄙夷地说:“啧,我以为你大宝多么神通广大呢,正常征兵我还用问你?我说的还就是后补兵,啊,你还不知道啊?厂子里都传开了,啧啧,大宝你说你成天跟着主任屁股后面,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大宝果然经不住激将法,当时就吆喝起来:“瞎说什么,有这种事儿我能不知道吗?周主任这几天正在安排,这也是你们能过问的吗?再说了,文艺兵名额有限,当然是紧着周主任亲……”静娴支棱着耳朵听着,生怕错过一点消息。大宝却猛然回神,捂住了嘴,连忙冲静娴摆手:“我……我可什么都没说!”

静娴的心沉了沉,看来这事儿不是空穴来风,但是她很快反应过来,不能打草惊蛇:“大宝,你也别紧张,你跟我没仇,我怎会害你?我是想帮你。”

大宝神情放松了些:“什么叫帮我?”

静娴沉声说:“周主任来厂子还不到半年,就敢做这种内定的事儿,你想想他还能好吗?厂里好些领导对他都不服呢,要是这事儿真抖搂出来,你大宝逃不了干系,日后还怎么在厂子里混?”

大宝不说话了。

周主任这个“挖社会主义墙脚”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见大宝皱着眉,静娴赶紧趁热打铁:“所以我要帮你啊,我们一起检举周主任……”

大宝一听“检举”两个字,更是吓得连连后退:“不敢不敢,我哪儿有那胆子!”

静娴一把拉住他,既是好言又是威逼地说:“我来检举,你帮我搜集证据就行,我保证不出卖你。你要不愿意啊……今天咱俩说话,厂里人可都听见了,要是消息传开,我就说是你散布的!”

大宝都快哭了,左右为难:“姑奶奶,我都听你的,别难为我了……”

静娴笑了笑:“证据嘛,无非就是个文件什么的,你在革委会里出入很方便,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呀,宝哥,我还得靠你照应着。”

大宝不是笨人,一听就懂了。

但是他这次为什么肯这样帮着静娴,北海也是后来才知道。

那次赵主任搞破鞋落马,大宝升了革委会副主任,但一直被周主任压着,像跟班一样被使唤,不仅大小事务不让他知道,还总是在众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

大宝想用这次机会,把周主任拉下台,正好碰上静娴这个愣头青,两个人算是互相利用,都拿对方当棋子。

事情进展很顺利,周主任忙着上下打点,不经常在办公室。

其他人看周主任都没来,也浑水摸鱼起来,要么请假,要么直接不来了。

大宝逮住革委会办公室就剩下自己的机会,在周主任的办公桌上下一翻,就找到了上面下发的文件。

文件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面向全厂职工征文艺女兵。大宝冷笑一声,把文件叠好放进信封里,赶紧也离开了办公室。

大宝马不停蹄地去找静娴,证据这东西太扎手,他一分钟都不想多拿着。

可走到一半儿,他突然又警觉了起来,转头又往收发室走,在信封上写下静娴的名字,扔在收发室的信箱里就走了。

越危险的地方,往往是越安全的地方。

这个节骨眼儿,他绝不能跟静娴见太多次面,省得惹人怀疑。

一连两天,静娴见大宝总是躲着自己走,略加思索,便去了收发室。

果不其然,信在这里。

静娴盯着信看了几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揣着文件就冲到革委会办公室,一脚踹开革委会的大门,怒目圆睁,瞪着办公室里的所有人。

大宝也在里面,他往后退了退,没敢言语。

倒是靠门边的一个女人站起来,扶了扶眼镜,还算有礼貌地问:“同志,你有什么事儿?”

周主任最先站起来,他像看神经病似的看着静娴:“检举?怎么个检举法?”

静娴冷笑一声,举起手指头比画着数字:“一告厂长蒋文宣,隐瞒征兵内幕,挖社会主义墙脚,收受贿赂;二告周主任,假公济私,以权谋私,把征兵名额给了自己的亲闺女;三告整个革委会,包庇罪行、内部腐败、风气不正,带坏整个工人阶级队伍!”

说罢,静娴啪的一声,把征兵文件拍在桌子上。

大宝直接愣住了,他没想到,静娴这趟不只要拉周主任下水,还把矛头对准了整个革委会。

他有点后悔帮静娴偷文件了,这下搞不好自己都要栽进去。

他偷偷瞥了一眼,只见坐在桌前的周建华面不改色。

周建华早就看出来,这姑娘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也不至于如此树敌,看来搞清楚她的目的,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同志,你手上这份文件,从哪儿来的?”

“周主任,我还想问问你,本来应该张贴出来通报全厂的文件,你是怎么私藏的?”

周建华笑笑:“并非私藏,我只是先搞清楚征兵内容和细则,再告诉大家,你看文件上的时间,距离征兵结束还有半个月不是,足够了。等下我们就公布出来,放心,以权谋私的事,革委会绝对不会允许,也绝对不会发生,我向毛主席保证。”

“毛主席他老人家忙不过来,就派我赵静娴来监督你们,周主任,我相信你的为人,也请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别什么好事儿都往兜里揣,就算你想揣,也要问问你闺女,她想不想去。别耽误了其他同志的进步,也破坏了你们家庭和谐。”

静娴这丝毫不退让的态度,让周建华非常恼火。

若云不想去的事儿,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算是自家的事。

若云刚回青岛不久,还没听说有了交心的朋友,这档子事儿,她只可能跟北海诉苦。

难道这姑娘,是从北海嘴里听说的?

周建华脑子转得很快,打量着这个叫赵静娴的姑娘。

北海能把自己家的事儿告诉这姑娘,两人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可静娴没空想那么多,她并非真心想搞垮谁的前途,只是不把动静闹大点,她怕周主任不服软。

现在气也出了,事儿也解决了,她不准备在这儿留太久。

她冷冷地跟周主任对视了一眼,转头就往门口走,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革委会。

后来,也不知是谁吹出去的风,全厂乃至街道,都知道有个姑娘脚踹革委会大门之后,又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

传言一边长翅膀,一边生出三头六臂,有人说静娴是抓住了革委会的把柄,有人说她是市里派来的眼线,还有人说她是某军区领导的亲属。不论如何,大家再看见她的时候,都有了几分忌惮。

“怪不得她敢冒充厂长,在台上讲话呢!”

“可不,上次文艺汇演你忘了,人家多么光彩,有背景!”

静娴之前所有出格的做法,在这层传言的渲染下,都合理且传奇起来。

传言不会传不到北海耳朵里。

因为信任,他才把若云的难处跟静娴讲了,静娴这样一闹,岂不是把若云给卖了?

难道就因为见不得不公正?她这也太意气用事了。

“杨北海,我告诉你。”可静娴根本没把这指责当回事儿,“我就是看不惯有人拿着架子投机倒把、以权谋私,再有这样的事儿,我还是会管,不论对方是谁!”

北海有些恼火,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如此:“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对你有什么好处呢?非要把人都得罪光了,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

“杨北海!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拎不清的老好人性格!”静娴推着车子,突然停下来。

“周建华给你任何好处了吗?你还要帮着这个滥用职权的领导说话。”静娴的语气突然多了几分愠怒。

明明自己做了一件造福大众的公道事,却因为触及某些人的个人利益,而被这么指责,静娴可不吃这个哑巴亏。

看着咄咄逼人的静娴,北海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跟她聊下去了。

对公道和正义如此执着的静娴,是吃惯了委屈、当惯了好人的北海说服不了,也学不来的。

他很矛盾,明明喜欢的是她的敢作敢当、直来直去,却又隐隐担忧她过于冲动。

面前的静娴心里也委屈极了,她从小父母双亡,自己带着弟弟妹妹生活,她受过了太多委屈,所以痛恨世道所有不公。可北海又怎么能够体会呢?他从小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的好儿子、学校的校草、厂里的“活雷锋”。

“杨北海我做错了吗?”静娴的语气里带了哭腔。

北海没吭声。

人与人之间哪有什么感同身受,你不是我,又怎么能懂我的苦衷?

静娴夺过北海肩上的包,跨上车子,使劲儿蹬了两下,就消失在巷尾。

而这次北海不知怎的,没有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