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1 / 1)

我和亨里克坐在他停在校外停车场的车里。他拿走了我的车钥匙,说让别人开车回家。是谁,我不知道。

他很冷静。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漠和疏远。他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我努力逐字逐句地复述通话的内容。但他越追问下去,我答得越差。

“谁打的电话?”

“我不知道。我想是个女人,但她没有说……”

“她什么时候打的?”

“就在我开车过来之前。”

“她说米洛被绑架了?”

我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努力回想着。

“没有,但是……不是,他,我再想想……他在班级郊游回来的路上不见了,但我想……”

“一次根本不存在的班级郊游。”亨里克粗声驳道。

“那时我不知道。”

“你确定你听到的真的是这些?”

他向后倒去,靠在车座上,望向停车场:“你确定有人打过电话?”

“你什么意思?”

“或者说,你可能弄错了?”

“弄错了吗?”

我拿出手机,递给亨里克:“看看通话记录。检查一下,你就会发现我没有产生幻觉。”

他接过手机,看到屏幕裂了。“手机怎么了?”

“今天早上我不小心把手机摔地上了。”

我看得出他不相信。他输入密码,我的出生年份。

“你什么时候接的电话?”

“我已经说过了。就在我开车过来之前。”

“真奇怪,你的手机死机了。”他举着手机给我看,无法解锁。

“你是说,你不相信我?”我说。

“我以前听你这么说过。据你所称,我让埃莉卡打电话给你,告诉你别接米洛。我没有这么做过。埃莉卡自己也说没打过。”他看着我,“你确定真的有人打电话给你吗?”

我很清楚他在担心什么,我知道。他没直说,但他所有的想法和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我能看出他最害怕的是什么。我意识到他是对的。

“该死的,斯特拉。你没看见这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觉得一切都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你觉得我疯了?”我问。

他指着学校:“你觉得呢?”

我没有回答。

“你需要帮助,”他启动引擎,驶出停车场,“你需要去医院。”

我们去了圣格兰斯(St. Gorans)医院情感障碍中心。珍妮特·萨维奇(Janet Savic)医生是一个身材娇小、充满活力的女人。她性子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富有同情心,观察力敏锐,谁都糊弄不了她。从十几岁起,她就一直当我的心理医生。我开心的时候、消极焦虑的时候,都来见她。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的生活。

我不知道亨里克什么时候给她打了电话。我想,大概是在他上车之前。亨里克安抚了米洛,安抚了彼得和校方管理人员,再来安顿他的妻子。她患有精神病,精神严重错乱。

萨维奇医生给我做了检查。她听我的心肺,照我的眼睛,检查我的血压。只是例行检查,完全没有必要,但我还是让她继续。在这种情况下,抵抗是毫无用处的。

我们讨论了过去几周发生的事。我诚实地把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什么都没隐瞒。

我告诉她伊莎贝尔和爱丽丝的事。我告诉她我在诊所的爆发和后续事件。我的焦虑症发作了,跟踪了伊莎贝尔,还开车去了博尔温格。

萨维奇医生一手撑着头,侧耳聆听着。她跷起二郎腿,一只脚上下晃动。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丽丝,”我说,“因为她还活着,她回来了。这是唯一的原因。”

我的语气很卑微,我在乞求谅解,乞求她别把我关进医院。

萨维奇医生说:“我想把你留下来察看几天,相信你会理解的。”

我看着她,没有回答。她观察着我,眉宇挤出深深的沟壑,这说明她也还没决定好。

“我不想留下来,”我说,“如果你让我回家,我会感激你的。”

“你确定你能处理好?不会雪上加霜?”

“确定。”

萨维奇医生打量着我。我低头看向地面,心里充满了羞愧、无力和后悔。我知道,她看得出我的每一处软肋,每一个自我保护的借口,我在她面前暴露无遗。我不想被关进医院,不可以。她站起来,打开门叫亨里克。他走进来,在我身边坐下。她转向他。我已经知道她会说什么了。

“斯特拉饭量正常吗?”她问。

他迅速地瞥了我一眼:“不,算不上正常。她吃得很少。”

“她睡得好吗?”

“她晚上才起床,时睡时醒。喝太多酒了。”

萨维奇医生放下眼镜,看了看亨里克,又看看我。她说有治疗方案了,让我们认真听。她的评价是我压力太大了。亨里克带我过来是个正确的决定。我瘦了很多,血压太高了,还有胃炎,手有时会颤抖,发作了几次焦虑症。

“我们会在你精神错乱之前克服它。”她坚定地说,“从现在起,你要休病假了。我给你开点安眠药和抗焦虑药。你要停止酒精摄入,一滴都不能沾。你大脑中的化学物质对酒精不耐受。虽然住院可能是最好的方法,但我不会强迫你入院。但从现在起,你必须待在家里,斯特拉。除了休息,什么都不能做,可以吗?”

“好,”我说,“我只休息。”

“我建议你重新接受治疗。比吉塔·阿尔文(Birgitta Alving)已经退休了,但我要把你介绍给我认识的另一位心理治疗师。”

亨里克点点头。“这是个好主意。”他说。

萨维奇医生手速飞快地打字。她把我的处方送到药房,打印出我的病历。

“我期待两周后的见面,斯特拉。”她说。亨里克把写有下次预约时间和证明的文件拿在手里,他不相信我能处理这么重要的东西。

“回家休息去吧。让你的丈夫照顾你。答应我,让自己放松下来。”

亨里克站起来,握住萨维奇医生的手。

“谢谢你。”他说。

我一言不发地走了。

也许我应该高兴才对。他没有直接带我去急诊室。我没有被关起来。

还没有被关起来。

我走向亨里克的路虎揽胜。雨下了起来。他追上我,我们之间隔着一定距离,并肩走着。亨里克解锁车辆,打开了副驾驶车门。我正要坐进去,他伸手挡住我。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他问道。

“我要说什么?”我眼神放空地看着远方。

“说你生我的气了。”他说。

“生你的气?”

“是的。”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因为这个。”他指向医院。

“我没有。”

“没有?”

“我不能怪你。”

“你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我不回答。他显然以为我已经气坏了。

“换作是你,”他说,“一直这样表现的人是我,你会怎么做?如果有人报警举报我,还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客户;如果有人联系你,质问你我的情况;我在家里情绪失控,还跑到米洛的学校撒泼,完全失去了理智,你认为你会怎么做?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但他掩饰不了心中的绝望、愤怒和无助。

我看着他:“我说过,我不怪你。”

亨里克垂下手臂,走到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坐进去,关上门。我在副驾驶坐下。他等我关好门,系上安全带,才开车。

他戴上太阳眼镜,一声不吭地开车。他在药房外面停了下来,让我把驾照给他。我给了他。我只是一个不知好歹的黄毛孩子。我不想看他。

他回来了,把一个包放在我腿上,里面是我不想吃的药。我讨厌吃药,讨厌药物的麻醉作用。

“妈妈和爸爸去学校接米洛了,”他说,“他这个周末要去乡下和他们住。求你了,斯特拉,想想你做的事情。没用的。你要反省自己,不是为了米洛,也不是为了我。”

我们在下午的车流中行进。亨里克的脸被太阳镜遮住了一大半,神色晦暗不明。而我周身气压低沉,神情悲痛。

“你不相信我。”我平静地说。

“你说什么?”亨里克听起来很官方,他的语气太客气了。而他知道我讨厌他这样说话。

“我害怕失去米洛。”我眨眨眼,缓缓地吐出字眼。

我不想哭,不想发脾气,不能再发脾气了。

“我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如果再失去米洛,你觉得我会疯掉吗?你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

“你太夸张了,”亨里克说,“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

我把放在我们之间的文件夹甩手扔到座位底,里面的文件飘散了一地。

“我很害怕,这有那么奇怪吗?”我尖叫道。

亨里克猛地旋转方向盘,开入停车场,急踩刹车,一手扔掉太阳眼镜。

“我一直在你身边不离不弃,”他吼道,“我一直信任你。这些年来,我都在纵容你过度保护米洛。我明白你的感受。”

“过度保护就说明我疯了吗?”我冲他嚷回去。

“米洛、不、是、爱丽丝。”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别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最近的表现,听听你说话的语气。我都不认识你了。”

他又戴上太阳眼镜。他发动汽车,回到主路。我凝视着窗外。我们一路无言地开回家。

亨里克开进我们的车道,停在我的车旁边。他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接起电话,笑了。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他在和一个女人说话。他们在谈论一个派对。

“待会儿见,”他又笑了,好像我压根不在场,“你还在办公室吗?不,不,米洛一切都很好,谢谢你的关心。好的,再见。”

他又看了看屏幕,滑动了一会儿,写了些不想让我看到的东西。

我万念俱灰。

“我得走了,”他说,“我会让你妈妈来陪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我想要下车。亨里克摘下太阳眼镜,冷冷地看着我。我的枕边人都认不出我来了。

我也认不出他来。我们形同陌路。

“不管你想干什么,”他说,“你自己决定,斯特拉。但抓住这个机会。如果这不起作用的话——”他对我腿上的药包做了个手势,“我会毫不犹豫地送你去住院。”

他又看了眼手机,等我下车。我下了车,用尽全力摔上车门。亨里克加速开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

每个人都认为我疯了。他们是对的。我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