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1 / 1)

亨里克在烤早餐面包,厨房飘出阵阵诱人的香味。今天是星期六,我们一起吃早饭。亨里克和我还没有敞开心扉谈过,但为了米洛,我们都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即使不饿,我也吃了一片面包,赞美它的美味。我问起米洛今天的篮球赛。这样他就会打开话匣子,我和亨里克就可以继续回避对方了。

我说我不去看比赛,需要待在家里休息,对此亨里克似乎松了一口气。我只想躺在沙发上放松一下。我站在门口跟他们挥手告别,这情景和两周前如出一辙。当然,我没有告诉亨里克我去了斯特兰德庄园,也没有说我去了达拉纳的克斯廷家,包括和伊莎贝尔、斯文·尼尔森的通话。这样看来,我真是一个难以信赖又神秘莫测的人。

亨里克肯定感觉到了。他觉得很难信任我,我不怪他。但我不觉得内疚。

我不指望一个从未失去过孩子的人能理解我。如果我将我的感受、计划都告诉他,他肯定会试图阻挠我。他会和我作对的。我没有时间去考虑他的怀疑和不信任。他所有出自善意的举动都只是宣泄恐惧的方式。亨里克担心我会惹上麻烦,他唯一想要保护的就是他自己。这就是人性。我们都是这样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说我今天要去见谁的原因。

我从E18高速公路出来。根据GPS显示,距离不远了。昨天我忍不住在Facebook上查看了他的个人资料,但我只能看到他的头像,他去过的地方,他喜欢的音乐。其余的信息都是私人的,只有“好友”才能看到。

一开始我并不打算去那里,但最后我觉得不得不去一趟。我只是想见见他,看看他情况如何。

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以谈心的人了,没有人能理解。

他是她的父亲。

他有权知道爱丽丝还活着。我遇到她了,我知道她在哪里。

丹尼尔住在距离斯德哥尔摩市20英里开外的布罗市的一栋房子。这栋房子有一个大院子和一个车库,周围的树篱繁密,修剪得整整齐齐。车库里有个人弯腰趴在敞开的汽车引擎盖上,墙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松德奎斯特(Sundkvist)的车库”。我看向后视镜,检查自己的仪容,重新整理身上的白衬衫。来这里之前,我把指甲涂成了酒红色,今天早上还好好地梳理了头发,此刻蓬松的头发正温柔地垂在我的肩上。我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微笑。镜子里的我也回了一个笑容,但她似乎有些紧张不安。

我停在车库门外。丹尼尔抬起手,挡在眼前,遮住刺眼的光线,眯着眼看向我。我深呼吸一口气,下车。

“斯特拉?”丹尼尔笑着走过来,说道,“我就知道是你。”

他在一块布上擦擦手,伸手揽住我,紧紧地抱着我转了几个圈。就像他以前经常做的那样。我把脸埋在他的肩上,鼻腔中满是他的气息。我已经忘了他对我的影响了。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的触碰会让我如此悸动,还是说这在我的意料之中?难道我不是期待已久了吗?

“你怎么来了?”他轻轻把我放下,问道,“千里迢迢来布罗?”

“只是路过,不行?”

“当然可以。”他笑了,但我感觉他还没卸下防备。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丹尼尔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也不是完全没变。他不再是以前那副身材孱羸的模样。也许他一直在健身,他的肩膀厚实,胸部和手臂肌肉发达,胳膊上的文身比12年前还多。他的头发比以前长,盘成了一个男性的发结。头发依然乌黑发亮,但鬓角已经开始灰白了。他穿着一条低腰的旧牛仔裤,一件红色法兰绒衬衫,搭黑色的背心。看起来性感十足,充满危险。

“专属于你的车库,”我指了指牌子,“你终于做到了。”

他抬头看了看:“感觉不赖,”他看向我,“你呢?还是心理医生?”

我走到他正在修理的车旁。

“好车!”我把手放在车身上,叹道。

“是的,多漂亮的一辆车。”丹尼尔走在我后面,不小心碰到我的臀部。他就站在我旁边,离得很近。他闻起来有机油和须后水的味道,我听见了他的呼吸声。

“我记得你曾开着一辆闪闪发光的红色车子带我兜风。”我抬头看着他说。

“闪闪发光的车子?”他假装很失望,“那是1974年的雪佛兰黑斑羚。”

“我对那辆车有着很美好的记忆。”

丹尼尔失笑,他也记得。他不介意想起我们在后座上都做了些什么。我从他的神情判断得出来,从我的腹部感觉得出来。他走进车库。“你想喝啤酒还是什么?”他回头问道。

“如果你有矿泉水的话。”

“还没学会喝啤酒?”他走回来,扔给我一瓶气泡水(Seltzer)。我一把接住,笑了。

“没有,我无可救药了。”

他问起我的母亲古娟(Gudrun)。他听说几年前我和亨里克给她买了一间公寓。他告诉我,他想念她做的肉丸,让我记得替他向她问好。我问起他的母亲莫德(Maud)。她夏初退休了,现在整天躲在厨房的排气扇下抽烟。

我们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只是闲聊而已。现在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叫嚣。我从丹尼尔的眼神里看出他的欲望,看出他的视线不安分地在我的身体上游走。他也有同样的悸动。他还想要我,我真是太受宠若惊了。

“你这‘男人窝(man cave)’真大啊。”我环顾四周,说道,“冰箱里有啤酒,还有自动点唱机。装修得像模像样的。”

“很好看,对吧?”他答道。

我在冰箱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如果你坐在那里,我不敢保证你走的时候还能穿得这么整齐。”他手里拿着啤酒,指向沙发。

“来这儿坐。”我拍拍旁边的垫子,撩拨道。他走过来坐下,一只胳膊横在我身后,我偎依过去。我忍不住想,如果我们从未离开过彼此,我们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我们会住在这么远的郊外吗?会有更多孩子吗?

降临到我们头上的厄运让我一蹶不振。我们失去了一切。我想念他,我怀念我们之间曾有过的温暖和热情。我想再次体验一下。

“当一个对你来说意味着一切的人、曾经占据你生命中最重要位置的人离你而去,是不是个悲剧?”我问,“你觉得呢?”

丹尼尔捏了捏我的肩膀:“你总是比我花更多的时间来思考这类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还写日记吗?”

“不写了。”

“你开心吗?”丹尼尔凝视着我的双眼。

我转过脸去:“我们生活得很好。”我语气平淡,示意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亨里克从事建筑工程师之类的工作?”

“差不多。”

“你过得很好,”他说,“开一辆又贵又拉风的奥迪。那个胆小到不敢学开车的女孩哪去了?”

“就在这里。”我来,不是为了谈论以前的生活。我不想再谈这些了。现在我只想和丹尼尔待在一起,享受这一刻。

“他看起来对你很好,”他说,“我们俩性子都太冲动了。”

“也许吧。”

“你儿子米洛呢?他现在一定长高了不少。”

“13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丹尼尔灌了一大口啤酒。

“爱丽丝今年应该22岁。”我说。

丹尼尔定定地看着我。他抽开手臂,坐直身子。他考虑了很久,不知该做何回应。我都忘了,他以前经常这样。这种一言不发的手段常常让我抓狂。即便是现在,依然让我很恼火。

“你有想过她吗?”我问。

丹尼尔转动着手里的啤酒罐:“有时候会想。”过了好一会儿,他答道:“偶尔会想,比如她生日那天。但生活还得继续。”他又沉默了。

“我一直在想她,在想我们。”我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我们以前很开心,丹尼尔。”

“我记得我们在乔德布罗那间小公寓里吵的架,”他说,“恋爱也不总是一直浪漫的。”他取掉橡皮筋,用手梳了梳头发。我把手从他的大腿上拿开。

“如果爱丽丝没有失踪……”

“我们从此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吗?”他看向我,缓缓地摇了摇头,“你相信吗?我们太年轻了,斯特拉。你那么快就怀孕了。我想你记忆中的感受和我的不太一样。”

他如此轻易地抛弃了我们曾经共度的日日月月,仿佛那段日子一文不值。我站起身,走到车库门口,看向街道。也许来这里就是个错误。我转身,看着他。

“那又怎样?我的记忆只算是幻想?”

“你习惯了美化事物。”丹尼尔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汽车,俯下身,拿起扳手继续工作。我很熟悉这种行为。他在犹疑,在困惑。我影响到他了吗?他害怕会发生什么事?是的,是的。他在害怕。我唤醒了他内心的恐惧。这种惧意和当年一样猛烈。他害怕了。

“我都记得。你爱我们,”我说,“你和爱丽丝在一起非常开心。我记错了吗?我们只是你的绊脚石吗?妨碍你所有的计划?说吧,我承受得了。”我走到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像肥皂剧里反复无常的角色。

他转过身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弯下腰来,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

“你现在为什么要纠结这些往事?为什么来这里?我知道,你来肯定不只是为了叙旧。”

我低下头,看着地板。许久,我才敢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我告诉他,我找到爱丽丝了。或者说,爱丽丝找到我了,但她还不知道。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我听到自己在漫无边际地乱说,恨不得自己能更淡定、更冷静。但我一股脑儿全说了,从头到尾。说完后,我发现丹尼尔似乎神情恍惚。他两脚分开,站得笔直,双手插在口袋里。

“她有一头浓密的黑发?还有精灵耳朵?”他双手紧握。

“是的,她都有。这就是我确定她是爱丽丝的主要凭据。”我双手捧住他的脸。我们四目相对,时光仿若静止不动。

“她长得像玛利亚?”他又问,“就像她小时候一样?”丹尼尔的声音轻柔而关切。我就知道他会相信我的。

“她就是另一个玛利亚。你必须见见她。”

我环住他的脖子,倚靠在他身上。上一次我这么做,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感觉我们从未分开过,时间并没有剪断我们之间的纽带。

“你见过她,和她谈过?”他问,“你确定吗?”

“丹尼尔,她是我们的女儿。”他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心里仿佛放下了重担,忍不住想落泪。这些年我都是负重前行,心中酸楚难言。和他在一起却是如此的快乐,我感受到了我们之间的亲密。

“我们的女儿死了。”丹尼尔挣开我,“我们埋葬了她。你忘了吗?”他还不如一拳捶向我的肚子,“该死的,斯特拉。我还要忍受多少痛苦?我们要闹出多少笑话?”

“是她,我知道是她。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了。”我转过身,深呼吸,再次面向他,“我和斯文·尼尔森谈过。你记得他吗?那个警官?他说有一条没有跟进的线索。我星期二要和他见面。”我抓住丹尼尔的手,强迫他抬起头来,“我想你可能想和我一起去。我们一起去。我们会得到答案的。这次我们会知道——”

“斯特拉,听着,”丹尼尔打断我,“爱丽丝死了。你必须放手。我们都迈过这道坎了。这是我们所必须明白的。”

我如鲠在喉,落下泪来。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丹尼尔,你得帮帮我,”我抽了抽鼻子,“求你了,不要抛弃我。我只剩下你了。”他伸手抹去我的泪水,我扑到他的怀里。

“我和你一样伤心,”他静静地说,“和你一样。”

“我想她。我想你。”我抽泣着。我听见自己说出了难以理解的话。他让我安静下来。他用下巴抵着我的头发轻声说话,温柔地抚着我的背。

这感觉很温馨。我想要他。现在。

我知道这是错的。但依偎在他怀里感觉真好。我刚才的悸动卷土重来。我抚摸他的脸颊,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轻触他额头上的疤痕。我拉下他的脖子亲吻他。丹尼尔推开我,站直身子。

“这是于事无补的。别忘了,你现在有个很幸福的家。你的丈夫很爱你,12年前见到他时我就知道了。他很在乎你,把你照顾得比我还要好。”

我看着地板。我无法忍受他看着我的样子,我感到羞耻。

“我不打算和你一起去。”他无奈道,“我不想再这么做了。我不能这么做。这对我们俩都不合适。回家找你的儿子,斯特拉。回家找你的丈夫,他可能在担心你。”

“爸爸,爸爸。”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传了进来,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一个孩子跑进来,扑到丹尼尔的怀里,“我们看到了小猫、山羊、绵羊和那些牛仔(cafs)!”

“你是说小牛(calves)?”丹尼尔笑了。这个女孩四岁左右,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又有一个头发一样漂亮的女孩走进来,看起来大约八岁。他问女孩们她们的妈妈在哪儿。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妈妈拿着食物回家了。他一把将小家伙托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搂住大女儿,拥着她们走向门口。女孩们告诉他,妈妈说该和他最爱的女孩回家了。爱丽丝在这个年龄也长这样吗?他也会用同样宠溺的眼神看着她吗?

是的,我知道他会的。心里的伤口很深,我感到呼吸困难。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年轻的丹尼尔坐在地板上,抱着我们的小女孩。他睡在沙发上,头发散乱开来,我们的孩子靠在他的胸口上。他保护性地环住她的背,我们曾经是他最爱的女孩。

我似乎永远地僵在了原地。我愣愣地站着。会有人仁慈地把我带走吗?

我是个白痴。

我是个心理失常的怪人。

我居然幻想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等我,等着重温我们在一起的短暂时光。他已经有新的女儿要照顾,有新的爱人要呵护了。

他早就过上了新生活。

“斯特拉,斯特拉。”丹尼尔站在门口。他看着我,两个女孩都好奇地盯着我。“照顾好你自己。”他带着女儿回家了。

一个女人站在前廊,朝我看过来。她很漂亮。

我爬上车,开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