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里克和米洛坐在沙发上吃爆米花。他们正在观看《疯狂汽车秀》的重播,赛车一相撞,他们就爆发出大笑。
亨里克注意到我已经进了客厅,匆匆地瞥了我一眼。我看得出他在生我的气。为什么?因为我不是每分每秒都有空吗?
“嗨,亲爱的。”我说。
“嗨,妈妈,”米洛说,“你去哪儿了?”
“对啊,你去哪儿了?”亨里克应和道。
“你想我了吗?”
“训练结束后,我一直都在等你。”米洛说。
“什么?”我惊讶地问。
“是啊,你都没有来,所以我一个人回家了。”
“你自己坐地铁吗?”
“我随身带着地铁卡。”
“你为什么不接他?”我问亨里克。
我听起来很生气,而实际上,我感到一阵后怕。一瞬间,我想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可能受伤、迷路、被抢劫或绑架。亨里克为什么不接他?
他扬起眉毛,我们的视线越过米洛,面面相觑。
“那你为什么不接他?”他反问道。
“因为你告诉我你去接他。”
“你怎么会这样想?每次网球课结束,都是你去接他。”
“我知道,”我说,“但是你打电话说你会去的。”
“我什么时候打过电话?”
“今天下午,两点半左右。”
“当时我还在开会。”
“不是你。是你的一个助手给我留的言,不然我肯定会去接米洛的。”
“哪个助手?埃莉卡?她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可能是因为你让她打电话来的?”
“我没有让任何人给你打电话。但幸好没事,对吧,小家伙?”他捏了捏米洛的肩膀。
“对不起,亲爱的,”我轻抚米洛的头发,“这是一个误会,我不是故意让你一个人回家的。”
“拜托,他自己也没问题的,”亨里克说,“你回来之前我们聊过了。他现在已经准备自己坐地铁来回了。”
我不赞成,我不想他单独去任何地方。永远都不想。
亨里克立即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最近经常和朋友们一起出门玩儿。没问题的,斯特拉。”
我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酒。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有了想抽烟的冲动。亨里克跟着我进来了。
“你去哪儿了?”他说,“我联系不上你的时候,我脑子里想象出了各种可怕的场景。”
他摩挲着我的手臂。我抽了出来。
“我在图书馆。”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他委屈地问。
“生气的人是你。”
“我不生气,但你得让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原来可没有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又碰了我一下,我拿着杯子去厨房的另一头。
“你不必我一进门就指责我。”我气冲冲地说。
“那你也没必要那么生气,你最近真的像变了个人。你是不是把受到的气撒到我身上?”
“你现在想扮演心理学家吗,亨里克?别这样。”
他双臂交叉。
“如果我说要去接米洛,我会让我的员工给你打电话吗?”他问,“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确实有人打电话给我。还是说你认为是我幻想出来的?”
他没有回答。他说:“米洛现在可以自己坐地铁了,斯特拉。他13岁了。你不用他去哪儿都载着他进进出出的。”
“我心甘情愿。”我答。
“刚才那不是指责。”
我没有看他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离开了厨房。
我眼角的余光察觉到有人在动,于是我把窗子推开。有人在街上走过。我小心翼翼地前倾,向外张望。一个塑料袋孤零零地在街道上打转儿。我双手撑在水池边,缓缓地呼气。我这是疯了吗?几周前,米洛独自一人回家,我都没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也没有今天一半的害怕和紧张。但最近我受了刺激,成了惊弓之鸟,总是担忧一时疏忽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当年我就离开爱丽丝一会儿,后果却是毁灭性的,我永远失去了她。
米洛,我也让他单独行动了。一切都好,什么都没发生。但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如此疏忽大意。他还小的时候,凡是人多的地方,我都一律避开。我宁愿他的朋友在我们家过夜。汉普斯、佩尼拉和他的祖父母是唯一的例外。所有的训练和比赛我都陪他去参加,他要去朋友家,即使很近,我也开车或步行陪他去。我对米洛保护过度了。
亨里克已经尽可能地平衡了这一点。他带米洛去绿林游乐园,不让我跟着去,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年来,我在控制自己的恐惧方面越来越擅长,我的控制欲逐渐缓解了,直到今天。
米洛必须学会独立,我知道。但他只有13岁,我还没准备好放手,也许我永远不会放手。
我加热了炉子上的食物,但我没有胃口。我用叉子戳了戳,把大部分的晚餐都扔掉了,站到水池边。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和亨里克谈谈,他有权知道我找到了爱丽丝。我想让他明白,这次是真的。他会理解我、帮助我的。
我倒了两杯酒,走去客厅。外面很黑,风吹得树木直摇晃,就要下雨了。我在咖啡桌上点上蜡烛,走到窗前。我正要转身拿起一支蜡烛时,就看见了他。他就站在房子后面的街上,盯着我。
他的脸被兜帽遮住了,我不可能认得出他的模样。他穿着和上次一样不成型的外套,维持着同样紧绷的姿势,充满了威胁。
我推开通往院子的门。
我尖声叫道:“你想要什么?滚开,别烦我。滚!”
我想跑进后院,但门槛绊倒了我。我抓住窗帘,帘上的杆子脱落,垮了下来,我头朝地摔出了门外。
“怎么了,妈妈?!”米洛边跑边喊,亨里克跟在他后面。他们看见我倒在了院子里。
“有人在监视我们,”我指着外面说,“看,在那里!他的脸被兜帽挡住了,他以前来过,穿着同一件外套,戴着同一个兜帽。”
亨里克走出去,盯着街上看,米洛跟着他。他们扫视街道两头,又走了回来。亨里克在我身边蹲下,揉捏着我的肩膀。
“进来吧,亲爱的。外面没人。”
我看着他:“刚才有人在那儿。”
亨里克眼神移向了别处。
“你不相信我吗?”我问。
他双手握住我的手。米洛一把将我拉起,一言不发。
“亨里克?你不相信我吗?”
“不管怎么说,现在那里没人了。”他苦笑着说。
我认得出他脸上的这种笑容。每当他认为我错了,希望我别太激动,别太情绪化的时候,他就会露出这种笑容。
我往窗外看去,亨里克和米洛也看向窗外。有人在街道上行走,一个穿着雨衣、带着兜帽的人。我一把抓住亨里克的胳膊。
“就是他。”我低声说。
“噢,拜托,你不认识约翰吗?”亨里克叹道,“他和往常一样带着他的狗出去了。”
他说得对。是那个投资者,又带着他的小狗出去了。他的雨衣颜色比较浅,我现在看清楚了。约翰·林德伯格看见我们站在窗边盯着他看,咧嘴笑了,冲我们挥手,亨里克也微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他转头看着我,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2003年6月22日
我找到她了。我找到爱丽丝了。
两周前,我们在斯堪森(Skansen)的时候。米洛和我正排队买冰淇淋。
她就在那儿。
我认出她了。她还是以前的样子,好像我不曾失去过她。我一呼一吸间,她又消失在人群里。
我不会再让她消失了!
我把米洛留在婴儿车里,追了上去。我把挡着我的人都推到一边,嚷叫着让他们走开。我拼命地喊她的名字。
她走了,又消失了。
我想起了米洛,赶紧跑回他身边。
他一个人在婴儿车里哭。他也有可能被陌生人带走啊。
我再也不会让我的孩子离开我的视线了。我甚至不该带他来斯堪森,这里人太多了,在人群中更容易消失不见。
亨里克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我哭个不停,他报了警。
警察不停地询问我:你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她?她长什么样,身上穿着什么?
我一一回答:大约下午3点,我在排队买冰淇淋的时候见到她了。她有浓密的黑发、酒窝和精灵般的耳朵,穿着一件蓝色的连衣裙,大概这么高。和米洛差不多高。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他们奇怪地盯着我,眼神空洞而冷漠。他们语气冰冷地告诉我,那不是爱丽丝。她已经不是一岁了。他们说她一定比米洛高。你看见的是别人,爱丽丝已经快十岁了。
但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不像我,感应得到她的出现。他们努力表达善意,想要安慰我,他们却在背后悄悄地和亨里克说,我病了,我精神崩溃了。他们在撒谎。
这不是崩溃。我看到我的孩子了。我看见爱丽丝了。
我感到浑身冰冷。虽然盖了一条毛毯,但我依然冷得发抖。我的背和头却如同着火一般发热,我的手在颤抖。一定是他们给我的药。我想回家。
亨里克把我留在了这里。
我孤零零地躺在一个雪白冰冷的房间的**睡着了。
我醒了,却依旧昏昏欲睡,脑海中空洞无物。他们说有客人来探望我。他们扶我起床,带我去了一个探访室。
丹尼尔坐在那里。他没有拥抱我。他既担心,又生气。他说他再也不想掺和这件事了。我冲他尖叫:你以为我想吗?我想离开我的女儿吗?你以为我愿意这么疯狂地想她,却从来都找不到答案吗?
他说,这就是我们埋葬她的原因,好继续我们的生活。
我看到了亨里克。他躲在角落里,脸色苍白。
他看着我,好像不知道我是谁。
丹尼尔说,你也可能失去你的儿子。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很抱歉,祝我幸福。他离开了。
亨里克也走出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回来,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回家。
亨里克离开后,我冲着他的背影尖叫。
我一直叫,一直叫,一直叫,直到他们让我睡觉,我才消停下来。