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米洛和我坐在餐桌旁。早餐后,我把他送到学校,再去诺尔雪平。我能感觉到今天会是个好日子。我们需要这个好日子。
我知道我在斯文·尼尔森那里会收获一些真实具体的、被忽视的信息。这些信息可以证明我并非一直在异想天开。
我靠在厨房的吧台上,看着亨里克。昨天我告诉他,斯文·尼尔森答应给我看爱丽丝失踪调查的文件。我不想再对他撒谎了。我想向他证明,他可以信任我。
亨里克认为这次访问对我来说不是一个明智之举,我最近的情绪都没有稳定过。他没这么说,但我知道他是这么想的。但后来他改变主意了。他说希望这次访问能让我找到满意的答案。
“我要迟到了。”他将咖啡一饮而尽,说道。他拍了拍米洛的肩膀,我跟着他走到门口,看着他完成出门前的常规检查。他系好鞋带,拍拍口袋,确保手机和钱包都放好了。他穿上外套,重新调整领带,拎起公文包,在大厅的柜子里取出钥匙。
“你看起来很累,”他问,“你真的要去吗?”
“是的,我要去。”我答道。
“不能再等一天吗?”
“我想快点结束。他只有今天有空和我见面。”
“也许我应该和你一起去。”
我重新帮他整理了下衬衫领子。“为什么?你说你今天一天都要开会。而且是很重要的会议。”
一身西装完美地与他的体形契合,领带打了个漂亮的结,脚上踏了双新鞋。他刚剃了胡子,英俊潇洒,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气派。
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先道了歉,再正经地聊起来。他笑容满面。
“我在路上。是的,是的。十分钟后见。”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看着我。
“你自己能处理好吗?”
“可以。”
“我要迟到了。”
“你已经说过了。”
他走向大门,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对了,我一整天都接不了电话。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发短信给我,我尽快回复你,好吗?”
我解读一下:留意你的手机。你一定要在米洛到家之前回来。别忘了。
“如果有紧急情况——”
“不会的。”我打断他。
“走之前一定要吃点东西,”他继续说道,“你只喝了咖啡。”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你还要吗,米洛?”我回到厨房,问道。
“不要了,”他吃完三明治,支支吾吾地问道,“你要和爸爸离婚了吗?”
“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以前从来都不和爸爸吵架的,”他失落地说道,“但现在你整天和他吵,别以为我听不见你的说话声。”
“才不是。我哪有整天和他吵。”
“你和爸爸看起来都很生气。有时候你很难过。”
“我们不会离婚。”我向他保证,“我们只是在讨论一些事情,因为我们看待事情的方式并不总是一致的。这不是世界末日。我爱你爸爸,他也爱我。你懂吗?”
米洛看起来半信半疑。
“你好了吗?”我问。
他点头。
“那我们走吧。”
我把米洛送去学校,跟他挥手再见,开回路上。
我取消了今天所有的预约。他们到时间去诊所进行团体治疗了,也许已经开始了。无论是工作还是在家,我都不能再这样心神不宁下去。这就是这次与斯文·尼尔森会面的重要原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迫切地需要一点好消息。米洛还担心我们会离婚,真是糟透了。离婚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我和亨里克很幸福,他也这么认为。虽然一路风浪,但我确信这一点。
今天的诺尔雪平是阴天。我抓起买的一袋肉桂面包,打开车门,冒着雨,脚步匆匆地穿过停车场,走向一栋小排房。我按响门铃。过了一会儿,一个瘦削高挑的男人打开了门。他年事已高,但我依然能认出他来。他的头发20年前就已经日渐稀薄,现在他的耳后只剩下几丛白发了。他的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瘦削的身体上,衬衫只塞了一半。
“斯文·尼尔森?”我问道。
“是我。”他答。
“你好,我是斯特拉·威斯特兰德。”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找对地方了吗?肯定是他。他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我再试试。
“斯特拉·约翰逊?”我说,“我们上周在电话里聊过。你告诉我,你今天有空。就是关于我女儿失踪案的调查。”
他不做反应。
“爱丽丝的失踪案?”
我似乎把他从迷糊中唤醒了,他浑身一震。
“是的,请进。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进来,进来。”
我跟着他进了厨房,里面干净整洁,空气中飘散着刚煮好的咖啡味,还有……微弱的老年人的混浊气息和尿臊味。
“我带了面包。”我拎起包说。
“真好,进来吧。坐,坐。”他拿出几个咖啡杯。一个矮个子黑发女人走进厨房,看了看我。
“斯文?”她带着点异域口音。她扶住他的肘部,大声问道,“斯文,你要和客人喝咖啡吗?”
他看着她,神情恍惚地笑了。
“你要喝咖啡吗?咖——啡——”
“咖啡?”斯文·尼尔森重复道,“是的,咖啡,没错。”
她从他手里接过咖啡杯,放在吧台上。斯文把面包拿到厨房的桌上,在我旁边坐下。那个女人给我们端上咖啡,转身离开了。我不知道她是谁。
“好吧,你千里迢迢从……”
“斯德哥尔摩。”
“对,没错,你从斯德哥尔摩赶过来。车不多的话,E4高速公路上行车速度很快。”
“是的,通畅无阻。”
我们的谈话一直绕着这条高速公路、从斯德哥尔摩出发的来程和多雨的秋季打转。这些日子是不是都在下雨?那肯定有很多野生蘑菇亟待采摘。这是瑞典森林的骄傲。还有浆果,今年肯定会有好收成。路况如何?你从斯德哥尔摩开车来的?你去树林里玩过了吗?有没有发现蘑菇——我们森林的赠礼?
他来来回回地重复了好几遍同样的话。看来他想拖延我们的时间。也许他很孤独,想找个人聊聊天。我隐藏起我的不耐烦,想要单刀直入主题。我们谈了一会儿斯德哥尔摩的风景和交通,最后我再也等不及了。
“斯文?”
“嗯?”
“你不是说有线索吗?我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
他看着我,一脸茫然,我突然生出一种想用肢体宣泄懊恼的冲动。我想扇这个老头一巴掌,让他清醒过来。但我只能深深地吸一口气。
“斯特兰德庄园,1994年,”我说,“你没有跟进的线索?你说你有消息。你保留了所有文件。”
“调查,对。”斯文·尼尔森眼神一亮,“当然了,文件。跟我来。”
他站起来,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子。他领我穿过走廊,走进办公室,里面有成堆的箱子。桌子上铺满了纸,还竖着一台古老的屏幕巨大的计算机。
“现在,让我们看看。约翰逊,斯特兰德庄园,1994年,”他的声音变得尖锐、机警起来,“你要找的资料应该在那三个箱子中的一个里面。”他往后面靠近壁橱的那堆箱子指了一个范围。
“不幸的是,我老头子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我得坐下来歇一会儿。一定要查看红色的活页夹。需要帮忙尽管说。”
我紧紧地握住他那双脆弱的、瘦骨嶙峋的手。
“谢谢你,斯文。”能帮到我,他也很高兴。
他离开房间后,我把箱子一个个地挪开,找出他指的那三个。箱子很重,等我搬出我想要的那几个,已经浑身是汗、气喘吁吁了。
我蹲下来,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装得满满的。我拿掉最上层的报纸,下面露出来的还是报纸。
报纸,堆积如山的报纸。
本地报纸的日期可以追溯到2010年、2012年,还有一些甚至到2002年。我快速翻阅了下,想弄明白这其中的门道。书页上画满了红色的标记。他看似随意地圈出很多标题,有时只圈一个词,不同的文章之间箭头交错。我看不出这种笔记模式的关联之处,前提是这真的称得上一种模式的话。
这与我女儿的调查有关吗?我把报纸拿出来,在地板上分类。我得问问斯文·尼尔森。
我在底层发现了两个鼓鼓囊囊的活页夹。我打开红色的那个,映入眼帘的是2006年的旧账单。我翻阅着每一页,但只找到一些无用物。一定不是这个箱子。
我又看了看箱顶,斯特兰德庄园,约翰逊,1994年。奇怪。我打开下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同样的东西:报纸、账单、银行对账单和旧纸巾。第三个箱子也一样。我不明白。我看了看时钟:两小时过去了。
我站起来,打算去问清楚斯文·尼尔森,我要找的箱子到底在哪里。但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身材高挑纤细,长得很像斯文,看起来很生气。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她气冲冲地问。
“噢,你好,”我想要出去,“斯文邀请我——”
“你什么时候和我爸爸聊过?”
“我星期五打电话来——
“你在电话上和他聊?”她抬头看向天花板,叹了口气,“我告诉过他们,不能让他和家人以外的任何人打电话。”她环顾着乱七八糟的房间,“你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翻这堆垃圾?”
我有种行窃失手、当场被抓的错觉。
“你的父亲多年前负责调查我女儿的失踪案。他邀请我来看看当年的档案。但他肯定搞错了。”我指了指身后的报纸,“我正要问他这件事。”
女人伸出手来。
“对不起,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佩特拉·尼尔森。我们去厨房谈谈吧。”
我跟在她身后。经过客厅时,我看到斯文·尼尔森坐在扶手椅上。他半张着嘴,睡着了。
他怎么了?
“请坐。”佩特拉·尼尔森指向她父亲指过的同一张厨房椅子,我又坐了下去,等待着。她在我对面坐下,给我们各自倒了杯咖啡。“我猜猜看,爸爸答应给你看以前的调查?”
我点点头。我怕自己会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不幸的是,他患有老年痴呆症。他有时头脑清醒,但大多数时候都神志不清。也许听起来很残酷,但很遗憾,这是真的。”
闻言,我似乎哀呼出声,我也不确定,佩特拉·尼尔森看着我,面带忧色。
“有一段时间我们把他安置到医院里。但在那里,他情绪低落,食欲不振,不吃东西。在家里情况就好多了,只是需要24小时的护理。我们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你听说过家务助理服务吧。”
我的心仿若被刺穿了一般。我只想站起来走人,或者瘫倒在地上,放声大哭。
“什么文件都没有留下,”佩特拉·尼尔森继续说道,“我们早就扔掉了。如你所见,他往那些箱子里塞满了垃圾。我们由他塞去,因为这似乎能让他平静下来。抱歉,让你白跑一趟了。”
我把脸埋进手心里,手指用力按揉着双眼,头痛欲裂。如果丹尼尔在这里,他的反应肯定会让我心力交瘁。如果亨里克和我一起来,我可能已经四肢脱力了。
“在电话里他听起来很清醒。”我咬牙说道。我的手在发抖。我狠狠地攥着双手。
“正如我所说,他也有清醒的时候。对不起。”佩特拉·尼尔森冲她父亲做了个认命的手势。
“求你了,让我和他谈谈。他告诉我,还有一条没有跟进的线索。”我不能轻易放弃,还没完全确定就不能放弃。
“这不太好吧。”
“就几分钟。”
“他必须保持良好的心情。这不是很好。”
“这攸关我的人生啊。”我哀求道。
我们之间以沉默拉锯着。
我感觉到佩特拉·尼尔森的迟疑和抵触。她看起来更想把我赶出去,我做好争论下去的准备了。
“好吧。”她终于松口道。
“谢谢你,”我感激道,“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我事先提醒你,你想听什么,他就顺着你的话说什么。他可能在胡言乱语。你等着看吧。”
我和她走进客厅。斯文·尼尔森醒了,又坐了起来。
“爸爸,”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对奥洛夫·帕尔姆(Olof Palme)的谋杀有什么看法?他们说他被暗杀了,但这并不是事实的真相,对吗?”斯文·尼尔森眼神一亮,一拳拍向扶手。
“帕尔姆总理?这个案子一开始就不应该定性为谋杀。”他看着我,晃了晃食指,“总理奥洛夫·帕尔姆伪造了自己的死亡,换了个名字。他现在可能在里约(Rio)和他的情妇同居。但没人知道他确切的住址。那些白痴连一点简单的侦查工作都做不了。嗨,亲爱的,你是谁?”他睨着我。斯文·尼尔森以前从未见过我。对他来说,我完全是个陌生人。
佩特拉·尼尔森打量着我的反应。她端着一副几乎称得上夺胜的神气,但也夹杂着些许遗憾,仿佛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
我走上前,蹲在她糊涂的老父亲旁边。
“我叫斯特拉,很多年前我们就认识了。你负责调查我女儿的失踪案。她叫爱丽丝。”我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我希望他能记起来,希望他能帮助我。哪怕他只清醒了那么一瞬。
“爱丽丝,爱丽丝,爱丽丝。”他大喊道,“你,我记得你。”
我又重燃希冀。斯文·尼尔森倾身过来,示意我靠近些。我尽量忽视尿液的臭味,向前弯腰。
斯文·尼尔森悄声道:“爱丽丝·芭布斯(Babs),爱丽丝·提曼德(Timander),爱丽丝梦游仙境;他们消失了,但又回来了;他们变小了,但又变大了;兔子啊兔子,他迟到了,他迟到了。”
他喋喋不休,越唱越大声。我的希望像石头一样往下沉。我站起来,为打扰了他向佩特拉·尼尔森道歉。她跟着我走进大厅,大声喊着家务助理去看看她父亲。
“是的,他喜欢钻研‘旧案子’。”佩特拉说着,双手勾了个引号,“真的很抱歉,我也希望他能帮到你。”
我们走到门口。斯文依旧在屋里胡言乱语。我停下来,侧耳听着。
“消失的小女孩,再也找不到了。到石堆里去,到石堆里去,找回平静,找回平和。那儿有东西,有东西。那个烂醉如泥的男人,他只是想聊天,哦,这般,那般。”
家务助理在里面嘘声让他安静下来。
我套上毛衣,刚要走时,他又叫喊道:“斯特拉。斯特拉·约翰逊。他想对我和盘托出。但他突然死了。他突然死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我看向佩特拉·尼尔森。她翻了翻白眼,打开前门,把我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