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办公室的扶手椅里,盘起双腿,鞋子被我胡乱地踢到地毯上。今天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来上班,但我只是在干坐着消耗时间。我什么也没干。整个上午,我都在思考最近发生的一切。
我接到了一个可疑的陌生电话,我看见了一个充满胁迫性的兜帽拉得低低的男人。
那条街上真的有人吗?
是的,真的有。我没有产生幻觉,我看见了两次。有人在监视我的家,监视我、跟踪我。死亡威胁信让这一切显得更加恐怖。我绞尽脑汁厘清思绪,想要找出谁是幕后黑手。但如果这种状态再持续下去,我又会失控的。
我要结束这无理的闹剧。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亨里克,就今天。我本想先收集一些具体的证据再告诉他,但现在不能再等了。我必须把伊莎贝尔转移到另一组团体,这样她才能继续她的治疗。第一次集会后,我就应该马上把她转给另一个治疗师。我要做的事情很不专业,也不道德。
而且很危险。
我的手机在振动,是亨里克。我接通电话,他问我今天什么时候结束工作。他想我们一起去诺尔·玛拉斯特朗德附近的佳肴餐厅(Trattorian)吃晚饭。只有我们俩,米洛有篮球课。我说听起来不错。
我真的这么觉得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我以前很喜欢和亨里克出去用餐。我希望我今天也有这样的心情,但情况并非如此。一想到要在外面吃饭的时候讨论爱丽丝,我就感觉像是做错了什么。但再等下去,不告诉他,就是一错再错。
几小时后,我把车停在了诺尔·玛拉斯特朗德对面的十字街边。我朝玛拉亭的水池边走去,亨里克在那儿等我。他脸上刚长出胡楂,头发蓬松,戴着太阳镜。他摘下眼镜,看着我走近。
“怎么这样看着我?”他问。
“看你很英俊。”我犹疑了一会儿,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吻。他也吻了吻我的脸。
“今天只有你和我吃晚饭,”他说,“我们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
我们手拉着手走下长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嬉笑一番。路上有带着两英尺长镜头的业余摄影师、和吠叫的小狗拉拉扯扯的老太太、推着婴儿车非要并排走的父母、穿着紧身裤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慢跑的人,还有拄着拐杖的老婆婆们。
我们需要这样的约会。我应该听佩尼拉的,选个周末,两人出去度假。我和亨里克已经很久没为彼此腾出过时间了。
我们到了码头,走进佳肴餐厅。亨里克订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我们下了单,等着上菜。他告诉我,他的父母周末要去法国,马库斯和杰丽娜最近来过这家餐厅。他又对这里的装饰和菜单评论了一番,闲聊了起来。
“这个周末会是大晴天。”他说。
“那太好了。”我说。
“我想我会带米洛去高尔夫球场参加本赛季的最后一轮比赛。他星期六有篮球比赛吗?”
“不知道。很有可能。”
我们真的来了这里。食物送上来了,我先喝了一口酒,想放松一下。我眺望着里达嘉登湾。我居然正和亨里克坐在一家不错的餐厅里。
“好吃吗?”亨里克一边问我,一边尝了一口我盘子里的食物。
“很好吃。”我赞道。
“最近工作怎么样?”
我转了转酒杯:“不错。你呢?”
“你知道的,现在我有一堆事情要忙,但很快就会轻松些了。”
一阵沉默,我们表现得就像两个真人差劲的复制品。“你最近有没有收到社会医疗健康监察机构的通知?”
终于问出口了。他邀请我来,就是想严肃地和我谈一谈。他以为我最近的反常行为和这次检查有关。我戳了戳盘里的食物,我真希望他能迟一点再问。
“没有,还没有收到。”我答道,放下叉子,把羊毛衫拉到肩上。
“你别这么抗拒。”他叹道,“既然你不主动告诉我,我总得问吧。但看来现在问太不合时宜了。算了吧。”
算了吧?如果我不回应一下的话,接下来的晚餐都会乌云密布。
“为什么气氛这么紧张?”我问。
“你是那个紧张的人,”他回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很紧张,很恼火。”
“我知道我一直心事重重,心不在焉。”我说。
“心不在焉?你都要灵魂出窍了。米洛和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都没有回应,还总是丢三落四,动不动就发脾气。还有昨天呢?那是怎么了?”
“我知道,这几个星期我表现得很不正常,”我解释道,“但这与莉娜无关。我见到那个穿雨衣的男人两次了,我还收到了一封变相的死亡威胁信。这还不是发生的全部事情,我有话要告诉你。”
亨里克摇了摇头:“我们稍后再谈,好吗?你想来点咖啡吗?”
我不想。我想离开。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向服务员打手势。我看向外面的码头,亨里克要了两杯咖啡,没点甜点。夕阳洒在水面上,折射出明亮的光晕。这是个美丽的傍晚,我和亨里克却渐行渐远了。
没有回头路走了,我必须告诉他。服务员走开了,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看着他的眼睛。
“亨里克。”我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盯着我,等我说下去。
“我找到爱丽丝了。”
亨利放下餐巾,紧紧地盯着我。
我继续道:“这次我是对的。我知道我是对的。”
我留意到我太大声了。离我们最近的那对情侣慢慢地不作声了,朝我们这边看来。
亨里克向旁边瞥了一眼,视线移到了海面上。
“我不想在这儿谈,”他说,“我们回去再说。”
“说什么?”我问。
“我今天接待了一个访客。”
亨里克的目光镇定自若,我胃痛起来。我不知道他会说什么,但我从他的脸上看得出这件事情很严重。
他缓缓道来:“今天早上有一个女人来办公室找我,她很担心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
“她正接受你的治疗。”
“什么意思?”
“自从遇到你,这个女孩就变了。你看,我这只是引用别人的话。”亨里克勾了勾两手的手指,“你对她过度关注。”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扬起嗓音,那对情侣又看了我们一眼。我又放轻了声音,“这个女人是谁?”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女人觉得你在挑唆她和女儿之间的关系,打探她的成长历程,套她的话。”
“是伊莎贝尔……”我喃喃道。
亨里克倾身向我,手指轻敲桌面:“告诉我,你该不会认为这个伊莎贝尔就是爱丽丝吧?”
“找你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克斯廷·卡尔森,她拜托我和你谈谈。她女儿不想理她,肯定是被你迷得七荤八素了。她是这么说的。”
“她为什么找你?”我问,“她可以直接联系我。”
他耸了耸肩。“这很重要吗?她很担心。”他说。
“猜猜为什么,”我说,“猜猜为什么,亨里克。她想掩埋她的过去,隐瞒自己犯下的过错。”
亨里克狐疑地看着我:“克斯廷·卡尔森绑架了你的女儿?然后利用我,不让你发现真相?完全没有道理。你在胡说八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不可思议的。在这个国家,没人能偷走别人的孩子。一切都被记录在案。你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孩子冒出来。我去过爱丽丝的坟墓。她死了,斯特拉。你所经历的确实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艰难。但是爱丽丝死了,这是个可怕的、难以接受的事实。但你必须坦然接受它。”
“我从来都不认为她死了,你很清楚这一点。你觉得我疯了?这就是你的意思?我是疯了,才编出这样的故事?”我把杯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旁边的那对情侣开始窃窃私语。
“你冷静一下,斯特拉,冷静一下。”
“你居然选择相信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而不是我。我说什么你都不屑一顾。”
“别想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你最近真是太奇怪了。来找我的那个女人真的很担心她的孩子。她快要绝望了。她不知道该找谁。”
“所以你就立马相信她了?”我的声音颤抖着。我感到怒气滔天,“你觉得我有妄想症,所以我给病人洗脑是吗?你对我连一丁点的信任都没有吗?”
亨里克俯过身:“是你自己告诉我,你认为你‘又’找到了爱丽丝。我到底该怎么想,斯特拉?”他伸出手来,想握住我的手。我推开他,双臂交叉,看着他身后。
“这次不同。我知道我是对的。”
“已经20多年了。”他无奈道。
“伊莎贝尔就是爱丽丝!这么明显的事实,难道我应该忽略吗?”
亨里克向后仰去。他把餐巾折叠起来,又把它打开。
“别玩那该死的餐巾。”我斥责道。
他扔下餐巾。
“你想让我相信你找到了失踪的女儿,”他说,“一个你从她一岁起就没见过的女孩。而你却在一个病人的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她的母亲担心她,才想知道她是怎么进行心理治疗的。我是认真的,斯特拉。你说,你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吗?你至少要明白这有多怪异。”
“我不是在编故事,”我生硬地说道,“这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听出了自己语气中的尖锐与哀求。但这听起来一点都不可信。我甚至都说服不了我自己,越来越多的食客在盯着我们。
“你不能做她的心理治疗师。”亨里克说,“只要你还以为她是你的女儿,你就不能做她的心理治疗师。”
“我早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记得上次的后果,还记得你的状态。我不希望你再经历一遍了。”
“你是说我又‘复发’了?”
“我是在担心你。”
“你觉得我病了,我需要住院。”
亨里克无力地用手捂住脸:“我们该走了。”
他四处张望,寻找着服务员。我觉得他把一把刀插在了我的背上。他就坐在我对面,但他离我好远好远。我从未感觉和他如此疏远过。
“你知道我为什么什么都没告诉你吗?”我说,“因为我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我猛地站起身来,撞倒了椅子。我踉踉跄跄地穿梭在餐厅的桌子间。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旋即是玻璃刺耳的碎裂声。我撞到了一个服务员,他身体一抖,手里的托盘砸在了地面上。餐厅里的每个人都盯着我看。我跑向出口,一把推开前门,冲向汽车。
我穿过特兰堡大桥,驶向乌桑达路(Ulvsunda Road),经过机场、布罗马街区(Bromma Blocks)购物中心、索瓦拉(Solvalla)赛车道,向里斯尼(Rissne)方向转弯。我一直在想爱丽丝。我感觉她在我的体内生起了一股永不熄灭的熊熊烈焰。
我驱车穿过布罗姆斯滕(Bromsten)、斯旁加(Sp nga)和索勒姆(Solhem)三地的郊区,到达了哈瑟尔比。我在洛斯塔维根(Lovstavagen)左转,往家的方向开。但当经过瓦林比时,我停了下来。
我把车停在停车场,下了车。太阳快要落山了,夜间的空气很凉。我把披肩裹在脖子上,把手揣进口袋。
她住在商场旁边的一栋高层公寓楼里,我一路上都在往这里赶。
我看见楼上的灯光一闪一灭,电视屏幕散发出蓝色的光芒。窗帘后面不时有人影闪动,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窗口前东张西望。其中一个可能是爱丽丝。也许她现在正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也许她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命运相连。那是永远无法摧毁的。血脉,也许她现在也在想这个,也许她现在也在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