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很黑。我爬到亨里克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张开双臂,用毯子盖住我们。
我整晚都没睡好。我的思绪停不下来,一直在想我们谈话的内容,还有我们没有说出口的话。亨里克很担心,这让我也很担心。我怕他生我的气,怕我的过去会毁了我们共同建立的生活。我对自己说,不要再和他吵架了。我告诉他我重温了我写的所有日记,里面记录了我怀上爱丽丝时、她还是个婴儿时,还有她失踪那天和之后一段时间的事情。
清晨的阳光穿透干净的玻璃窗,洒在卧室的地毯上。时间仿佛静止了。我们穿越了时空,置身于陌生的平行世界里。这个房间和一个月前我们住的房间一样,但又不一样。我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讲故事般娓娓道来。亨里克安静地侧耳聆听着。
我想让他知道,回顾过去有多么痛苦,重温梦魇是什么感觉。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悲痛、所有的自我憎恶,都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但我没有提及焦虑症发作,也没有告诉他我去了克斯廷家和丹尼尔家。
亨里克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他。他问我,难道我不相信他会理解我吗?不相信他在乎我吗?
我说我害怕,特别害怕。
他不想我再生病了。
我知道。
他要我保证再也不见伊莎贝尔。
他抚摸着我的脸颊,擦掉我的涟涟泪水。
我们在彼此的臂弯里睡着了。
之后我们去了库佛伦(Coop Forum)大型生活超市,穿梭在里面数不清的货架之间。这是一个寻常的星期天下午。我问亨里克要苹果汁还是橙汁。我忘了拿面包,又回头去取。我们堆满了购物车,牵着对方的手,在收银台排队。我付钱,亨里克把东西打包起来。这是正常的、无聊的、奇妙的家庭生活。我终于可以停下思考,放下折磨我的罪恶感似乎也没那么难了。我们走到车旁边,把东西都放好。亨里克把购物车还回去,我发动汽车。我们开车回家。
我们的车道上有一条狗,那是约翰·林德伯格的小狗。它戴着皮带和项圈,但我们的邻居却不知去向。我停下车,亨里克冲我顽皮一笑。这不是第一次,我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下车,慢慢地朝那只小狗走去。小狗步步后退,不停地发出尖锐的吠叫。在又一次尝试失败后,亨里克看向我,他笑着耸了耸肩。我也下了车,环视街道,找找狗主人在哪儿。
约翰·林德伯格在上气不接下气地慢跑,他穿着一身明黄的运动服,把圆滚滚的身子裹得紧紧的。他走到我们跟前,弯下腰,把手放在膝盖上,缓不过来。他的鼻涕流出来了,他清了清喉咙,往地上唾了一口。
“特蕾丝想让我减肥,”他哀号道,“她说我太胖了。”
我朝他的水瓶带(hydration belt)点点头,笑着说:“你打算跑马拉松吗?”
“马拉松?几英里还不够吗?我还没准备好光荣牺牲。”
亨里克同情地“啊哈”一声。他搂着我,掐了掐我的腰。我不敢看他,不然我们都会忍不住笑出来。我们祝他好运,我把车停到车道上,我们拎着杂货进屋了。
亨里克打开袋子,我把食物分类放进食品箱、冰箱和冷藏库。米洛在厨房的桌子旁晃来晃去,我们在一边打趣投资者和他的狗,他在一边嘲笑我们。亨里克的手机响了,我叫他别接。
“为什么?”他当然会问了。
“因为……”我顿住了。因为我不想有人打扰到我们,最近总有事情干扰,总有人夺走他的注意力。现在我就要我的丈夫独属我一人。
“可能有很重要的事。”他继续说道。
“今天是星期天,”我嗔怪道,“再重要的事都不能缓一缓吗?”
“是陌生号码。”
“悠着点呀,爸爸。”米洛说。
我想要抢过手机。亨里克大笑着,假装和我争夺了一会儿,才接起电话。我转过身来,继续收拾杂货。
“我是亨里克。噢,嗨,好久不见。”他几乎立刻就戒备了起来。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时,米洛说他要给朋友打电话,回房间了。
“是的,谢谢,我们很好。你好吗?”
亨里克的语气得体有礼,这不可能是他了解的人。他走得离我远了一点,翻查着邮件。他听了一会儿,说道:“她换了号码。”他瞥了我一眼。我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你想和她谈谈吗?她就在这儿。”
我做口型,是谁?亨里克在听电话那头的人说话,没有理我。他一言不发,去了客厅,不久又回来,电话还挂在耳边。我就知道,他不该接这通电话的,肯定没好消息。
亨里克靠在厨房的吧台上,笑了起来,但这并不是他平时那种愉快、温暖的笑声。
“谢谢你打电话来,谢谢你。”他眸色深沉,我读不懂,“我会转告她的。”
我擦拭着厨房的吧台,擦掉本来就不存在的污点。
他挂断电话。
我等着。
他什么也没说。
“是谁?”我终于开口问道,我尽量让自己语气随意点。
“是丹尼尔,”他说,“他想知道你昨天回家后情绪怎样。”
后悔是一种浪费时间和精力的行为,我通常没有这种情绪。相反,我们应该从错误中吸取教训,然后再接再厉。这就是我给病人的建议,我作为医生,却连自己的建议都做不到。
此刻我后悔莫及。我很后悔开车去见丹尼尔,后悔我做过的一切。我应该与亨里克坦诚相待的。我没想到丹尼尔会打电话来。
亨里克倚在吧台上,朝米洛的房间望去,可能是想确认他听不听得见。
“丹尼尔很担心你,”他说,“你昨天离开他家的时候状态很不好。”他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他告诉我,如果你想找他,随时可以打电话给他。”
我知道亨里克在想什么,我从他冷酷的眼神中看得出来。昨晚我见完丹尼尔回来,那副欲求不满的模样,他都看在眼里,他也看得出我为此感到愧疚。但现在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不管我现在说什么,都会让我显得更加有愧。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简单地说道。
“你说你想待在家里休息,但我们回家后却发现你不在。然后你突然冒出来大发雷霆,扯掉衣服和我亲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错了。”
“我想什么?你以为我在想什么?你好像总喜欢告诉我我在想什么,那还不如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我注意到了,”他怒道,“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对我那么生气?你可以从那里开始说。”
“你们都很担心我会犯病。你们总认为,只要我意识到自己错了,放下爱丽丝,我就会好起来。但事实是,你们才是松了一口气的人。”
“你们!你是说我和丹尼尔?佩尼拉,古娟?你在说谁?”
我耸了耸肩:“其中一个就是近在眼前的你。不幸的是,你承受了我对其他人的怒气。”
“只要能让你好受点,我什么都能承受。但下次你想亲热的时候,不必先打我两巴掌。”
话音未落,他马上后悔了。我看得出来,即使知道应该深呼吸,我还是又生气了。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我想见见我女儿的父亲,有这么奇怪吗?”
“你想见他就见他,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你可以告诉我啊。你知道你的前夫打电话问我你怎么样,我有多尴尬吗?”
亨里克颓丧地摇摇头,走开了。
我一直都是个梦想家,有着很强的感知能力。即使我成了理性的心理医生,也不意味着我失去了幻想的能力。但我更倾向于认为,我已经成熟了。即便只有一点点。但也许在这方面,我也判断错了。
39岁的生活比19岁的生活轻松多了。我更有安全感、更自信了。我不太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我学会了抑制冲动,三思而后行。我努力分析自己选择的后果,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但现在一切从容不迫都消失无踪了。
如果丹尼尔没有拒绝我,我会和他在车库里发生关系吗?答案是——很有可能。但我不愿相信这个答案,因为我想要的是亨里克。他才是我爱的人,才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失去他。
我在车库里找到他。我把他的高尔夫球杆从车里拿出来。他不理我。我哀求他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说我应该告诉他我去见了丹尼尔,说我很羞愧,很愚笨。我大声说着,声音都微微发颤了。他静静地看着我,给我拿来一张凳子。
“坐下,”他说,“我们从头说起。怎么回事?”
“丹尼尔也不相信我。他不想听我说这些。他的反应和你、和佩尼拉一样。我想你们以后听不到爱丽丝这个名字,会好受得多。而我感觉如何,和你们没半点关系。”我语气酸楚地控诉道,我不在意他听了会做何反应。
“你知道我们不会这样的。”亨里克的手覆在我的手上。
“我只是太失望了,”我说,“对自己,对你,对所有人。我厌倦了不停地求大家谅解,厌倦了根本没人相信我。”
“好吧,假设她真的是爱丽丝,你会怎么做?”
亨里克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让我领会这个问题的含意。
“如果不是她呢?假设你误会了,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对你又意味着什么?”
他要的答案我还没想好。他问的正是我最害怕的问题。
“现在说这些太晚了,”我说,“因为其他人担心,我就要放弃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亨里克解释道,“只是让你想想你在做什么,想想你的行为可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短短几天时间内,就有人上门来找我、打电话给我讨论你的情况。别紧张。发挥你的逻辑思维,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别忘了。”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亨里克。”
“也许你现在不应该做任何事,”他说,“以后与此有关的事,请先和我谈谈。答应我。”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头。
他想要什么,我都想答应。我也想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