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1 / 1)

有人勉强地从我身边挤过去,我转身道了个歉,随后走进瑞典皇家理工学院图书馆外的咖啡馆,在众多桌子间环绕了一圈,把夹克放在椅子上,在乔安娜对面坐下。

“还好吗?”她问。

“还行,没什么问题。”

不过我不诚实地又瞄了一眼手机。事实上,我想回电话,说我会赴约的。在最后一刻退缩可不是我的作风。不明所以就用虚假的理由搪塞,更不像我。我不会这么做的。我总觉得撒谎很糟糕。

我不是说自己从来都没有说过谎。但我总是说到做到。只要做出承诺,我总会履行,即使我不愿意。因为我害怕让人失望,让人生气。这是我内心最大的恐惧。我正在努力克服。这可能是一个积极的征兆,意味着我不怕惹别人生气,不会再活得小心翼翼了?

“你确定不去了吗?”乔安娜问。她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犹豫不决,“我们可以晚点再做作业。”

“不去了,这次见面也没那么重要,”我说,“完成作业肯定会轻松不少。”

“好吧。不管怎么说,她星期五给你打电话有点奇怪。”

我们坐在欢乐果汁饮品店里,乔安娜突然这么说道。她说得有一定道理。虽然如此,但没有去见斯特拉,我还是感到内疚。其实我的部分自我想要赴约,想和她单独交流一小时,让她帮我厘清思路。但另一部分自我却毫无兴致。

我喜欢斯特拉。我欣赏她的直言不讳,她强迫我思考、反省,强迫我弄明白自己真正想什么,而不仅仅是我应该想什么。她整个人散发出平和与温娴的气息。她应该是个温暖可靠的人,让人很有安全感。

但在上次团体治疗中,她问出了非常尖锐的问题,要求我必须回答,还敏感地捕捉我说的每一个字。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她一点都不像她了。

上个星期我还在瓦林比看到了她。我觉得那是她。她站在我的公寓楼下,抬头仰望,好像在想什么悲伤的事情。

也许她只是去购物中心买东西,也许她住在附近,也许那只是一个长得像她的人。

不管怎样,我今天有很多作业要做,这可不是谎言。我们可以约在下周的空闲时间见面。

“还有位置吗?”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抬起头。弗雷德里克正朝我们微笑,他身后站着维克多和梅蒂。

“你在做力学作业吗?”他继续问。

“是的,我们在做力学作业,”乔安娜答,“一起吧?”

我很高兴我哪都没去。

我们经常约在这儿,图书馆外的“故事”咖啡馆。这比团队工作室或教室更舒适。

咖啡馆里挤满了学生,场面很嘈杂,但我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这里大部分桌面和我们的一样,摊满了打开的课本、笔记本,放着计算器、铅笔盒、餐巾纸、旧咖啡杯和苏打瓶。妙极了,我热爱大学生活的一切,包括考试压力。

“你想喝咖啡吗,弗雷德里克?”梅蒂问,“维克多去买了。”

“喝,麻烦你了。”弗雷德里克答道。

乔安娜弹坐起来,“我也想喝咖啡。你要吗?”她问我。我摇摇头。

“那么,爱因斯坦小姐,对第三个问题,你想出什么好的解题办法了吗?”他们离开后,弗雷德里克轻轻地拉了拉我的头发,打趣道。

“嗯,第53页,你怎么看?”我答。书本在他面前,我必须倾身过去翻页。他一动也不动。我感觉到他炽热的视线注视着我的脖颈,这让我很难集中注意力。我找不到正确的页面。他帮我翻页,手轻柔地掠过我的手。我侧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紧张的笑容,甩了甩头发。他凝视着我的双眼。

“你的眼睛近乎绿色。”他叹道。

“什么?”我紧张到难以呼吸,我的声音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你的眼睛真好看。”

“谢谢。”我双颊发烫。太尴尬了,我讨厌脸红。

“你的头发真漂亮。黑色是你头发的本色吗?”

他用手指绕住我的一缕头发。

“你就是我妈妈常说的黑巫女。也许我中了你对我施的魔法。”

我感觉自己才是中了魔法的人。但当乔安娜重重地坐到椅子上,咒语就被打破了。我下意识地退回座位。弗雷德里克从梅蒂手里接过咖啡,朝我微笑,我也笑了笑。

我和弗雷德里克在一起时感觉轻松多了。他让我心神放空,让我忘记爸爸死了、妈妈太苛刻、社交有时真困难的残酷现实。

弗雷德里克的手绕着咖啡杯打转。他说这里很冷。他说得对,我也冻僵了。他的手很大。当这双手触摸我的背部时,那种感觉妙不可言。我盯着他的手看,他的手指很长,我又脸红了。我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越发面红耳赤。我怀疑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咬着笔杆,把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

十全十美的他。

但妈妈会看不起他的。

我们热烈地讨论着、笑闹着,花在闲聊上的时间和做力学作业的时间一样多。

“你来自法伦(Falun)吗?”梅蒂问。

“博尔温格。”我纠正道。

“也许我们早就在博尔温格遇见过,”弗雷德里克说,“只是当时不认识对方。”

“怎么会呢?”

“2011年我去‘和平与爱情’音乐节玩了。”

我笑了。我听起来不会像疯子吧?

“你肯定也去了吧?”他问道。

“不,我没去。”

“为什么不呢?你就住在博尔温格。这个城市也不算大。”

“我们在家里就可以听。”

“这不一样。”维克多说。

“我不喜欢听音乐。”我说。

“哦,拜托!”弗雷德里克说。

“她说的是真的。”乔安娜说。

弗雷德里克好奇地看着我。

“我们应该做一个实验。”他说。

“让我改变自己?”我问。

“明年夏天和我们一起去西路音乐节。也许你喜欢听音乐,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好啊,去啊,”乔安娜兴致勃勃,“我也要去。”

“你们有考虑过我很可能迷路吗?”我说,“最后你们不是看乐队表演,而是浪费时间去找我。”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我想我们得确保你跟得紧紧的。”弗雷德里克把椅子往后仰去,视线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过。

“我连一首歌都听不出,也不认识任何一个艺术家。”

“现在离音乐节还远着呢。”维克多说。

“我会疯掉的。”我说。

“疯掉?”乔安娜扬起眉毛,咧嘴笑了,“音乐节很好玩的。”

“好一个阴谋。”我嘴上嗔怪道,心里却觉得这辈子除了弗雷德里克的手在我身上点火的那个夜晚,我从未如此开怀过。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从未忘记。我希望也相信他是的。我想让他想起我在黑夜里绽放的娇羞模样。就像我想起他时一样。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下一次亲吻。我想要更多。

“你认为你这就败给我们了吗?”梅蒂说,“弗雷德里克一旦下定决心,就决不会放弃。”

“我们到时住在哪里?”我问。

“我在哥德堡有个叔叔。”维克多说,“我们都可以在那里过夜。”

“前几年我们在维克多叔叔家住过了。”弗雷德里克说,“他已经习惯了。但是住宿的安排会很紧凑。”

他又露出那种笑容。

“没关系。”我说。

有一个人绝对觉得有关系,那就是我妈妈。她会生气的。如果她知道我正考虑和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近距离睡在一起的话,她肯定会大发雷霆。男人的心里只有一件事,伊莎贝尔,记住这一点。如果我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会不会很可怕?我已经在思考怎么瞒住她逃之夭夭了。我肯定不能告诉她我要去哪里,说了就完蛋了。我没有忘记,当我和乔克(Jocke)偷偷计划去萨伦(Salen)玩时,她做何反应。乔克就是在家外面的车上亲吻我的男孩。不知怎的被她发现了,她威胁他要报警,举报他强奸。从那以后,乔克就躲得远远的了。

但有时我也有权放肆一回,不是吗?毕竟我22岁了,还是个处女。这不仅仅指性,还指其他方面。做我想做的事,有什么错呢。就一回而已。

午餐高峰还没到,我们已经完成了大部分作业。

“我饿了。难道我们不应该在人山人海之前吃点东西吗?”乔安娜看向吧台。已经有几个人在排队了。半小时内,这条长龙将会顺着门厅蜿蜒而出。

“好主意。天气这么糟,我们没必要出去。你们要留下来吗?”我问他们。

“我和梅蒂得走了。”维克多说,“我们团队要开午餐会。”窗外大雨倾盆,他看向外面,做了个鬼脸。他们走了出去,我们挥挥手。

“我带了一些食物,”弗雷德里克说,“我不想出去。”

太棒了!

“排队,乔安娜,”我说,“我来收拾桌子。”

我站起来,把手举过头顶,舒展着身体。我注意到弗雷德里克在盯着我。他的目光缓慢地掠过我的身体、我的胸部。我假装没有发现,动作还更大幅度了点。我的手穿过发间。我穿的衬衫紧身又低胸。当我伸展时,衬衫便寸寸向上挪去,露出小蛮腰。我很高兴自己选择了这件衬衫,和浅蓝色的弹力牛仔裤很搭。我觉得自己看起来相当性感。从弗雷德里克的眼神看来,他也这么认为。

我把铅笔和橡皮擦放进笔盒里,把用过的餐巾纸、咖啡杯和计算纸收起来。我弯腰在桌子上整理着,伸手去够桌面另一边的纸屑,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身体。我感觉到他把手环在我的腰上,稳住我。我踟蹰了一会儿,比需要的时间还长。

“好了吗?”他低声道。

“嗯。”我对上他的双眸,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想保持这样的姿势,但感觉傻乎乎的。于是我走到垃圾桶边,把垃圾扔掉。

回到桌旁时,我看向大大的窗户外。外面大雨滂沱。但室内称得上舒适、宁静,似乎没有任何不祥能接近我。我知道这是一种幼稚的感受。但我就是幼稚。

外面的一个人影让我不由得后退一步,定睛细看。那是斯特拉吗?一个身穿灰色外套,戴着彩色围巾,撑一把红色雨伞的深棕色长发的女人。我之前在我家楼下见过她。

是她。

是斯特拉。

为什么?

她没理由来这里。

她知道我撒谎吗?她知道我没病吗?

妈妈可能说得对。斯特拉的问题很明显,不太对劲。但妈妈一直都很担心我,她总是做最坏的打算。

我站在原地,躲在柱子后面。我看见斯特拉沿着窗外走过。她偶尔停下来,窥探着屋里。

“贝拉?”我听到弗雷德里克在叫我,“你不过来?”他走近我,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就像一本打开的书,他能轻易读懂我的情绪,一眼就能看穿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看透了这一切。看出了我对妈妈的怒气和憎恨。如果这样,他还喜欢我,那该怎么办?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答,“以为看到了熟人。”

他站在我身后,凝视着外面。他很难看到斯特拉。

不过,第六感告诉我,她有目的地在寻找什么,在寻找某人。

在找我。

我的手臂上泛起鸡皮疙瘩,我抱起双臂。弗雷德里克扶住我的肩膀。

“那是谁?”他问。

我看到她顿住,似乎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径直走下楼梯,拐进瓦尔哈拉夫根,消失了。

“没什么,我弄错了,”我说,“走吧,我们去买点吃的。”我牵着弗雷德里克的手,紧紧地握住,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