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了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这声音穿透厚重的迷雾,聒噪不息。不久,它停了下来。但过了一会儿,它又一遍接一遍地响起来。永远都不会结束,就算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我们旧座机的声音真可怕。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起身坐在床边。喉间隐隐作呕,但我又强迫自己咽了下去。我费力地站起来,靠在墙上,拖着脚蹒跚地走出房间。
楼上桌子上的电话不断响起可怕的夺命铃声。我想快点上楼,但我不受控制,我的身体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不听大脑的指挥。
我终于爬到楼上时,电话铃已经停了下来。我倒在地板上,靠着墙。我浑身委顿,没有力气再回去了。
电话又响了。我伸出手,抓住听筒,放在耳边。听筒好重,我快要撑不住了。
电话那头有个女人在喊我的名字,重复了好几次。我想,我认出了这嗓音,但我不确定。
我尽力吐出的字眼只有:“你好?”
她变得急切起来,她要我仔细听着。她问我的血型是什么。
“为什么?”我问。
她说我是献血者,需要详细解释自己的血型。我不明白。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源源不断地从听筒里流淌出来,流进我的耳朵,再从耳朵流进我的身体里,流到我的胸腔里,流到我的肚子里。这些话在我身体里不停地反反复复地打转。
我又犯恶心了。
“慢点,”我说,“你必须、说、慢点。”
她的语速更慢了,她又解释了一遍。现在我知道她是谁了。
“斯特拉。”我说。
我俯在地板上,慢慢地挪到楼梯旁,反转身体,让脚朝下。我趴在楼梯上,滑了下去。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我不应该这么做,这会让妈妈发疯的。但她现在不在家,但她随时可能回来。
我一次只能滑下一个阶梯,然后必须垂下头,休息一会儿,深呼吸,擦掉眼角的汗水。再滑下一个阶梯,再滑下一个。
我现在下来了。有堵墙压在我的身上。我用力闭闭眼,又睁开看。墙已经不倾斜了。我汗流不止,恶心感又翻涌而上。我的腿不听我的话。我的胳膊、我的双手都不听我的话。
我爬向墙角,用力坐起来。我靠着墙慢慢地站起来,走去客厅。我的钱包放在夹克里,里面放着一张纸。像往常一样,我习惯记事。献血时,我钻进停在瑞士皇家理工学院外的献血车里。护士匆忙地写下我的血压、血液值,以及血型,都在那张纸上,在我的钱包里。
好难。好重。好艰辛。好复杂。
但我答应过斯特拉,我必须试试。
我走到帽架前,拉开夹克,摸索到里面的口袋,抓住钱包。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钱包啪地掉落在地。我屈膝,跪下,抓起钱包,翻找纸张。
纸上的数字和字母在我眼前跳起舞来。我眯缝着眼,屏住呼吸,强迫我的眼睛聚焦起来。
血压(BP):110/60
血红蛋白:129
血型(BT):A型Rh阴性血(A neg)
我拖着虚弱的身躯爬过地板,穿过客厅。快一点,我得爬快一点。我不能被妈妈看到。厨房里的“图书馆”,是这栋房子里我最讨厌的房间,里面棕色的墙壁、破旧的木制鱼骨地板、小窗户前的灰色窗帘,到处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钥匙在书架上,我抓住它,拿在手里,看着它。我从来没有窥探过妈妈的东西,从来都没有。我知道她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
我的手心出汗了,握不住钥匙。它掉落在地,滑到了桌子下面。我跪着趴下来,把手探入桌底,手指不停地摸索着。地毯有股臭味,我吸入了不少灰尘。碰到钥匙了,我用食指摩挲了一下,探索着把它纳入手心。我抓住钥匙了,我紧紧地握住它,用力地合起掌心。
我像置身深海一样游动。周围的一切都很滞慢,很沉重。我不可能做到的。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她会杀了我的。
我坐起来。我已经汗流浃背了,我需要去洗手间。我双手攥着钥匙。呼吸,呼吸。稳住手,稳住。我颤抖地拿着钥匙,在桌下的那个柜子表面擦刮着。我努力睁大双眼,仔细地盯着,睁大双眼。我合上一只眼睛,努力瞄准锁孔。钥匙又插错地方,滑到一边去了。
如果妈妈回家,进了房间,看见了我……
我用衬衫擦去眼角的汗水,咽下一个冒着酸气的嗝,双手拿着钥匙。我竭力瞄准,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它。我打开橱柜,活页夹静静地躺在里面。我把它拉出来,放在地板上。我呼吸,呼吸。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会快速看完,找到斯特拉怀疑的信息,再把它放回去。再回去睡觉。赶在妈妈回家之前。
最上面的是出生证明。
女孩。1993年8月29日18时52分出生。
6磅4盎司。19.2英寸。
我读啊读,终于看到了。她说得对,斯特拉是对的。
母亲的血型为O型Rhd阴性血,孩子的血型为B型Rhd阳性血。
无Rh免疫。血液中毒。
孩子是B型阳性血。
血液中心给我的便条上写着A型阴性血。
妈妈的急性病不是由血液混合引起的,她在说谎。
后面的塑料袋里有东西。
是一些照片。最上面的照片背后写着“克斯廷和伊莎贝尔,哥本哈根,1994年2月”。她说我小时候没有留下照片,这她也在说谎。为什么?
我把照片翻过来,上面是更为年轻的克斯廷。她看着镜头,露出幸福的笑容。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一个几个月大的女孩,她有着一头金色的鬈发。
另一张照片也是在同一地方拍摄的,是一个特写镜头,里面的克斯廷抱着一个金发婴儿,笑容满面。
我仔细端详着那个女孩。她笑着,但没有酒窝。她的右耳不像我的右耳。她是谁?这才是真正的伊莎贝尔吗?如果她是,那我是谁?
我猛地关上活页夹。我想要把它放回原处,但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我把它放在地板上,里面的照片却滑落出来,撒了一地。我看到什么堵在架子里了。是我的手机。我的手机被妈妈锁在了桌子下面的柜子里,又是另一个谎言。
我必须好起来,我必须离开这里。这时,前门开了,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一连串脚步声停下来了。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
我扭头向上看。
妈妈站在门口。她看着我,她看着桌子,她看着活页夹和散落在地板上的照片。
她走过来,俯身倾向我。
我闭上眼睛,抬起双手,做出防御性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